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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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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桃花渚,自拟个风寒药方睡下,次日煎药饮了,再不提学医事。又与罗幕下棋。罗幕几次望我神色,道:“月儿曾与我言,她那五哥性情……颇有岸谷。恐初时我会有所冒犯。但我与兄台交,似非如此。”
我答:“你是君子,我自当以君子相待。”罗幕微笑,道:“君如明镜。”我不由脸上一烫,好在面皮足够厚。
我好奇谁与我像,昨夜理出几个四十余年前人物,我问罗幕,无心谷可有《刀笔钞》之类江湖小报,他答:“倒真没有。”
我又去问国月,她竟也不看。我说:“期期有你大名。”她倚在软椅里对光看新染的指甲,眉尖蹙着对侍女道:“色不够浓。”对我闲闲道:“你在上面出现三次就晓得了,一家之言,看他作甚。”
我瞥她一眼,她这成名人物不懂我辈无名小卒对江湖事的渴慕。我为几本《刀笔钞》,芒鞋手杖,穿越竹林下山。去日照书局翻一部书。
无心谷下商贾云集,若说名医如名相,无心谷主弱冠之年便已是杏林首揆。天下珍奇异药皆涌向无心谷。武林人士为求医等候排期,也多盘桓在此。
我为免麻烦,过酒楼而不入,径直来到书局。日照书局各地有分铺,这一家最大,我早想一见。入内四面是书库,分东西南北,各两层又分上下。东下库里有三十余排书架,书架高过人头,如迷宫一般。书铺正中却是个天井,日光照下成方形,四角植几株石榴树,又有工人在其间穿梭,裁纸印刷。
书局内分类明了,标注甚详,我照年代查找,心里觉得此间极好,还有二十年可活,要能在这谋个差事点检书籍,日子当很闲适安逸。
我又弯腰逐行找书册,忽听得有人声道:“《刀笔钞》是百晓生所著,江湖里有名有姓,岂是藏头露尾的什么平湖老人可比!”
我忍不住嗤笑,《刀笔钞》说罗幕“手足残疾”。罗幕入冬至春右臂不好用,并不因残疾,而因从前无心谷与断天府结下仇怨,断天府中人伤他一箭,箭矢附毒,缺一味药,余毒残存至今,妨碍行动。又哪及平湖老人所著《武林外录》里一句“右腿残疾”来得精准。我压着嗓音道:“《刀笔钞》诸多谬误,只合门外汉茶余饭后,要不署孙家世代百晓生的名,卖得出去?”那人怒道:“谁!”腾腾奔到我面前,我茫然歉意:“我,区区……也不知道……这里方才还有人的。”
支走那劲装少年,我放回书册道:“那位在?不妨出来。”之前身后有“噗嗤”一声笑。隔书架看却空空无人。
一个身高只到我腰的青衣童子转出来,脸蛋圆圆,左右两个童子髻也圆圆。他老成道:“这位公子像个读书人,怎么也敢做不敢认么?”我蹲下对他道:“和他打起来,他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一走了之,损坏你们的书难道要我赔?”他露齿一笑,殊为可爱:“说得也是。我叫天宝。”又道:“我们书局主人愿与公子一叙。”
我随他转后门,又沿一窄巷慢走,推算方位,到了脂粉店花间堂。他引我自小门入,院内蔷薇丛丛,白丁香初绽,美人蕉荫正浓绿,映着绛红窗纱。我入门见一扇屏风,又一扇画屏,屏上金丝双鹧鸪,绣得巧丽靡艳。每具画屏两侧,皆有赤金缠丝的香球,盛着芡实大小的香丸。我再向前去,鹦鹉架上一只雪白鹦鹉,叫道:“夫人!夫人!”
一个粉白衫子的婢女打它一下,改由她领我近前。屏帷前,白贴檀木床上坐着一位盛装丽人,云鬟雾鬓,头上雀钗并步摇,簪一朵殷红绢芍药,衬她雪肤并檀唇,美得叫人魂飞魄散。我一时开不得口,她指如春笋正调香,我退一步道:“得紫烟夫人赐见,幸何如之。”
紫烟夫人是海商巨富汪氏的主母。武林中三大豪门,断天府谢氏、云居城孟氏、东海船王汪氏,第四名才是不分上下的无心谷与郁孤山慕容氏。
她抬眼道:“你怎断定?”我道:“夫人与国月是手帕交,夫人喜文殊浅眉,国月喜月棱,都不用干蜗青黛、雀头青黛,而用七宝圆。又因国月往日恨口胶粘花钿易落,我专程为她寻出古呵胶方,呵气可融,终日不脱。她将此胶赠夫人用,我自然认得出。只没想到,日照书局并花间堂原是夫人产业。”
她语带不屑道:“镇日里、依红偎翠。你倒不负世家公子出身。”有事兄长服其劳,我心甘情愿被国月差遣,供她妆奁增色。我道:“昨日种种如昨日死,晚辈玄度。”
她不置可否一哂,道:“你真戴着这枚戒指。”
我收手入袖。也不必再多问一句“夫人认得?”我道:“我曾猜过,‘平湖老人’不是一个人,是一帮人。有这样的财力能尽得消息,这样的气魄披露种种隐秘,背后不是孟氏,就是汪氏。那么是汪船王?”
紫烟夫人持起团扇,才道:“先夫二十年前辞世。”扇上好一片洞庭烟波。我真被她吓了一跳,这消息如平地一声雷,江湖长是男儿名利场,不想武林见闻笔录,二十年来竟掌握在一个女人手里。我:“夫人即是‘平湖老人’?”她团扇轻摇:“‘老人’,便不能是女人么?”
我愣了许久,道:“夫人与慕容澜……?”我从未试想,对慕容澜知之甚详的平湖老人会是女人。若平湖老人是女人,她又知晓慕容澜背后有胎记。我咳嗽一声,她知我心思,道:“你放心,我不想做你小妈。慕容澜,是我平生挚友。”
我道:“是。”又问:“夫人认识我娘亲遗物,可否告知我,这与慕容池之死有什么干系,——慕容池因何赴死?”
她看着我,蓦然一笑,讽刺之极竟也活色生香,道:“怎的这一代你兄弟二人全是傻子不成?他去死了,你缘由都不知道,这戒指也敢戴?”
我知道慕容池。我与他相处不多,但我知他若情愿死,定是为做一件大好事。我知慕容池,这样就够了。他留话与我,无非是事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也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他没有做成,既想我去做,又怕我去做。慕容池到底与我不同,我以为相逢意气为君饮固然好,为君死更痛快。我可以为一场意气死,又怎敢在一件好事上惜命。
我道:“夫人一定读过,‘行之美也,当仁不让,吾何辞哉’。”
她疾言厉色道:“毛头小子充什么英雄好汉!”她虽不像比我大多少,却毕竟是能做我娘亲的长辈。我无话可说。她道:“你手上戒指,是明珠阁代阁主信物。这渊源要上溯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蜀山曾有一个隐匿世外,一心追求武学巅峰的门派。掌门在一次闭关后,再无踪迹,唯将山洞内壁抹平,留下四面字迹。那一代仅得一男一女两个传人,朝夕相处,日夜同修,三十年若弹指。
我插口道:“山中苦寂,能过得神仙一般不知岁月,这对师兄妹多半是情人。”
紫烟夫人道:“你倒是个多情种。”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还往下说。
三十年后,忽从一日起,这同门师兄妹武功如逆水行舟,不进只退。师父留在壁上的心法口诀,他们再看不懂半分。他二人练武,习惯了进境一日千里,眼看登峰造极,哪受得了修为停滞不前。
她道:“于是师兄藉蜀山下一个二流帮派锦衣盟之名,掳走一批彼时武林中初初崭露头角,悟性极佳的年轻人,将他们困于洞中参详。师妹不齿这般行径,与师兄反目,九死一生逃下山,三日后死了。”
我道:“夫人是想说,男儿薄幸古今同?”她玩扇柄道:“然而这一番做法是有成效,凭借着逼出的心得,待到那批江湖后生一个个被杀尽,师兄的修为臻至前人未有的境界,他几乎不再是凡人。自四十岁起,返老还童,年届知天命之年,反而好似翩翩二八年少,风姿卓绝。”
我道:“不知午夜梦回,几见魂断黄泉的师妹。”
这师兄到七十时,又一次再难有寸进。他师父所留壁上石刻,只余最末一句。他轻车熟路,又掳了一批江湖后生,中有一人,姓薛名夜来。紫烟夫人睇我:“或者你不熟悉此人生平事迹,但五十年前与他并列的人你定耳熟能详。即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剑仙’李玄宗。”
我道:“‘松风侵晓哀,霜雰当夜来。寂寥千载后,谁畏轩辕台。’李玄宗的这首诗,其实是寄给薛夜来的么?”
她道:“李玄宗与薛夜来,一见如故,倾盖数语间生死相交。本是可以百年千年携手同归的。”
说回那惨死的师妹。师妹被震断心脉,死前心知她那师兄回不了头,她所有时间不够在茫茫人海寻觅一个人品可靠心思聪慧的传人,唯有以死前仅剩的心力默下一身所学,藏在一卷巫山神女图中,尽述前情。将画连传言一同散出,纵死难以瞑目,盼上天有眼。
上天确是有眼,那卷美人为李氏所藏。李氏幼子,正是后来号称两百年间仅能出一个的李玄宗。
我道:“原来如此。我以前还道莫非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从未延请名师拜于哪个门下,却无中生有习得天下第一剑术。”又想到:“李玄宗学那剑术,就是师妹的传人,必为那师妹了却遗愿的了。薛夜来与他关系这样好,莫非被人所掳是自愿犯险?”
紫烟夫人视我道:“初生牛犊不畏虎。李玄宗薛夜来当时年纪与你相差仿佛。”
不知为何那师兄未带走李玄宗,独擒走薛夜来并一十六人。也不知道薛夜来在那山洞中目睹什么、经历什么,待李玄宗赶到时,薛夜来斩下那师兄首级,又当李玄宗面,亲手戮杀数人,削为人棍。薛夜来在那洞中如妖魔附体,轻易重伤李玄宗。李玄宗竟无半点招架之力,被他用自己的佩剑贯胸,钉在洞中。
我良久道:“……确是骇人。”
她一笑,结语道:“后来李玄宗寻到薛夜来,与他一战,江湖再无这两人。锦衣盟仍在,奉外人不知何处的蜀山魔窟为圣地。李玄宗留下明珠阁与锦衣盟抗衡。这枚戒指是你娘亲遗物,到慕容池手上成为代理阁主凭证。你该知道,无明珠阁,慕容池成不了公子慕容。”
我沉默一阵。我信她,信平湖老人,但这段掌故疑云纷呈。其后明珠阁仅有代阁主,不闻阁主,隐隐引导我相信李玄宗绝迹江湖却还未死。可李玄宗,如何能在毫无招架之力的弱势下与薛夜来决战,令世间如无薛夜来其人,还侥幸保命不死?且不说决战,世上只剩薛夜来李玄宗二人知晓蜀山魔窟的所在,无第三人去救,李玄宗被长剑穿胸,早该死在蜀山的魔窟鬼洞之中了。
自从薛夜来李玄宗进入魔窟,或者再往前推,自从那师兄师妹被魔窟蛊惑,自从他们的师父在魔窟中一夕间无影无踪起,所有事都于理不通。——仿佛那魔窟里真有鬼气森森的东西……从那洞中出来的薛夜来被变成了什么,李玄宗又是什么?
我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