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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荆天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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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天明-
天已暗了。
晚风微拂,枝叶轻摇,间或虫鸟啼鸣,守夜的儒、墨、道三家弟子在附近徘徊,来回巡视。
自那晚阴阳家同蒙恬火骑军、公输机关兽清洗墨家,他们长了记性,平日的巡逻紧了一倍不说,若闻敌人在附近,更要里外戒备,把守到无人的山野里去。
墨家不讲尊卑,轮值守夜属人人之责。但好在今日清闲,天明虽是当值,却有暇在屋顶上偷偷懒。
他弓背屈膝,只手搭着膝盖,只手撑着下巴。视野之中,屋舍一间间亮起了灯,像睡梦方醒,慵懒睁开的眼。
这明黄、让人觉暖的火光,竟已阔别三年了。不知何时已成了记忆的东西,本打算永远留作记忆的,如今又重新跃然眼前,始终觉得像梦一样。
这一头似梦,倒衬得阴阳家那的日子才是真实。
阴阳家的宫殿不需点灯,却时时华光不尽,恣意流淌。蓝的,白的,紫的,寒冷宁静,乃至到了一种绝望的地步。一开始是绝望,后来只变得像吃饭、睡觉那般平常。
天明还记得出逃后,在此醒来的第一夜。彼时已是深夜,四周无人,屋内一片漆黑,空气飘着淡淡的药味,周围一片寂静,静得容不下一丝声音。
许久不见这样的夜了。虽说出逃之时也不过这般,然而行路匆忙,还有云月相伴,倒忘了夜的黑暗。如今众人皆睡,独余他一人呆坐,脑中弦犹自紧绷,仿佛戒备着黑暗里的怪物。
待稍稍习惯,他忽忆起:这边是要点灯的。但他没有动,睁着眼,发着怔,那不知何时已深入习惯的蓝的紫的光,如同就在眼前。
便是这样,总有那么些事物不断提醒他,有什么已被三年的时光永远改变了。天明闭上眼,任凭微风抚面,再睁开时,头不觉上仰,迎接他的是夜空浩渺的星光。
世人皆喜星之灿烂,阴阳家也不例外。深在那地,是见不到如此朴素的星光的。诗中所云:觕彼小星,三五在东。到了阴阳家,却重重叠叠,满布穹顶。
他因想:想用小小宫殿容纳整个天宇,简直贪心。若他今时还在彼处,必要将此告诸某人。他知那人必将睨他一眼,眉头微微拧起,骂道:你懂什么。
这般想着,天明微微摇头,嘴角不觉浸了一丝微笑。冷不丁地,却听一人道:“想什么,这么开心?”
天明顿毛骨悚然,直了腰身,转头而视,只见一面目清丽的少女踮尖而立,无声无息,竟不知何时来的。他有些怪罪,道:“石兰,你怎鬼鬼祟祟的。”
石兰笑而不语,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天明念蜀山是不与三家共住的,便问:“这么晚了,可是有何事?”
石兰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简,递与他,道:“你看。”
“‘师公与我皆好。勿念。二人保重。’”天明念道,又问,“是少羽?”
石兰颔首,道:“我曾与他传言,道你平安归返。这是我前日方收到的。”
天明“唔”了声,拿着那竹简翻来覆去地看。仿佛猜出了他所想,石兰道:“世道混乱,被人截下才属不妙。来信还是简短为好。”
“如今见不着人,也只能遥祝安好,”天明微叹,将竹简还给她,“我倒没什么不放心,还是你盼着少羽音信多些。”
石兰缄默不语,看向前方,眺望那夜色延申之处,半晌,方道:“你道三年前,我们这会在做甚?”
“谁晓得,想是在哪处顽罢,”天明笑道,“又或跟那阴阳家打架,也未定。”
“过了太久,我三人那时如何,忆也忆不起,真如梦一般。”石兰轻叹。
“莫说三巡春秋,我只觉这十余载都昏昏噩噩,岂非一场大梦,”天明叹道,“从来少时欢欣,争知来日光景。我还道我三人必将形影相随,谁料今日。”
“三年不见,你文采见长了。”石兰笑道。
“你又笑话我。”天明也笑。
他确是叹时殊事异。年华俱去,回首一看,这曾聚天下豪杰的齐鲁之地,已然尽丧灵气。官权倾轧,法家兴盛,其余百家负隅顽抗。江湖对此有两种风传:一则,百家之势还一如春秋,二则,管他哪家,行将休矣。
天明不知何对何错,只能闷头走下去。少羽大概也是这般心思,更何况,他身上还淌着族人的血,担着他们的命运。于是他扬鞭策马,同那龙且一道去了北疆。石兰纵是跟不过去,在中原苦心经营,心却遥遥望着北方。
念及此,天明悲叹:“说来,那小子在天边不定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也不捎个手信回来。寄什么竹简,我们又不缺。”
石兰愣了愣,略带笑意地看他一眼,叹惋道:“世事无常,谁料那年竟发生那么多事……算起来,也有一年半了吧。”
“一年半……”天明轻叹,“那时候,纵是我被关在阴阳家,也听到许多风声。”
“便是那个时候,少羽发现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才去了。”石兰道。
天明知她所指,皱了皱眉。两人一时无语。
一年半前。嬴政下令焚书坑儒,小圣贤庄的烈火烧足了三日三夜,张良口中那“不详的预感”,一语成谶。
一年半前。颜二当家为救深陷火海的弟子,任一己之躯被火吞噬。伏念此后将弟子托于墨道二门,自己闭关潜修,鲜少问及世事。荀况火中逃生,为抗秦出谋划策。
一年半前。龙且率家军再请少主归位,项羽默许。张良因无留恋,带着他那好友韩信,以及那卷黄石天书,一并随行。
张良借班大师之口对他说:天明,你还待欠我五个人情,如今借天书一用,便算还了一个。说来你第四个人情,还与这天书有关呢。
天明笑他精明,问班大师道:那流沙呢?
班大师云:他们啊,总不过穿梭于恩恩怨怨。鬼谷子下落不明,卫、盖二人纵横联手,游历南北,争取散落各地的反秦势力。
天明听那些曾经的身边之人,如今尽化作了别人口中的只言片语,只共仰一尊月,也不知过得是否称心。
正出神,听石兰叫道:“天明。”天明因打破沉思,她道:“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他道。
“七日之后,阴阳家将在咸阳见那胡亥,”石兰道,“若消息不错,他们……会谈及苍龙七宿。”
“早听蜀山想要那苍龙七宿,我且一直将信将疑,”天明问道,“你是铁了心要与阴阳家相争?”
“那是自然。”石兰道。
“可是别无其他法子了?”天明又问。
“我知道你不信这东西,”石兰转开眼,道,“可为了蜀山光复,我不能不尽力一试。”
“我只是担心,”天明摇头叹道,“你不是不知阴阳家,我怕……”
“我知道,”石兰劝慰,“阴阳家自是难对付,但蜀山未必没有防备。”
“你既出此言,是想让我陪你同去了?”天明问。
“不错。阴阳家的车大约已启程,我二人轻功追着,累了便坐车辇,时间是不打紧的,”石兰道,“毕竟事关重大,我不放心别人,也找不到你这般武艺的。只是你身为巨子……”
“有几个头领帮衬,我这巨子反倒是闲职了,”天明笑道,“只是你太奉扬我了,我又有什么武艺了?放到阴阳家也是被星——”他登时打住话头,一转舌道:“我若得什么武艺,也不至被阴阳家掳了去。”
石兰又三言两语劝了几句,天明难以推辞,心中想着自己每日都要服药,石兰究竟知不知道?不过倒也可以托端木制成药丸,带着方便。
为保万无一失,他问:“阴阳家会见胡亥之人,必不是平平之辈。若有不慎,你我先露了马脚该当如何?”
“蜀山有种蛊虫,名为隐蛊,能隐人气息,”石兰答道,“你我吃了,再小心隐蔽,凭那人武功再高,也不会察觉。”
“既然如此,就一块去吧,”天明只好应允,“也好有个照应。”
石兰微微一笑,点点头。天明注视她一会,扭头看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