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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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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不可怕,可怕的是,江湖中,人人都可化身妖魔。
紫烟夫人看着我,我的反应如她所料。我自负从未涉足江湖,而知江湖百年掌故。我从蛛丝马迹里猜得到“锦衣夜来”是一个组织,或一个人,却不知薛夜来其人,更不知他曾是与剑仙李玄宗不分轩轾,如骄阳朗月般并列的少年郎。轻身犯险几日,竟天翻地覆地折转成为血腥邪魔之首。究竟是蜀山魔窟里有妖魔,可以如传奇一般附身于人上,还是蜀山魔窟本就是个可以引发人心中妖魔的地方?
紫烟夫人叙述时只说“师兄”“师妹”,我从小读的却是另一版本。紫烟夫人对我所言的是师妹苦心孤诣,换得一个传人,了断师兄作的孽。可我读的武林志里却说:蜀山剑派掌门辞世,妖女妙真子暗算师兄启元子,窃得秘籍,数十年间两度掳走一干少侠行那采补之术。师兄隐姓埋名苦练武功,清理门户时与她同归于尽。把她写得性淫若蛇、歹毒如蝎。我当时还暗暗嘲笑著书之人女妖精话本看多了。
我真心问她:“莫非江湖之中,颠倒黑白,乃寻常事?”我不知道他们怎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天理公义,对得起一个死前但求力挽狂澜的女人。
她忽然一笑,对着我,有几分看儿子的样子,道:“水清濯缨,水浊濯足。江湖水浊,连涉足都不必。一旦入是非地,再不能返。你以为挂刀解剑,可以退隐江湖?江湖可不似慕容家,你废一条手臂流一些血就可以两清。李玄宗出身书香门第,他的绝顶剑术一现江湖,便是怀璧其罪。他人在江湖还好,一旦传出已生退意,骤然遭逢灭门惨祸。他因此逃过一劫,未被启元子擒走,结果却连至交好友薛夜来都留不住。剑仙尚且如此,你不在江湖中,何苦要牵涉江湖。”
紫烟夫人对我说了太多话,我几乎要被她说服,不敢说江湖是我一直以来的向往。也浑然忘记应问她,她对种种事了解得如同身临,明珠阁、李玄宗与她、我的父母、慕容池有什么关系,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道:“你且回去想想,想好再来见我。你有什么想要的,不必入江湖,我也可以给你。哪怕你想还慕容家颜色,我以平湖老人名义将慕容家以人为药以血为药的前因后果写清,印个几万份分发,也够为你出气了。”
我道:“不必,我与慕容家毫无干系。”她这时笑我:“死你不怕,这样倒怕了?慕容家要算账也是同我算,有我在,他们手伸不到你。”
我:“我给过我的话。言出如山,绝不反口。”
她自语道:“懂得信你,一群食古不化老骨头尚存几分眼力。”又道:“就凭慕容澜与我的交情,你能一己之力离开慕容家,往后若需援助,可向我任意一处产业递话。无心谷已在强敌虎视下,非久留之地,数日后你那孟家表妹同罗幕都会自顾不暇,我劝你先为自身打算。”
我回无心谷传信,当即辞去。出门仓促,心中恍惚。来时是竹叶芒鞋轻胜马的快意,与紫烟夫人一席长谈,我明明不知江湖险恶不曾感同身受,归时背着书架里《刀笔钞》并几册《江湖月闻》,肩上不重,心里沉甸甸的,回首花间堂后门里花木葱茏,只觉是人间酒醒梦回时,斜阳却照深深院了。
堪称无心谷对头的是断天府。断天府谢氏上代府主谢暮寒与夫人称神仙眷侣,谢夫人有孕,谢暮寒遂托无心谷前一任谷主玉手观音傅清圆照料。八月时突然受惊早产,傅谷主另有要事,一日后方回。因谢夫人怀有一双龙凤胎,又兼胎位不正,失血过多,未能救回谢夫人。情急之间,不曾问过府主便以剖腹之法取出如今的谢氏谢日影、谢雁影兄妹。夫人香消玉殒,此事在武林志中,亦被记载为“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谢暮寒因丧妻之痛发失心疯,以谢氏“日月盈掌”掌力误伤傅谷主。傅清圆无心武学,一介弱质女流,如何当得他这一掌,险些赔上命去。我昔日看到这里,觉得做大夫实在艰险。傅清圆回谷后定下规矩,此后只许病患入谷求医,若有人伤及无心谷中大夫,其人负伤中毒重病,无心谷不救,一切与无心谷有往来之处皆不能为之诊治施药。
傅清圆既立下这样的铁律,头一个不救的是断天府前府主。然而前府主的疯症,天下间唯她能治。
六年前,断天府死士赴无心谷强行请走玉手观音,罗幕为护恩师,中了一只暗箭,至今只能用药强压毒性,需得到断天府内醉鱼草才能解毒。傅清圆中掌之伤积重难返,许是知道此番再去有去无回,临行前明告江湖,得她衣钵者唯年仅十三的小弟子罗幕。她此前屡次被问及无心谷诸人医术高下,从未直言,道是各有所长。待到明话一出,罗幕的师兄师叔不愿屈就一个童子之下,纷纷出走。我看崔云壁心高气傲,必是其中一员。
罗幕两位师兄去了又回,玉手观音出谷后再无归路。她乘谢家船到江心,为人寻衅,半日血战,折杆摧桅,一袭菩萨也似的白衣,终也连同船上其他人都沉在江底了。谢暮寒不久后因哀悼妻子暴毙身亡。时人写半片《踏莎行》记此事,道是:天际归舟,云中烟树。兰成憔悴愁难赋。香囊钿合忍重看,风裳水佩寻无处。一笔挽尽三人。
我没想到,无心谷与断天府各自易主、相安无事后六年,旧事会又重演。我至霜前雁后斋,便知断天府现今府主谢日影向罗幕下了请帖,气得国月手都在作抖。
她气极说不出话,我怕她一怒之下出去砍人,看罗幕静坐,先从她手里抽走请帖。
一张四副碧花笺,若春露染成。字也是一笔王家小令行书。我道:“谢家谢日影几岁?好像比罗幕还小两岁,这个年纪,笔力难得。”国月怒极反笑:“五哥!你还有心思看他的字!”
我:“看看没坏处。”
谢日影原与慕容家十三姑娘,即是我从前一个堂妹有婚约。慕容十三性子倔强倨傲,我隐隐听闻,对谢日影至今未上门提求娶只当无此事颇有不满。无奈谢日影虽与她同龄,却已是一府之主,与诸名宿平起平坐,谁都不敢对他做半点似逼迫催问的事。只有他去逼迫催问别人:
“……今江南三月,霪雨初晴。昨夜灵飞湖畔,楼船箫鼓复兴,断天府中,歌筵声光极盛。清风徐来,明月可引手就。……弟慕君之风度日久,念‘昔人风月思元度,我亦怀君同此情’句,既见明月,益盼君子。故特制烟火百架,俟云闭星月,与君同观。……弟亦蜉蝣之辈,十载病余,不晓旦暮,素未奉书,望勿为罪。……”
纸上少年俊逸气扑面而来,他能把自己写成多病久衰、凄凄切切,我亦很觉折服。
罗幕递我一只半掌长的铁筒,道是随帖一同送来。我接过细看,应是断天府一次可发三枚火药弹子的袖中霹雳。谢氏擅制火器、火药,三天内罗幕若不俯首从命,他会在无心谷外堆百斤炸药。
谢日影不过十六、七岁,言辞谦雅,手段霸道,疯得和谢暮寒有一比。来日的江湖,指不定真成他谢家一言堂,任他翻云覆雨。若是慕容池尚在,至少可与他争一争锋芒。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我自己又为什么忽然想起。
霜前雁后斋内,国月与罗幕两人不看不语,大抵是吵过一架。方才说看看无妨时,我已想好,我拿走罗幕手中的茶杯,道:“谢日影非要你去,这一趟我代你走。”
国月当即劈手夺走茶杯,气笑着啜了一口。红袖素指快如闪电,竟动手与我拆招。我左掌被她架住,无辜道:“我只有一只手。”她愣了一愣,咬牙放开。
我请罗幕与我讲述谢家与无心谷的纠葛,一一细说,没有一鳞半爪遗漏。罗幕知道由我去做才是最好,并未阻拦。罗幕是君子,与他交往,我自己都仿佛变作君子。我与他相聚时日尚浅,却彼此引为知己。我为知己犯险,理所应当,他既知我,就不必感恩言谢,弄得生离死别一般。
罗幕最后道:“保重。”
我笑他:“我下次入谷,你该请我喝一杯。以茶代酒。”
出来暮色四合,无心谷处处楼台上空,环绕着几点归鸟。以往顾忌罗幕身体,我不敢打扰太久,此番是我与他第一度促膝长谈。谈话如饮醇酒,陶陶然最酣畅处过了,酒饮尽,醉将醒,我再面对知己亲人如罗幕国月,就生出凄凉的意思。我去慕容池留送我那座四闲小楼,我一直没住在这里。一处地方有了新主人,旧主人的痕迹肯定会日益消磨。我还是喜欢这里一开门,门扉窗沿尘埃飞散,陈设却从不改变,好像我稍坐坐,主人随时会回来待客的样子。
向空空无人的四闲小楼辞过行,我合上门问:“崔兄,累不累?”
一路跟随我的崔云壁总算现身:“你怎知道我在。”又像一只天外归雁擦过竹稍,落在廊外。
这里泉水潺潺,谁听得到足音,我只是试试运气。我道:“花间堂后院有人稍露行迹,轻功之高,我也只能想到崔兄了。”
崔云壁道:“你有事相求?”我:“崔兄果然慧眼如炬。可否助我一臂之力?”他没理我,道:“你竟是王意宛的儿子。”我不依不饶:“崔兄怎样才愿意相助?”他负手,漠然道:“你是王意宛的儿子。去求紫烟夫人,要她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能见到他,哪怕要我摘谢日影项上人头,又有何难。”
我一口答应,崔云壁都不让我等到翌日,径直扣我肩膀风驰电掣一般把我甩下山。我扑到花间堂后院门口,喘得几乎倒下。天宝开门,先机警地向我身后四看,才扔下扫帚来扶我:“公子怎么回来了?”
我挥手不必他扶:“替我向夫人说一声,我想见楼中之人。”
紫烟夫人走出庭园,两侧侍女掌灯,在夜幕里一身绫罗灿若朝阳。她居高临下地问我:“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道:“十有八九是罗幕的师叔崔云壁的心上人。”她嘲讽地横我一眼:“那个人,是剑仙李玄宗。你见了他,明珠阁代阁主就做定了。明珠阁与锦衣盟的恩怨全要压在你头上,你以为你的头比慕容池更硬?”
我吊儿郎当道:“怎样都好。但求一见。”紫烟夫人拂袖而去。我先前在她面前,常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憋屈,见她发怒,却心里有愧,想叫住她补一句“夫人千万别动气,气大伤身”,到头来讪讪地没开得口。
天宝领我去一个孤僻院落,冷冷清清几株杏树李树,拥着一座小楼。我道:“这也是天机老人所建?”天宝道:“这才是天机老人所建‘天涯楼’。公子慕容的另一栋大是大些,却是他托天机老人之子做的仿品。”
我进得院门,走四五步,天宝止步,小童扯我衣袖,眨眼道:“玄度公子,我就带你到这了,再往前去,这八年来,除你以外,天涯楼的客人唯有那位慕容公子了。”
我踟蹰了一会儿,眼前小楼三层,顶层房内点着灯。沿依楼而建的楼梯直通三楼,便是两百年间独一人的李剑仙。剑仙之后,再无传奇,成名都靠造势。李玄宗是四十年传奇人物,二十余年不涉江湖,这样的人物隐居世外也没人愿意相信他死了。《刀笔钞》剑谱从来为他虚首席,时有刀谱第一,却仅有剑谱第二。我以为我这一世只能在武林志里读到他,如今这个人物就在眼前。我心中起伏,心潮连成一片波澜。没发现何时,崔云壁从院墙外走入,踱近我身后,云锦黑衣,悬一柄长剑,人也如一柄长剑,言简意赅冲我道:“上楼。”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