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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痨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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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奉太上皇与几位太妃去热河行宫避暑,云翀与刘院判伴驾随侍。諴妃因“水火相克”之言而被禁足,我便留在宫中照应。是日,林太医被传召去钟粹宫,为日前伤风的刘佳氏诊脉。太医院中惟有几个医士吏目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药材,寡言少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院中飞鸟啁喳,槐叶簌呼,不觉倍添凄凉。我望着窗外出神,纵是良辰美景,无人把酒言欢,也非赏心乐事。
小安子在一旁整理医术,见我如此,问道,“少爷可是想家了?”
我一手扶额撑起精神,一手敲叩着桌面,喃喃说,“太医院素来任重事忙,我平日回了家也不过睡一夜便入宫了,倒是许久未与二哥哥打过照面,也不知他近来在忙些什么。”
“二少爷不爱人跟着,没人知道他的行踪,最是神秘的。可旁人不知二少爷的心性倒罢了,少爷还不知道么?左不过是闲来去看一两场戏,兴起骑着马便游山玩水去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他倒是有闲情逸致,不像我被拘在这儿。原以为能跟着娘娘去行宫走走,岂料娘娘又被禁足了。”
“諴妃娘娘不喜热闹,主子都不介意的事儿,咱又何必挂怀呢。”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似是感慨,又是宽慰,“我只等着中秋佳节,皇上恩典赏一日休息,我能早早回府与父母哥哥们团聚才好。”
我与小安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呼喊,划破了院中的宁静。“不好了不好了,宋太医,出事了!”只见春芙匆匆地跑了进来,珠滑钗落,香汗淋漓,见到我,定了定神,请了安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好……不好了,宋太医,出事了!燕柔姑娘咳血了!莹嫔娘娘都到了,传大人速速去呢!”
小安子觉得奇怪,问道,“不是已经传了林太医去么,怎么又来传我家少爷呢?”
春芙急得满面通红,也答不出,只道是莹嫔娘娘的意思。我一时慌了神,拉着小安子便向钟粹宫跑,半路才发现竟连药箱都忘了带,又吩咐他去取,独自跑向钟粹宫。我心里明白,刘佳氏虽不久前患了伤风,却不至于咳血,若要到咳血这一步,便是自数月前累积下来的顽疾了。
艳姑姑正在钟粹宫门口踱步,见我来,便使了眼色叫我小心。院里其余姑娘们皆乱作了一团,董氏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急切,我虽心里打起了小鼓,却也镇定地向她颔首示意。我踏进刘佳氏的寝殿,向端坐在殿中的莹嫔请安,她却并不喊我起身,而是嘴角含笑地盯着我。我瞥见里屋的纱缦后林太医正在给躺在床上的刘佳氏诊治。
“林太医,”莹嫔点头示意他过来,“秀女刘佳氏所染何病,你且一五一十地告诉宋太医。”
“回娘娘,是肺痨。”他低着头过来,唯唯诺诺地应着。
我计算着日子,染症咳血,少说也需要两月时日。而我四月初四方奉皇贵妃之命为钟粹宫的姑娘们诊查,报过平安。莫非……我不敢往下想,玩忽职守,错诊误断可是大罪。
莹嫔重重拍案,吓得我登时汗如雨下,她厉声道:“本宫记得当日皇贵妃娘娘特意命你为钟粹宫的四位秀女诊脉,不想你竟连痨症也诊不出。若是不幸死她一个,破格以贵人的仪制风光大葬也便罢了,痨症传染,若是祸乱后宫,殃及龙体,岂是你一个脑袋够砍的!”
我两手撑地,抖动不止,细想那日与董氏交谈甚欢,念念不忘,心不在焉,糊里糊涂竟疏忽大意了。我悔不当初,又见莹嫔咄咄逼人,只得连连叩头求饶,“下官失职,求娘娘恕罪。望娘娘给下官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下官再也不敢了。娘娘……”
“宋太医潦草塞责,玩忽职守,戕害嫔妃,谋害皇上,拖出去,”她语气冷冷,没有起伏,只是稳了稳手上的鎏金镶蓝宝护甲,漫不经心吐出两个字,“杖毙”。
我吓得瘫坐在地上,两手冰凉,口干舌燥。进宫以来,我一向鲜有犯错,纵使孝淑皇后病逝,皇上迁怒太医院上下,也不过克扣了三个月俸禄,谁料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场。
这时,董氏亦进到殿内,盈盈行了礼,劝说道,“娘娘,赐死官员是大事,请待到圣驾回宫再一并定夺。”
莹嫔见状眉飞色舞地讥笑道,“妹妹进宫不久,没有位分,又被禁了足,不知皇上已命本宫暂理六宫事宜。这点小事还无须惊动圣驾,本宫尚可做主。”她冷下神情,语气果断,“若你再为他求情,便作同罪论。”
我向董氏挤了挤眼,纵然心中害怕,权当不觉,义正言辞道,“下官一人做事一人当,悉听娘娘处置。”
“拖下去!”莹嫔一声令下,殿外的侍卫便过来拽起我的手臂往门外拖。我双眼圆睁,看见艳姑姑箭步冲到前面说情,看见董氏背过身来朝我哭喊,看见林太医吓得在一旁瑟瑟发抖,看见莹嫔嘴角绽开一朵诡异惊悚的微笑……可我双耳却如失聪一般,听不见一点声响,只听到心跳扑通、扑通直跳到嗓子眼,如鲠在喉,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门口通传太监的高喊声打破了死寂,“諴妃娘娘驾到。”我双眼一热,忽闻堂内众人的叹气声、喘息声、衣裙摩擦声、行礼打千声此起彼伏,如临大赦。侍卫将我扔下,也行了大礼。我瘫软在地上,双手吃力地支着身体。
“呦,諴妃姐姐日日在承乾宫里清修,今日怎么肯出来了。”莹嫔迎了諴妃到主位坐下,也不行礼,只扶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諴妃冷冷地缩了手,拨弄着水沉佛珠,缓缓道,“到了请脉的时辰,本宫见宋太医未来,谴了菱歌去问。又听闻宋太医犯了错,妹妹是个年轻不经事儿的,本宫便来参谋参谋。”
我定了定神,瞥见小安子正躲在门口,紧紧攥着药箱,红了眼眶找我。想来諴妃久未离宫断不会不请自来,真是难为小安子的这份心了。
莹嫔用绢子点了点面上的脂粉,娇笑着说,“皇贵妃娘娘当日命宋太医来钟粹宫诊脉,旨在防止各位妹妹染了病冲撞了圣驾。岂料宋太医敷衍塞责,竟纵了一个痨症出来。妹妹正要打发了他去呢。”
“宋太医一面要顾着本宫,一面又要保全钟粹宫上下,虽有七尺之躯,可后宫佳丽三千,仅凭一己之力如何能够,偶尔疏漏也是有的。”她又转向一旁跪着的林太医,指着鼻梁怒斥道:“倒是你,既然奉命照料钟粹宫的妹妹们,便要有所担待,莫不是老糊涂了不成?”
莹嫔拉过她的手,解释道,“姐姐是知道的,妹妹头里大病了一场,没有痊愈,刘太医随皇贵妃姐姐去了行宫,皇上便指了林太医来,妹妹全仰仗着他老人家的灵丹妙药图身体受用呢。”
諴妃冷笑道,“那便好说了,宋太医也是皇上指给本宫的,妹妹若要治宋太医的罪,恐怕得先回禀皇上。”
莹嫔反唇相讥,“姐姐真是菩萨心肠,不在宫里静心礼佛,一面禁着足,一面还有工夫来管这里的事。”
“妹妹素来不信僧侣法师之言,怎么对水火相克之说如此深信不疑,莫不是潭拓寺法师德高望重点化了妹妹,抑或是妹妹知道了水火之说的什么内情罢?”
我平复下来,跪在一旁仔细听着,諴妃与莹嫔曾同为嘉亲王侧福晋,相识已久,最知道彼此心性。回想起来,諴妃一早怀疑莹嫔病中请法师诵经之事大有蹊跷,却不曾点破揭穿,她本想远离是非,如今又再次步入是非之中。我心中感动,却不愿她为救我而与莹嫔结仇,正不知如何了结,董氏在一旁抢说道,“回禀两位娘娘,此事虽为宋大人之失,但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在御驾回銮前,尽快治好燕柔妹妹的痨症。还望莹嫔娘娘大发慈悲,让宋大人将功赎罪,待到燕柔妹妹病愈,皇上回宫之日再作定夺,岂不两全?”
我听后不禁佩服董氏的才智,此虽为缓兵之计,可来日刘佳氏病愈,功过一抵,我也能得到从宽处理。莹嫔也不便再辩驳,忿忿道,“既然姐姐替你求情,本宫暂且饶了你。自今日起,秀女刘佳氏迁居延禧宫,由宋太医诊治。至于諴妃姐姐,”她搭着諴妃的手,露出一抹狡黠凛冽的诡笑,“就由林太医照拂,以免宋太医任务繁重,再出差池。”
“多谢妹妹关心,可林太医是皇上指给妹妹的,本宫何德何能得此抬爱?”諴妃自然是要推脱,毕竟请脉事假,监视事真。
“姐姐尚在禁足之中,今日擅自外出已有不妥,念在求医的份上便罢了。可来日若又寻不到宋太医,岂不又成宋太医的错处了,还是林太医年长老沉,靠得住。”莹嫔妙语连珠,諴妃说她不过。她又吩咐了众人,叮嘱了要我专心诊治,算是断了我与承乾宫的联系。
莹嫔亲自送諴妃回宫去了,小安子扶我起来,艳姑姑也倒了安神茶来,提醒道,“皇贵妃娘娘在外,諴妃娘娘禁足,莹嫔娘娘暂理六宫诸事,如今公然示威,大人日后务必步步为营,小心行事。幸而延禧宫尚无嫔妃居住,着实是地僻安静,奴婢必为大人打点妥当。春芙是与奴婢一道服侍过孝淑皇后的,最是安分妥帖,便还去照顾刘佳姑娘,也好与大人有个照应。”
我谢过艳姑姑,又向一旁的董氏道了谢,“那晚浮碧亭中解围,今日姑娘出言相助,只怕莹嫔娘娘已认定諴妃娘娘与你我是同仇敌忾了。姑娘切勿忘了富察氏腹痛之日,下官对姑娘说过的话,珍重自身。”
回到太医院,我仍惊魂未定,心有余悸,洒了一把安神香燃上。屋里香烟袅袅,窗外细雨蒙蒙,交织成水墨一般的盛夏景致,引我陷入了沉思。虽我有误诊之实,可莹嫔对于一位尚为晋封的秀女也未免在意过了。只怕那晚为董氏解围,她已视我为眼中之钉,抓住把柄便要除之而后快。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如今众人前往行宫避暑,后宫俨然成了她的天下,岂不得由着她作威作福。
小安子按着云翀的茶方泡了酸枣茶来,轻声试探道,“少爷似乎很关心钟粹宫那位董姑娘。”
我痴痴地接过茶杯,品了一口润喉,喃喃自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日是我,明日便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