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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书生 ...

  •   云南大理,善人渡口。

      月明星稀之下,映得澜沧江畔松林一片暗沉,这附近既无别致风景,又无田地村落,十分荒僻,入夜更是人迹罕至,此刻草声忽然响动,却是蓦地自密林之中转出两条人影。

      只见那二人是一男一女,女子约莫三十许年纪,一身淡绿绸衫,容姿清秀,腰悬长剑,那男子年方弱冠,却是一身衣衫褴褛破损,头脸及外露肌肤之上皆有淤痕,模样十分狼狈,二人同行,若看在不知情者眼中简直古怪至极。

      那男子名叫段誉,乃大理国段氏皇族宗室之子,为避学武出走在外,因他当日要上神农派阻拦攻伐无量剑派惹出祸端,致使新结识的小姑娘钟灵被俘,他也身中剧毒,唯有拿了钟灵的花鞋作信物,到她家里搬救兵,那女子则是钟灵的母亲甘宝宝,听闻爱女受陷,便要持剑去找神农派的麻烦。

      怎知二人出了万劫谷树洞,方才走出一里多,身后便追出一个马脸丑陋汉子,正是万劫谷谷主,甘宝宝之夫,钟灵之父钟万仇。甘宝宝提起段誉疾奔,却甩不下钟万仇,不得已出剑阻拦,怎知钟万仇不闪不避,竟是生生受了这一记重伤,惶急之下忙回头救治,好一阵混乱后终于解开误会,但钟万仇受伤甚重,甘宝宝又不能丢下丈夫,却是说什么也没法子去救钟灵了。

      甘宝宝扶起钟万仇,向段誉交代了“马王神”、“俏药叉”之名,见段誉要走,终究不敢放心,洁白细密的牙齿微微一咬嘴唇,似是下了什么决心道:“段公子,我还有一句话说。”

      她缓缓放平钟万仇身子,随后纵身而起,轻轻落在段誉身前,将一只黄金钿盒递与他,眼波流转,似是留恋又似有些忧惧,但终究是心头一念占了上风:“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你爹爹,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此去路途遥远,我会为你借马,但你到了马主人那儿可千万别提搬你爹爹做救兵……唉,也罢,总之你到那儿谨言慎行就是,至少你跟灵儿不会有事。”

      段誉听她这样说,心头本来有些不快。他自幼十分敬重他爹爹,而所见之人也都赞他爹爹王孙贵胄、文武双全、侠义温雅,哪知这一次离家,所遇之人从钟万仇夫妇到甘宝宝口中的借马者,似乎都对爹爹颇有微词。但他见甘宝宝蹙眉轻叹,一片慈母之心,又想钟灵本是因他才受此无妄之灾,便也只有答应下来。

      甘宝宝又强调一遍“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这十个字,扶起丈夫径自离去。段誉依她所言等在原地,不多时那名唤来福儿的家人便来找他,带他去寻那借马之处。

      两人行路不提,来到甘宝宝所说之处,原是一座大屋。来福儿到了大屋之前,执着门环,轻击两下,停了一停,再击四下,然后又击三下,那门打开一条门缝,他便凑上前去说了一阵,门内人将门掩上,不多时又复打开,这一回是大开了房门。

      段誉急忙朝内看去,却未曾见到什么骏马,屋内隐隐有灯烛之光,但所距甚远,又兼月光明亮,他逆着光一时竟看不清应门之人模样,只知是个年轻姑娘,一身浅紫衣裙,不似丫鬟妆扮。
      他尚未看清楚,一旁来福儿却已是白了一张脸,连声赔笑道:“啊哟,您怎么出来了?小的只是奉夫人之命,来向木公子……借马救我家姑娘,不敢惊动您老人家。”

      听他这么说,门内人格格一笑,声音清脆婉转,只听她带笑开口道:“喂,我很老么,你作甚么叫我老人家?”

      段誉听她一口官话略带卷舌之音,既非中原音调,也不是大理国本地的口音,正觉有趣,一旁来福儿却是头也不敢抬,一边肚里暗暗叫苦,一边恭恭敬敬地答道:“小的万万不敢,还请您老……您大小姐海涵。”

      这时段誉两眼也习惯了这样的光线,看清了那门内姑娘,只见她肌肤雪白,眉目俏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十分灵动,也不知来福儿因何如此畏如蛇蝎,他心里还牵挂着救钟灵之事,又见来福儿十分畏惧模样,怕两人夹缠不清,便先开口道:“小生段誉,见过这位姑娘。因小生的朋友钟灵姑娘遇险,钟夫人特地吩咐小生来向主人借马。”

      因这少女举止言谈不似下人,但来福儿刚刚提及“木……”,她显然也非马主,段誉不知她身份究竟是主是仆,故而便以姑娘含糊过去。

      紫衣姑娘听他说时,眸子转动,也不知在打什么念头,待他说完,才说道:“你倒是不怕我。喂,我问你,你既然叫段誉,你爹可是段正淳么?”

      段誉听她对自己爹爹直呼其名,轻佻无礼,多半又跟自己爹爹有什么过节——可这样一个小姑娘能跟爹爹有什么过节。他心头不满,也忘了要“谨言慎行”,便大声道:“正是,你有甚么见教?”

      那姑娘面色一冷,又笑了两声,来福儿吓得厉害,伸手要扯段誉袖子,被那姑娘一瞥便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只听她冷笑两声,慢悠悠地开口道:“我也没有甚么见教,哼哼,你们是王亲贵胄,我不过是山野遗民。甘宝宝打的倒是好算盘,无论是借不借马,他反正会去救钟灵,可惜呀可惜,他如今另有贵干,人和马统统不在,只剩我这个魔头。”

      段誉听紫衣少女话语中,大有一股怨忿之气,说是没有“见教”,实际上分明是心中大有“见教”,却因什么隐情不愿“见教”于他,心中疑惑不解,火气却平息下来,心道回去后定要问问爹爹。因时间紧迫,看那少女模样也不像肯借马,便道:“既然姑娘不能借马,那小生就先行告辞了。”

      却不知来福儿见到他终于告辞,心口大大松了一口气,连衣裳都透湿了。

      然而不待段誉走出几步,紫衣少女忽然又笑道:“你急什么,我虽然没法子借马,却有法子和你同去救钟灵,想来她要是就这么死了,他心里岂非不痛快?”

      段誉不知就里,他听那少女将钟灵与马主人并论十分亲密,心里不由微觉发闷,但他对钟灵只是相处欢畅快活,算不上怀了淑女之思,这念头不过一转也就丢开了,倒觉得只要能救下钟灵便是意外之喜,只是在微微欢喜之余又有些担心,问道:“姑娘果然要同去吗,那些人可凶得很。”

      他说话间少女已走出屋门,月色之下,只见她身量娇小玲珑,年龄与钟灵仿佛,眉眼之间倒是神气精乖,可在段誉看来,这样一个小姑娘如何能奈何得了神农派那些使毒的粗汉。

      那紫衣姑娘自幼就会察言观色,一见他这般说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嘻嘻一笑,段誉猛然见一蓬碧色细针在胸口炸开,那是避无可避,他甚至来不及闭眼,心头“吾命休矣”四字尚未跳出,只觉一道乌光闪过,自己胸口却是一点儿也不疼痛,与此同时听见一物坠地之声,随后鼻端才嗅到一股淡淡腥气。

      原来那紫衣姑娘在嬉笑之间发射出那碧针暗器,这一手十分利落歹毒,教人猝不及防,而那针上所淬之毒更远非神农派所藏可比,但之后那一道乌光,却是有人掷出一把折扇,后发而先至,将那一蓬细针悉数挡了下来,其中功力又非紫衣姑娘之所能及。可惜段誉对武学一窍不通,这其中关窍可谓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来福儿早就抖得像筛糠,紫衣姑娘朝折扇来处望去,那折扇明明击落了她暗器,她却笑逐颜开,段誉循她目光看去,先听见一声微微咳嗽,随后便是一个清冷声音响起:“阿紫,别闹。”

      随后就在他们斜对面小路上,转出一个骑着骏马的少年书生。

      段誉乍然望去,第一眼见来人骑在马上,马身缰绳鞍镫一概皆无,但他自家宽袍缓带,意态洒然,姿势却十分从容,更兼双目极是明亮,光彩烁烁有若瑰玉寒星,不由心中一震。再细看时,才见那书生脸色极苍白,颊唇全无血色,容貌极为俊美,只暗暗心道:“好一位芝兰玉树般的美少年。”又想,原来那出手狠辣的紫衣姑娘便叫做阿紫。

      听见来人的话,阿紫扁了扁嘴,娇嗔道:“人家怎么闹了,他不信我的厉害,我自然要叫他尝尝。”

      那少年书生深谙她脾性,虽然已跟自己同住数年,但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唯独段氏父子二人,只要阿紫一言不合便定要另施青眼的——偏段誉身世兹事体大,自己又不能贸然告诉她。总之此时若是斥责于她只会激起她的性子,因此也只说道:“他此时对武学毒术一概不通,你这碧磷针再是手法精妙,也不过对牛弹琴,这又何必?”

      果然阿紫听了这话,也不撒气,笑盈盈过去牵住少年书生的手,一旁忽地响起咕的一声,原来是来福儿见那人回来,终于全然放心,大大地吞落一口口水,阿紫瞧他一眼,脸上仍然笑嘻嘻的却也不恼。

      这一来段誉不免瞠目结舌,他初见阿紫娇俏可人,却不料她出手如此毒辣,那书生风度翩翩,怎知也是个颠倒黑白之人,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心头一恼,想到钟灵还身陷敌手,自己本来就是要走,当下便要离开,却又听见一声“且住”。

      他自然不肯听从站住,怎知随后耳边便是破空之声,只觉后心一麻,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好在来福儿面对这少年书生时倒还敢说话,当下小心翼翼地说:“木公子,段公子是要去救我家姑娘,您手下留情……”

      那少年书生清清冷冷的声音由远及近,显是他一边走来一边说:“钟灵已在回去了,告诉甘宝宝,别再打这样的主意,便是段正淳对上缥缈峰灵鹫宫也没什么好结果。”

      来福儿低低“嘶”了一声,段誉不知缥缈峰灵鹫宫是什么来历,但他在儒道二家造诣皆极深厚,要为此辩论个三天三夜证明爹爹的厉害倒也浑然不惧,可惜少年书生还点了他哑穴,空有满腹经纶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那少年书生来到他身前,伸手进他怀里摸索一阵,摸出了钟夫人交给他那黄金钿盒,打开看了一眼,神色冷漠毫无波动,复又合上,揣进自己袖中,随后取出一只小小瓷瓶,连一只荷包一起仍放进他怀里:“这是断肠散解药,回去连服三天,每天一次,每次一钱即可,服后会腹痛一阵,并无他碍。如今我连带路费也一并给了你,但你今夜所见所闻所得,统统不得外传,否则……便叫你永远不得逍遥。”

      段誉起初只是愤愤地听他说话,哪知最后却听见“逍遥”二字,再一联想他说“所得”,思及自己怀里的图谱,心下未免有些惊疑不定,再看那书生面色,仍是一如既往,也不知他是否真有什么深意。

      那书生言罢,手掌在他身上轻轻一拍解开穴道,见他不时看向自己,一双亮如点漆的黑眸索性直视段誉双眼。段誉被他这么一看,直觉得他能看入自己心底,但心中既然无愧,也就睁大双眼回望过去。

      这么一来,书生反而轻哂一声,俯身拾起那柄被碧磷针毁去的折扇,又拍了拍黑马,带它同阿紫朝屋内走去,段誉可也没法子发作,眼见来福儿也搭话两句便自走了,独留下他一个人在此,月色清冷,风声浪声隐约传进耳中,这数日经过简直像是一场怪梦,既见了令他魂牵梦萦的神仙姐姐,又遇到天真烂漫的钟灵和古怪的钟万仇夫妻,还有刁钻的阿紫和那书生二人,至于神农派和无量剑派之流全不必言,结局也是一样的虎头蛇尾,竟没能再见钟灵一面。

      他怔怔在月下站了一阵,转念一想,钟姑娘既然能够得救,那便好了,自己固然下过与她同死的决心,但想来自己还光着屁股,纵然同死也是大大不美,岂如现在这样,她既然还活着,想来自有相见之日,这便是所谓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了,胡思乱想到这句话时,脸上一热,暗骂自己这想头实在无礼。忙念“非礼勿思”不敢多想,转开思绪,又想起钟灵本是被这位“木公子”所救,连带自己手里的解药和钱也是来自对方,虽然木公子性情乖僻,那位阿紫姑娘更是下手狠辣,这份恩情自己却是不能不记的。

      段誉又看一眼大屋,房门已然紧闭,说是记恩,但他内心其实也不是很想跟这屋中两人打照面,要回忆来福儿敲门之法时,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心道不是我没有诚意,实是不得其门而入,便在门口大声喊道:“木公子,你扔折扇救我一次,但那是阿紫姑娘要伤我,因此这次不能计数。你取解药救我之恩,段誉铭记在心,定会报答。”

      如是喊了一番,他便转过身去,举步离开,虽然不知道这会儿去哪,总之是不打算待在这大屋门口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少年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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