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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汉武/刘卫/霍卫 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81~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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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到底怎么回事?!”刘彻在甘泉居室里全没了理智。
霍去病跪在舅舅身边,直直的看着御医给舅舅换药、诊脉。头脑中一派空白,早忘了和刘彻争执。
“回陛下,大将军过胡杨林,为伊稚邪鸣镝所伤,大将军亦开弓还击,中伊稚邪右肋。包抄合围匈奴,午战至日落,不见右路包抄。匈奴不堪中路左路之击,余部不足八万人马,远遁而去。大将军屯赵信城,方堕马。延请军中郎中,取箭敷药,但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一夜,次日回师途中方醒。遇赵食其、李广将军失道之军。大将军使人问详情,李广将军以为辱,横剑自刎。大将军急火攻心,病遂沉……”
“他李广放狗屁!!”霍去病一下窜起来,“他失期何该军法承办,如今却什么一死明志!!他这是存心至我舅舅于不义!!而全他的狗屁名声!!什么‘飞将军’?!!‘飞’得失道失期,不得与大军会,还什么‘飞将军’!!他何该去死!!”
刘彻心口炸了一样,一巴掌扇在霍去病脸上,“给朕住口!!住口!!你舅舅白疼了你——”
霍去病激得一时喘不过气来,侧着头,重重的喘息着。
“滚!!你们都给朕滚——滚——”
公孙贺、公孙敖都吓得慌忙退出去。御医战战兢兢的看着春陀,春陀冲他摇摇头,示意他继续诊治。
刘彻疯了,抽出佩剑,在甘泉居室乱砍一气,漆屏、条案立时木屑飞溅,杯盏墨砚、水果竹简四处纷飞。
霍去病更压不住了,和他一道乱砍乱砸。
两个闹了足有半个时辰,刘彻再没了力气,靠在殿柱边,春陀过来扶他。
霍去病还没闹够,眼泪飞溅,终于仍了佩剑,扑到在卫青怀里,“舅舅——舅舅——”
刘彻眼泪也下来了,春陀忙给他擦。
御医吓得不知该怎么办。
春陀忙提醒刘彻,“陛下,御医有话要回。”
刘彻喘着气,“讲!”
御医的声音根本盖不过霍去病的哭声。
“霍去病!!你舅舅还没死呢!!御医的话你听得见吗?!号什么丧?!闭嘴,先听着!!”刘彻冲着霍去病喊。
霍去病强忍住,搂着卫青不放。
“大将军怎么样?!”刘彻问。
“大将军是失血过多,心力交瘁,伤口愈合处有浓血,以至高烧神智不清。臣已经给大将军换了药,此方速煎给将军服下,明日若醒则无大碍,明日若仍……”
“春陀,速煎药!!”刘彻听不得下边的,截了御医的话。
一时药煎好,霍去病把舅舅揽在怀里,春陀小心的用银勺将药一点一点的送到卫青嘴里,一碗药,竟喂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灌进去。
刘彻此时心里乱成一团,依着他,绝不肯放仲卿回家。而如今霍去病这个样子,若不放仲卿,就要把霍去病也留在宫中,不然,放霍去病出去,李家今天晚上就非灭了门不可。
可要将这舅甥二人全留在宫中,朕的真正心意岂不立时大白于天下。到那时不但日间朝堂上的良苦用心就白费了,这舅甥二人的声名更是难以保全了。
若让霍去病带仲卿出去,要这小子好好照顾他舅舅,这小子就会寸步不离的守着仲卿。这孩子最终还是要仲卿说才管用的……
倒也只好如此……
“去病……”刘彻沉沉的叫了一声。
霍去病一脸不情愿的斜眼看着他。
“朕教导你的,你到底学了些什么……”刘彻知道说了他未必会听,便不说这个,“你舅舅如此重伤,你舅妈女流之辈,孩子又都小。你一出征,连霍光都在你舅舅府上了,再加上嬗儿,她们顾不过来。你护送舅舅回去,照顾他换药吃药。明日不必上朝,只将情况报到宫中即可。”
霍去病神色略有好转,“嗯”的应了一声。
“去病,不要回你自己的骠骑将军府,就回你舅舅那里,免得你舅妈不放心,倒要往你那边跑。”刘彻突然想到若让他回自己的府,没人约束,说不准,他还会伺机找李敢理论。一定要让他在仲卿那里呆住了。
“你舅舅伤情变化,尚未可知,你要寸步不离……”
“臣明白。”
“寸步不离。”刘彻盯着他的眼睛。
霍去病点点头。
刘彻余光一直扫着仲卿惨白的脸色。李敢……要办,也要慢慢的办……
……
霍去病把舅舅抱到榻上,帮他躺好,平阳、侧室、孩子们都乱了方寸的哭成一团。霍去病没了主意,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嬗儿虽然不懂事,但看着大人们都哭,自己也哇哇大哭起来。
婴儿的啼哭似乎特别有穿透力,盖过了大人们的嘤嘤抽泣,哭得霍去病心里乱跳。
“舅舅,你生气啦?!你不要去病啦!!舅舅,你不要扔了去病!!舅舅——”霍去病小脸儿上的泪珠一串串的落下来,小嘴咧得像个瓢,巨大的哭声几乎要把卫青的耳朵震聋了……
“去病……”卫青在嬗儿的啼哭声中喃喃呓语。
“舅舅!”霍去病一下靠过去。
卫青听着真切的婴儿的哭声,意识渐渐清晰起来,不对,去病长大了,不是去病……是……“去病……”卫青慢慢睁开眼睛。
“舅舅!你醒了?!舅舅!是去病!!”
“将军!将军!”
“爹!”
“爹!”
“舅舅!”
卫青缓过神来,原来已在家中。
……
刘彻吃不下晚膳,起身往卫皇后处来。
“卫青受了伤……”
卫皇后愣住了,“青弟他……这……”
“舅舅……”据儿的眼泪也落下来。
“朕已经叫御医看过了。命去病服侍他,明天或许才能知道些消息……”
“青弟……”
……
“舅舅,还疼吗?”霍去病躺在他身边问他。
卫青强笑着摇摇头。
“陛下要我照顾舅舅,寸步不离。”
卫青一听就明白,慢慢点点头,心中长出一口气。刘彻真是英明,他最怕霍去病闹事。
霍去病心里有气,本想说李广的事,又恐惹舅舅不高兴,终于还是忍住了,“舅舅”,霍去病爬起来,“舅舅你一直没吃东西,光吃药有什么用啊,我去叫他们弄点儿吃得来。”
卫青醒来见他老老实实的在身边,听他说刘彻的嘱咐,心里一下宽了许多,倒真觉得有些饿了,“好,舅舅是饿了,你去吧。”
……
霍去病一时回来,先把条案搬到卫青榻边,又把碗碟、饭菜、汤粥摆了一桌子。
“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卫青笑着摇摇头,右手撑着坐起来,拿起筷子。
霍去病夺过他手中的筷子,“去病喂舅舅。”
“舅舅可以自己……”
“去病喂舅舅。”霍去病攥着筷子不撒手。
卫青还从没让人喂过饭,看着他火亮的眼睛,卫青没有办法,只好点点头。
霍去病端着碗,夹着菜笑着喂到卫青嘴里。
卫青的脸都红了。
可霍去病好像很陶醉,很上瘾。
“舅舅,喝汤还是喝粥啊?”霍去病又拿起勺子,“两样儿都尝尝吧。”
“粥”,卫青摆摆手,“不喝也罢,舅舅已经饱了。”
“喝吧,喝半碗。”霍去病盛了半碗粥,用勺子崴了,在嘴边吹温,送到舅舅口边,“舅舅,是甜的,去病知道舅舅喜欢甜的。”
卫青有些窘,慢慢张了嘴,恩,粥不错。
“去病小时候,舅舅常常这样在院子里追着喂去病。”
“你还记得这些?”卫青笑了。
“那当然了,去病一辈子都会记得。”
“舅舅倒想问问你,舅舅喂你吃饭时,你总跑什么?!”
“我要老老实实的坐着,不是一会儿就喂完了!”霍去病的眼眸亮起儿时的狡黠,“跑着能和舅舅玩儿半个时辰都吃不完。”
“混小子!”卫青无奈的佯嗔他。
“舅舅,簌簌口,歇了吧。”
卫青点点头。
……
“舅舅,我在狼居胥山前,忽然看见滔天血浪……”
吹了灯,卫青有些迷糊了,霍去病还唠唠叨叨不停口。
“是鲜红的,有数丈高,向我拍过来……舅舅,你睡了吗?”
“没……舅舅听着呢,滔天血浪……不是做梦吗?”
“不是,就是看见的,然后看见舅舅……”
“这还不是做梦?”
“可真的不是做梦,我就骑在马上。看见舅舅年轻的时候,去病还很小,看见舅舅一把把我从地上薅到马上,带着我摆脱血浪……”
“这真不是梦吗?”
“嗯,然后我就一下堕下马去,再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赵破奴……”
“……摔着没有?”
“没有,去病就觉得舅舅要出事,于是在狼居胥山祭天,祈佑舅舅平安……”
“……是吗……”
“舅舅……你是怕去病被匈奴的圈套网住,才临行和陛下说换了出征方向的对不对……”
“……”
“舅舅,可是你知道吗,去病宁愿这一箭是钉透去病的胸口,也不愿……”
“胡说!”卫青在被子里重重踹他一脚,“睡觉!!”
“哎哟!好疼啊,舅舅!”
“快睡觉!你还要舅舅哄你睡吗?!”
“舅舅……”霍去病小心的靠在他右肩上……
卫青怜惜的搂住他,不再说话……
……
“陛下”,春陀跑进甘泉居室,“大司马大将军来了。”
“什么?!”刘彻震惊的看着春陀,“快宣!!”
(八十二)
“宣,给朕宣……宣……”
“陛下,陛下醒醒……陛下……”卫皇后推醒梦魇中的刘彻,“陛下……”
“……”刘彻很久才回过味儿来,慢慢睁开眼睛,昏黄的烛火光中,是卫皇后那水一样的眼眸,“……子夫……是不是有人叫朕……”
“是,春陀在外面,臣妾这就叫他进来……陛下,您做梦了。”
“可能是卫青的消息,快。”
“春陀……”
“奴卑在。回陛下”,春陀在屏风后面回话,“大将军府上来人报陛下,大将军醒了,让陛下放心。”
刘彻觉得手一下暖了,“传朕口谕,叫骠骑将军好好照顾大将军,从即日不必朝。”
“诺。”
……
霍去病扶起舅舅,卫青扶着霍去病的肩,闭着眼睛先缓醒了一会儿。他现在一坐起来眼前就黑,要静一会儿才能看清。
妻儿皆在他榻边等他醒来,卫青勉强笑了一下,“念书的不去念书,也都在这里……”
“爹,你怎么睡了这么久?”伉儿担心的问。
“是啊,爹,不是孩儿不去念书,是孩儿念完了早课,先生都走了,爹还在睡啊……”不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是吗?我睡得很久吗?什么时辰了?”
“已经中午了。”霍去病坐在榻上,让舅舅靠在自己肩上。他有些自责昨晚不该缠着舅舅说些没用的。
“爹……”登儿已经爬到他怀里,“爹,我好害怕呀。”
“怕什么?”卫青顶住霍去病的肩,才禁住登儿,“爹没事,你们只要听话,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登儿,快下来吧,爹累了。”侧室叫登儿下来。
卫青心口还是发闷,长呼一口气,抬眼看见平阳抱着嬗儿看着他,眼睛里含着眼泪,脸沉着不说话。
这件事,因果情由,这一家子妻妾儿女未必识得,而平阳是绝对明白的。卫青躲过她的眼睛,转过脸来,又看见霍光跪坐在去病旁边,“霍光,最近有没有去骑马啊?”
“……舅舅……”霍光只看着他,“舅舅,您真没事了吧……”
“什么事也没有……”
“将军,妾叫人把午饭端过来吧。“
卫青点点头。
“和娘到那边屋里吃吧,让爹好好休息。霍光也来,跟舅妈到那屋吧。让哥哥给爹换药吧。”侧室带着孩子们出去。
平阳抱着嬗儿坐到卫青榻上,蹙着眉头看着他,“……”她想要说什么。
卫青知道,看看她,又侧目悄悄扫了一眼身后的霍去病,示意平阳什么也别说了。卫青岔开话题,“嬗儿,让舅公抱抱。”
平阳哽咽了一下,还是把嬗儿放到卫青怀里,卫青单手搂住嬗儿,“嬗儿,你又沉了。”
嬗儿看着他甜甜的笑,那雪白的皮肤衬得那双大大的黑眼睛更加火亮,卫青看着孩子,心中宽慰很多,也淡淡的笑了,“嬗儿,你认得舅公了?去病,你看嬗儿这双眼睛,简直和去病一摸一样。”
平阳叹了口气,摇摇头,“将军失血过多,应多休息,添养精神。早饭就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早晨的药也没有吃,赶快吃了午饭,吃了药,换换药吧……”
“我也觉得总像睡不醒似的,把嬗儿抱走吧,你也去吃饭吧。”
……
“平阳公主到。”
“请皇姐登舟。”刘彻拿着钓竿,看看身边正摆弄钓上来的鲤鱼的王夫人,“你先回宫吧,朕晚上去。”
“臣妾谢陛下。”
内监划着小船,贴住刘彻的楼船,春陀忙过去,扶平阳过来。
王夫人见了平阳,慌忙行礼,“臣妾参见平阳公主。”
平阳沉着脸,没有回话。
王夫人不敢多留,由宫人、内监扶着登了小舟去了。
楼船上只剩了刘彻姐弟二人。
“春陀,给本宫也拿个钓竿来,本宫有多少年没在这苍池上垂钓了。”
“诺。”春陀看一眼刘彻,刘彻点点头。
姐弟二人同坐在楼船上长竿垂钓。
夏日午后的阳光蒸腾了水汽,娇养一辈子的皇室姐弟,都见了汗,可谁也不开口说话。
春陀算是看着他们长起来的,也些许知道平阳的来意和刘彻的为难。
“陛下、公主,炎天暑热,这鱼也钓得都装满了漆桶。若是陛下、公主热着了,奴卑们担待不起。请陛下、公主登岸,到渐台吹吹风,喝些冰过的酸梅汤,解解暑。”春陀说着便先来扶刘彻起来,又使个眼色叫两个宫人过去扶平阳。
姐弟二人都晒得晕头转向,弃舟登岸,坐到渐台上。酸梅汤端上来了,刘彻一口气就喝了好几碗。平阳也一边摇扇子,一边喝冰凉的酸梅汤。春陀一边冷眼看着这两个,觉得好笑又不敢笑。
“那年这个时节,天比现在要热吧……”平阳垂了眼眸,摇扇子的速度变慢了。
“……”,刘彻心里一酸,“如今皇姐那平阳公主府的荷花也该开了……”
“只是如今姐姐的‘府里’没有了荷塘,也少了丝弦歌舞……”
“皇姐……二十多年了,该变得不该变的,都变了……匈奴从那夜皇姐家……平灭……”
“原来……”平阳垂了眼泪,“原来皇弟还记得……”
刘彻哽咽了……却不想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
“舅舅,天气热,我叫人给舅舅烧了水,泡了草药。去病帮你洗洗再换药吧。”霍去病说着不等舅舅说话就过来搭起他。
卫青磨不开用他,但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家人已经把木桶热水都搭进来,倒好了。
霍去病给舅舅把中衣宽开脱下去,脸上忽然有些红了。
卫青还是开了口,“去病,你扶舅舅进去就行了,舅舅一会儿叫你。”
“那怎么行。”霍去病轻轻把缠在他肩头胸口的包扎白布解下来,“舅舅,疼吗?”
“……”是疼的,可卫青怎么能说,只摇摇头。
霍去病见他咬着牙关,额头见了汗,就知道了。白布全解下来,舅舅左肩窝上一个紫黑的血窟窿。霍去病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可此时看着舅舅肩上的伤,当时呼吸就有些困难,眼睛都有些花,手下的动作不自觉的就停住了。刚才那些胡思乱想此时一下散开了,而那对伊稚邪的切齿之恨,对李广自杀的愤懑以及对李敢封候的迁怒一下儿都顶上来。
卫青自己也侧头看了一下,怪不得这么疼。再看霍去病的手僵在那里,“去病……舅舅自己可以,你去……”
“舅舅……”霍去病蹙紧眉头,“你说不疼?!”
卫青躲开他的眼睛。
霍去病扶着卫青迈进泡着药水的木桶,“舅舅,你替去病出定襄,受了伤。还不如去病自己去,便是……”他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想法,那脸上显出了心疼和担忧,还凝聚着一种复杂的怨恨。
“你又来了”,卫青截了他的话,他脸上明显的风云变幻怎能逃过卫青的眼睛,“舅舅若知道伊稚邪在胡杨林布十万兵等着你,还让你去定襄,那舅舅即使去了代郡,心里也不踏实。说不准,这一仗就要变成败仗了……”
霍去病一点一点小心的给他擦背,又把研好的草药敷住舅舅的箭伤。
卫青屏住一口气,慢慢才松下来,“暑天,其实不该拿布缠着,就这样敷着,晾着倒好得快些,若总捂着,反而要溃烂,倒不好了。”
“嗯。”霍去病点点头。
卫青又有些头疼,便用右臂靠着桶边,枕着右臂缓口气。
霍去病看他那受罪的样子,心里更加难受,“舅舅,你又难受了,去病给你擦干,你躺着吧……”
“等一下,舅舅缓口气……”卫青觉得眼前晕得厉害,又呆了一会儿,吐了口气。
霍去病扶他起来,用力把他搭出木桶,给他擦干身上的药水。卫青不让在包扎肩伤,只套上裤子,裸着上身,把草药末敷在伤口上。
霍去病扶他到榻上。
卫青不想再躺,躺多了头更晕,便要用右手拎起枕头。
霍去病接过去帮他靠好,“舅舅,这样不会受凉吧?”
卫青摇摇头,“你见过这等暑热天受凉的吗?”
霍去病也笑了,给舅舅端过冰过的酸梅汤。
卫青喝了一口,看着他,“去病……舅舅有些话必须和你说……”
霍去病隐约觉察到他要说什么,脸又不自觉的沉下来。
“去病,不是每个军人都能在争战中长胜不败的。舅舅和你都该算是幸运的……”卫青澄澈的眼眸有些黯淡,左手轻轻握住霍去病的手。
霍去病仍然耷拉着脸,抿紧嘴唇,不抬眼皮,垂着头,看着舅舅握住他的手,轻轻的磨嗦着舅舅的手背。
“有汉八十年,汉匈之间的对垒日久。舅舅虽然征战多年,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战场胜败都是半由天意半由人。而你我舅甥能全平灭匈奴之志,不能不说是得天助了。”
卫青叹了口气,抬起右手,理理霍去病鬓角的碎发,“多少将军征战一生,却阴差阳错无所获……”
霍去病撇撇嘴,不服与不平使他的眉关攒蹙到一起。
卫青拍拍他的脸颊,“李广将军自刎而终,舅舅心里沉沉的,说不清的乱。舅舅知道‘飞将军’一世英明,却这样死在我统兵的队伍里,会带来的天下人的是非。然而舅舅更自责内疚的是……”
“自责?!内疚?!”霍去病终于忍不住,“舅舅,出征前,陛下有密旨给你,叫你保全他……”
“舅舅记得去病当时和陛下说,不如干脆不让老将军上战场……”卫青截了他的话。
“早就该那样,陛下他就是……”
“去病,你觉得陛下没想过不让老将军上战场吗?要是那样,老将军不会多次到陛下那里去请战。陛下他是想过不让老将军上战场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把李敢放到你的队伍中去的。”
“那他为什么又改了主意,把这‘蒺藜’往舅舅手里塞!”
卫青摇了摇头,“去病,英雄一世,何该建功立业,以全英雄之志。你这样想,舅舅这样想,何况李广将军那样征战三朝的老将。英雄抱憾,天地动容。舅舅想,陛下是有全老将军之志的心意。让他跟着舅舅出征,又不让他做先锋,既经历这最后一战,又可保全,岂不是两全其美。舅舅也是这么想。”
霍去病垂了眼眸,不说话了。
“如果一切按照舅舅布置好的进行,那么今日的境况便完全不同了”,卫青沉沉的垂下眼帘,“去病啊……造化弄人……”卫青的声音有些颤抖,“去病也曾和舅舅说过,与其俯首垒城,不如昂首御虏,宁可马革裹尸……”
霍去病慢慢抬了眼帘。
“这正是舅舅内疚与自责的……若早知道有今日之果,还不如违旨让老将军为先锋,总之是死,这自刎而死,岂不抱憾……”
“舅舅,去病明白了……”
“舅舅必须承担李广将军自刎的结局,你明白吗?舅舅既为帅,便要承担二十万将士的一切责任。去病,这很重要。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将这大司马的头衔同时冠于舅舅和你的头上吗?”
霍去病一脸茫然的想了想,蹙了眉头,一时间没了话。
卫青淡淡的注视着他,“舅舅这个头衔不重要了,舅舅已经算是老臣了,而去病还年轻。匈奴虽然平灭了,而大汉的疆域仍需有人时刻守卫。而那个统兵之帅,该换个年轻人了。舅舅真该退下来了……”
“舅舅……”
“这个年轻人该是舅舅的外甥……”卫青拍拍霍去病的肩膀,“为将与为帅是截然不同的。去病一个人的仗打得好,却并不知怎样和同行的将军们共同商量。舅舅的外甥在军中为将,在家中也已为人父,但其实还只是个急躁毛糙、不管不顾的孩子。陛下叫你照顾舅舅要寸步不离,舅舅就知道你在舅舅不省人事的时候大概都干了什么。”
霍去病红了脸。
“陛下是怕你一时冲动闹出是非,你明白吗。舅舅的外甥要慢慢学着做一名统帅,慢慢学着与人共商军国之事。舅舅便放心了……”
(八十三)
秋凉,朝堂上又出现了霍去病的身影,仲卿应该无大碍了。
刘彻隐在冠冕下的眉头略见舒展。
散了朝,刘彻转到昭阳殿。
卫皇后一见他来,赶快出来迎,“臣妾参见陛下。”
“子夫平身吧”,刘彻随意的坐下。
“陛下”,卫皇后叫宫人端上苍池莲子熬的莲子粥,“陛下,这是今年的新莲子。臣妾命人熬了,陛下尝尝吧。”
刘彻尝了半碗,点点头,“不错。”
“陛下,秋凉了,苍池的藕、莲子都正好,臣妾前日叫人送些给皇姐。”
刘彻可找着台阶儿了,“噢?子夫真是会当家啊。皇姐怎么说?”
“皇姐说她最喜欢苍池的莲子,说是这未央宫风水好,莲子比别的地方的都饱满。皇姐也给陛下送东西来了呢。”
“什么好东西?”刘彻倒是很好奇。
“陛下看了就知道了。”卫皇后笑了,点手叫宫人去拿。
宫人托着苫着红锦的漆盘过来。
“怎么,子夫还要射覆不成?”
“那陛下就猜猜吧。”卫皇后抿嘴不语。
皇姐家现在还能有什么呢?他是亲自到过仲卿那府上的,一院子的树木,总不是劈柴吧……刘彻寻思了好一阵儿……
卫皇后岂能看着他被难倒,一笑,抬手掀了托盘上的红锦。一串串绿莹莹饱满欲滴的葡萄衬在红黑的漆盘里,越显得鲜艳剔透,真像玉做的一般。
“呵!这倒是新鲜物儿啊,难道是张骞又回来了?”
“是青弟自己种的。陛下”,卫皇后拈了一粒递给刘彻。
刘彻已经痴痴的在那里发愣了。
“陛下”,卫皇后又唤他一声,“陛下,皇姐带进话来,说青弟已经好多了。说是这葡萄种了几年了,前些年,藤蔓尚弱,接得果小,味道也不好。如今年头到了,果子就数今年的好。皇姐只尝了一粒说味道好,青弟便不叫再尝,送给陛下先尝尝。”
刘彻抿过她指尖的葡萄,脸上见了红晕,噙着那粒葡萄出神儿。
“陛下?”卫皇后见他又发愣,轻轻推他一下,“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葡萄甜不甜?”
“呃……”刘彻一醒神儿,嘴里一滑,那葡萄珠囫囵的流下喉咙。刘彻沉了一会儿,自己又拈了一粒,“果然好甜呐!!看来这大将军还真是有卸甲归田的惠根。今天去病早上到了朝堂,倒要问问他舅舅每日都做些什么消遣。”
“去病来了?”卫皇后看着刘彻,“那想是青弟真无大碍了。臣妾叫人去唤去病到这里来,陛下仔细问问他。”
要么说她是仲卿的姐姐呢!刘彻不由得心里频频点头,这卫家人还真是一个塞一个的体贴顺意呢!
……
两个月了,卫青的箭伤渐渐愈合,只是有时左臂抬高的时候还有些不吃劲儿。他右手搂着嬗儿,叫他坐在自己右臂上,左手摆弄着架上的葡萄。葡萄藤上的一串串的葡萄比前几年接得多而且饱满,不知刘彻吃了没有。
嬗儿将满周岁了,虽还不会说话,可咿咿呀呀的什么都好奇,一定要动一动。看舅公拿葡萄,他也伸着小手够。
“嬗儿已经全能听懂舅公的话了是不是?”卫青觉得嬗儿只是还不会说,但那小心眼儿里什么都明白了,“你个鬼灵精。来舅公给你摘,不过只许摸,一会儿洗干净了才能吃。”卫青从叶间摘下一串果实饱满的哄嬗儿玩儿。
就听见乱糟糟的吵闹声越过好几道院墙,奔着内院就进来了。卫青蹙了眉头,回过身,抱着嬗儿低头走出葡萄架,正和一个甲胄齐全的人照个面儿。
那人见他,愣了一下,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剑。
卫青抱着嬗儿,没防备他手里有剑,突然一剑过来,卫青没多想,左臂护住嬗儿,往边上一侧身。左臂立时一道血口,嬗儿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家院随后赶到,一拥而上,将那人按在地上。
卫青只恐吓到嬗儿,搂紧他,心里砰砰直跳。
平阳、侧室、孩子们全听见院子里的哭声和混乱,都慌慌忙忙的赶过来。
“卫青!你这小人得志的骑奴!!我和你拼了!!”那人被按在地上,口中不住的谩骂。
李敢!卫青愣了。嬗儿的哭声让他反应过来,伉儿、霍光、不疑、登儿都傻傻的僵在那里。侧室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卫青忙把嬗儿塞在侧室怀里,冲她摇摇头。
侧室才缓醒过来,忙抱了嬗儿,拉着孩子们暂到屋里。
“你是什么东西!”卫青再回过身来,平阳已经挡到他前面,“你是要作乱臣贼子了吗?!”
“我要替我爹报仇!杀了这狗仗人势的奴才!!”
“李广失道失期,何该军法处置,下廷尉署也是死罪!他自以为辱,不求这下廷尉署赎而免死的路,你又来怨谁?!”
卫青一把拉过她,平阳愤恨的耍开他,“事到如今,你还忍?!!你忍得,本宫忍不得!!”
“就是这骑奴害我父亲!!”李敢更来了劲的大吼。
卫青拦住平阳,平阳真急了。一国的长公主,再顾不得金枝玉叶的身份,用力的扳着卫青的肩膀要冲过去。卫青竭力挡住她,平阳拉着他的衣袖,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少有的阴骘,“李敢,你好大的胆子。给本宫绑了!本宫这就进宫!!你不信本宫诛了你的族……”
“呸!!你帝王家兔死狗烹的事儿做得还少吗?!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李敢不过脑子的话喷了出来。
卫青心里一绞,这李敢疯了,比霍去病疯得还厉害。光这一句话,不但平阳诛了他的全族不费吹灰之力,而且他李家还要落个谋逆、大不敬的恶名。
再看平阳的眼睛冷冷的眯着,嘴唇紧紧的抿起来,那神情简直和刘彻一摸一样,流露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强大的威压和不可一世的杀气。
“都给我住口!!住口——” 卫青大吼一声,截断了这两个丧失理智的对峙。
平阳和李敢都不曾知道他有这么大的音量,两人都吓了一跳。
卫青努力的平静着,“放开他——放开!”
家人不敢不从,放了李敢。
“你可以怨我,但你记住,无论是我还是老将军的在天之灵,都不答应你怨恨什么‘帝王家’!张嘴炎凉,闭口世故!你的哪里这些无父无君的话?!我的命可以偿给你,你现在就下手。来!!”卫青弯腰拾起他落在地上的剑,递到他手上,“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卫青冲着院中人吼,“我是引咎自尽的!李敢,拿着!!”
李敢的手一下僵在哪里,似乎也觉察出刚才那句是过了。
“拿着——”
“卫青!”平阳拉住他。
卫青甩开平阳,“我欠老将军的我还!李敢,拿着剑!!”
李敢越思刚才那句话心里反倒发虚,一咬牙,没接那剑,转身就走。
家人不知是拦是不拦。
平阳眼睁睁的看着李敢出了内院的门,开口要喊拦他。
卫青一把捂住她的嘴,蹙紧眉关的摇摇头。
平阳甩开他,“你这是什么好性情?!你这是逆来顺受!!你纵容这等无父无君的乱臣贼子!!”平阳气得眼泪如雨而下。
卫青右手扶住她的肩,声音哽咽起来“难道你和他一般,也疯了……难道你也需要我再说什么……”
平阳看着他,那寒眸子中的光变得如此黯淡惨然,“你……我是……”
“……”卫青颤颤的吐了口气,右手捂住左臂的剑伤,“是我造得孽,却去怨谁……”
“你……”平阳没了话,“都站在这里看什么?!!”她冲着家院喊,“还不去给大将军拿药!”
“回来……”卫青叫回家人,“什么都不要说,尤其是骠骑将军……”
……
“哟,让姨妈看看,去病都瘦了。”卫皇后拉过霍去病,“舅舅可好些了?”
“好多了。”霍去病两个月来难得的笑了,“这葡萄味道怎么样?陛下、姨妈可都尝了?”
刘彻也笑了,“你舅舅还真是闲雅隐逸之士。”
“舅舅,才好些就天天给这葡萄松土浇水了。如今更是天天看着葡萄笑。”霍去病一脸灿烂。
刘彻眼酸的瞟着他,“骠骑将军看护得好啊。”
“臣谢陛下夸奖。臣还想再看护舅舅些时日,再上朝。”霍去病登鼻子上脸。
“两位大司马都窝在家里种葡萄,改大司农吗?”刘彻瞥他一眼。
卫皇后笑道,“对了去病,嬗儿是不是该过生日了?”
“是快了,那日我娘去看舅舅时还说呢……”
“都到宫里来吧。子夫,就在昭阳殿,置办家宴吧。叫你舅舅、舅妈,抱着嬗儿来给朕看看。”刘彻眼前出现仲卿怀里抱着嬗儿的画面,嘴角渐渐勾起来。
……
霍去病一进舅舅家门就觉得家院都看他,怎么回事儿?“舅舅,我回来了!”霍去病不理他们,直接奔内院进来。
这都什么表情?舅舅脸上僵僵的,平阳公主沉着脸,舅妈脸上带着莫名的慌张。霍光几个看他的眼神儿都直直的。只有嬗儿咿咿呀呀的在舅舅怀里,冲他扎着小手。
“都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霍去病似乎觉察出了什么。
卫青强笑着,把嬗儿递给他,“出什么事儿?嬗儿,去找你爹吧。”
霍去病接过嬗儿,这孩子今天奇了,小手忽然用力的捏霍去病的脸,“呵!还挺有劲儿的!”霍去病吃痛的拂开他的小手,“捏你亲爹啊!舅舅,你看他!”
哪知嬗儿又伸着小手捏他,一会吭吭嗤嗤的哭起来,在霍去病怀里拧麻花儿一样的扭动着小身子,霍去病怕他摔到,便搂紧他。他哭得更厉害了,一只小手攥着霍去病的衣领,一只小手使劲儿向卫青的左臂伸,好像要指给霍去病看。
卫青一看,忙让人摆饭,叫乳娘抱走嬗儿喂奶,才岔开。这小东西的当真省事了?卫青有些吃惊,难道他楼兰娘传给他的这许多灵慧?多亏这小东西还不会说话,要不竟漏在他这里了。
霍去病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看着霍光,霍光躲着他的眼睛。霍去病就知道一定有事。便先不问,只说,“舅舅,陛下今天吃了舅妈送过去的葡萄了。”
“是吗。”卫青应着。
“陛下说,嬗儿的生日到宫里姨妈那里去办。”
“好。”
(八十四)
吃过晚饭,霍去病坐了没一刻便说要回去。
从他回来,卫青心里就一直提着,恐谁漏了口叫他察觉,他倒自己说要回去,卫青便点点头。
霍去病心里更犯了嘀咕,不对,平日他就是走也都是舅舅要睡了才走,舅舅每每有一些嘱咐,今天什么都没有就点点头。不对……有什么事儿,难道还是独瞒着我的?
霍去病不知怎么忽然想到自己曾说过“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那句话,如今匈奴平灭,该不会是……今天见过陛下和姨妈,没觉出来啊……陛下倒是挺高兴的,该不会真是……霍去病还真有些拿不准,心里有些紧张。要是这事儿,这回编什么搪塞呢?!
不对啊,今天是自己第一天上朝,这两个月自己都寸步不离的在舅舅身边,怎么连个影儿都没听过,难道自己前脚儿到朝堂,这亲事后脚儿就有了着落?陛下难道是等着他离开随后就下了旨的?不能吧,到了儿让他算着了?!
不对,看陛下和姨妈早晨那意思,分明是本不知道他今天会上朝的……不是……那是什么事儿啊?看这一家子的神情脸色,倒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什么喜事儿,尤其是霍光、伉儿几个那神情,倒想是让什么给唬着了似的。
问霍光,对,霍去病打定主意,“霍光不想和哥哥回去看看吗?”
霍光紧张得马上看卫青,他本来就怕霍去病,要是哥哥带走他问,他可不敢不告诉哥哥。
卫青忙拦,“叫霍光就在这里吧……”
肯定有事儿!霍去病更明白了,却先不再追问,只说,“也好,舅舅早点休息吧。”要想知道,就得等我先撤了再说。
霍去病往外走,外面起风了,霍去病不叫舅舅出来。自己到马厩带马,家人跟着他,给他掌灯笼。霍去病不愿意有人跟着,自己接了灯笼,叫那家人下去。他把灯笼挂在马厩的栅栏上。
秋天起风的夜里,月光越发的明净,再借上灯火亮,霍去病无意间看见马厩边一角上堆着家人扫的一大堆落叶,落叶堆里好像露出个衣角。霍去病蹙了眉头,走过去,拽了一下那衣角,是舅舅的氅衣。霍去病有些好奇的把那氅衣拽出来,抖了一下,左衣袖上一个口子。
霍去病愣了,把衣服拿到灯火前,口子边上全是血渍。霍去病眉头拧到了一处,舅舅又伤了?在家怎么伤的?这么多血,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剐碰。怪不得今晚都遮遮掩掩的,到底出了什么事?!舅舅从没瞒过他什么,这……
霍去病把那氅衣又放回叶子堆里,满心疑惑的牵着汗血马往外走。
“今天可吓死我了。”
“那个就是李敢?”
霍去病走过门廊,忽然听到家人在门房里的碎语,其中一个名字刺了他的耳朵。
霍去病忙住了马,悄悄走到窗根。
“嘘!大将军早上吩咐不让说的,尤其是骠骑将军……”
“骠骑将军已经走了……”
“是吗?”
“一剑没真伤了性命,就算大将军反应快了。”
“没伤了孩子也算万幸了……”
“护着孩子才刺到大将军胳膊的吧……”
霍去病差点当时就翻了天,咬着牙才忍住了,带着马就冲了出去。
“是不是马声?!”几个家人都出来。
霍去病的马快,心里的火让他骑得更快了。
家人们赶出来,早不见了人影。
“该不会是骠骑将军……”
……
霍去病没有回府,策马长安城。街市上的人群叫他的快马冲散。
“哎哟!!谁啊!!”
“呵!看着!”
“谁的马,这么快,看着人呐!!”
“那好像是踏平匈奴的骠骑将军!”
“骠骑将军!!”
“是骠骑将军——”
“骠骑将军威武——”
“骠骑将军踏平匈奴——”
“骠骑将军威武!!”
街市上立时人山人海,堵住了霍去病的路。
霍去病正在心烦,不管不顾的打马冲出人群。吓得人们慌忙逃避。
他一直跑到四处灯火阑珊,汗血马通身汗透,才在郊野停下来。气闷的下了马,仰天大吼,“舅舅!!你还护着他做什么?!你瞒我,怕我灭了他的门吗?!他还不该死吗?!!舅舅——”
“舅舅——舅舅——舅舅——”
空荡荡的回音从四面响起。霍去病烦躁难忍的直直的仰躺下去,大字撩在草地上。秋风疾劲草,星垂月朗。
要是现在就杀了李敢这狗东西,不会把舅舅气出个好歹来吧。岂不变成亲者痛,仇者快!又叫舅舅白费了心……霍去病愤恨的连根拔着手下的草,那股火儿像毒蛇一样在他血脉里乱窜……现在不行……不行……可别叫我找到当口!
……
夜深了,平阳只在卫青身边默默的掉眼泪。她一生荣华富贵,呼风唤雨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想起来心中就堵得厉害,气得睡不着,“他分明是候着去病不在才来的……”
“多说无益,不要再说了……”卫青淡淡宽慰她,“……这是命中该着的……”
“卫青……”平阳委屈的看着他,“李敢口口声声说你的出身,你就不气吗……你为大汉立下的战功却抵不了这出身……”
卫青淡淡的摇摇头,抿去她脸上的泪水,“……多年来,每每得胜在朝堂上受封。我总觉得那都不属于我,如果当年你不引荐我姐弟,如果陛下他当初只带走姐姐。而今我仍是公主的骑奴……我心里倒每常觉得,战而不封,功而不赏于我才踏实。我不是什么天生富贵之人,就是一个卑微的骑奴……弃了这些无谓的虚名,到朔方去养马,仍然只是个养马的骑奴……”
“……卫青……”平阳搂紧他,“……没有人做错什么……”
……
“嬗儿,来让姨婆看看。越长越好看啦。”卫皇后抱过去病怀里的嬗儿,给刘彻看。
“好!果然不一样啊!来,嬗儿看看这些物件儿,喜欢哪一个呢?”刘彻看着摆了一条案的金什件儿。
大家都等着看小家伙抓。
嬗儿看着那些金灿灿的小挂件儿,伸出小胖手儿,要抓。
大家都挤在那里围着看,卫青仍然只站在边上,侧着头看。
刘彻扫着他,还是那幅老样子。
嬗儿一手抓起一只小金虎。
“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日后如你父亲一样为我大汉和抚四夷!”
大家都笑了。
刘彻看着站在一边的卫青,他合着眼睛淡淡的笑。那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随和,轻轻的撩着刘彻的心弦。刘彻不自觉的向着他走过去。
卫青抬眼看着他,忽然见他鬓角赫然几丝白发。寒眸子一下湿了,他那年轻的帝王何时已见了白发。不惑之年了,刘彻竟已是近不惑之年的人了……卫青失神的盯着他鬓角的些许银丝,心中酸楚……
他也再不是那个初陷落于自己怀抱中的稚嫩孩子。那平和的脸上蒙了连年征战的风霜,让他脸上的神情愈加与众不同的大度平和,那如水的澄澈眼眸泛起波光,也湿了黑眸子。怎么一转眼,就都不再年轻……他的外甥几时已成人父,几时已比他直捣龙城时都要大了……
“陛下……”卫皇后打断了这对视,“陛下,入席吧。”说着把嬗儿往卫青左手里送。
卫青一时忘了左臂的新伤,伸手接过嬗儿,左臂立刻吃痛的一松,卫青忙用右手拢住嬗儿,换到右手来。
霍去病早一眼瞄见了,果然是伤得不轻。霍去病心绞在了一起。两步走过去,“舅舅……这孩子越长越沉,舅舅的伤才好,给我吧……”
刘彻也看见他左臂那一下儿,不禁蹙了眉头,“这一箭伤成这样?两个月了,还吃不上劲儿?仲卿你太不在意了吧,叫御医再看看吧。”
平阳在一边哽咽了一下,没言语。
卫青忙摆摆手,“臣谢陛下惦念。臣已无碍,只是有时吃不上劲儿,恢复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
转年秋凉,嬗儿已经什么都会说了,都可以满院子跑了。
“舅公!舅公!看,看葡萄。”
卫青弯腰抄起他,“舅公抱你看葡萄!”
“吃,舅公吃。”嬗儿揪下一粒往卫青嘴里送。
卫青笑了,“洗过才能吃,舅公叫人给嬗儿洗葡萄。嬗儿也要洗洗小手啦。”
“舅公,马。骑马。”
“好,吃了葡萄,舅公带你去骑马。”
平阳和侧室在藤萝架下看着他哄嬗儿,“一国的大司马,叫个小辈儿支得乱转。”平阳笑着对侧室说。
“这就是‘隔辈儿疼’了。”侧室笑说。
“还什么‘隔辈儿疼’,难道嬗儿他爹是好缠的?”平阳笑去病。
“姐姐,去病背不住真吃他儿子的飞醋呢。”
卫青哄嬗儿玩儿,不知她们絮絮叨叨笑些什么。
“我带嬗儿去骑马,中午回来。”卫青冲这边知会一声,抱着嬗儿出去骑马。
“将军要当心。”
“知道了。”
……
“朕要去甘泉宫围猎,去病跟朕去吧。”
“臣尊旨。”
……
“嬗儿,马好看吗?”卫青抱着嬗儿让他看玉兕骢,“敢摸摸吗?”
“摸。”嬗儿伸出小手摸着玉兕骢的额头和鼻梁,咯咯的笑。
他这样子,让卫青不禁想起了霍去病小时候,“嬗儿真像你爹。”卫青抱正他。
嬗儿回过小手拍拍他的脸颊,“舅公亲亲。”
卫青笑着在他白皙柔软的小脸蛋上亲一下,嬗儿甜甜的笑了,“骑马,舅公,骑马。”
“好”,卫青抱着他跨上玉兕骢,搂他坐稳,他还太小,卫青只慢慢放马随意的溜达,“嬗儿喜欢骑马吗?”
“喜欢。舅公带嬗儿骑马。”
卫青笑了。
“舅舅!”
卫青往远处一看,霍去病正骑马过来。
“舅舅,又带嬗儿出来骑马。”霍去病回想起什么。
“爹!”嬗儿从卫青马上向霍去病探身子。
卫青忙搂住他,“好小子,够大胆儿的!”
霍去病并过马去,接过嬗儿。
“去病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散了朝,回舅妈那里,说舅舅刚带嬗儿出来。我猜就是到这里来骑马的。小时候舅舅常常带我到这里骑马。”
卫青看着他都想笑,“你小子多大人了……”
霍去病叫他识破了酸劲儿,脸红了,笑着看舅舅。
卫青也笑着一巴掌捎在他后脑勺上,“回家吃饭。”
霍去病笑着和他并辔而行,“陛下要去甘泉宫围猎,叫我一起去。”
卫青点点头。
(八十五)
甘泉宫猎场的从莽金黄,山间林木红黄间错,天高云淡,秋风送来南飞的大雁。
霍去病提着丝缰,立马在莽荡上,并不想射,更不想和那些在他身边阿谀搭讪的人讲话。他的火眸子染着山林间的赤枫,含着冷光眯向远方。他的猎物就在那山坡的林间,时隐时现。
刘彻只猎了一只獐鹿,便停了手,觉得耳根清净,没人斗气儿不习惯。侧目一看霍去病竟然如此老实的单人独骑立在山脚,那眼睛盯着林间。
混小子,看什么呢?!刘彻觉得这小子今天安静得有些不对头。往日在上林苑射猎,总想和仲卿说几句私房话,中间每每添上这小子在里面胡搅,如今单把他带出来吧,他倒也不折腾了,在哪里不知发的什么呆。
该不是看见什么大东西了吧?还能是老虎不成?刘彻离着他几十步,饶有兴味的琢磨他。
“陛下,快看又一只鹿!”春陀一指。
刘彻回过神儿来,搭满弓,一箭出去,那鹿应声而倒。
“陛下神射!”
“陛下神射!!”
四周的溢美之词传过来。
刘彻百无聊赖的笑了笑,“诸位爱卿,尽管射猎。晚上朕要排夜宴。”
“臣等谢陛下!”
刘彻再看霍去病,人没了,不知去向。
……
李敢搭满弦,对准山石上一只露头的野兔刚要射,就觉得一个红影驰过那山石。
野兔受惊,撒腿就跑。
李敢一抬眼,林间十几步,正立着一个骑在火炽色高头大马上的高大身影。
“关内侯之射,据说是家传的绝技,难道旨在射兔子。”霍去病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骠骑将军……”李敢一看是他,心中咯噔一下。
霍去病冷笑了一声,心头的火气一直顶到脑门儿,“关内候的剑法也精,倒是个作刺客的材料。我霍去病管不了什么牵牵绊绊的保全,也做不到什么窝窝囔囔的隐忍!我可顾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你伤的是我舅舅!你爹毁的也是我舅舅的声名!”
李敢脸上的表情有些僵。
“你不是要个了结吗?我和你了结!”霍去病搭满弓,箭头对准李敢的咽喉,“快!拉开弓,对准我!我替舅舅给你爹偿命。但是,我也要给我舅舅讨个公道。我若躲一躲,枉费我踏平祁连山的战功!你要是躲一躲,枉费你李家这累世忠烈的英名!”
李敢僵在哪里。
霍去病看他那样子,心里气恼更添了厌烦,“李敢!你快点儿!”
狼居胥山一仗下来,李敢对他这种神情气势早不陌生。霍去病那灼人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闪躲,也没留尺寸的退路。李敢只得犹豫的搭满弓,手心里全是汗。
“好!”霍去病冷笑一声,“关内侯长我近十岁,若我数,算我压你。莫让人又说我为人轻狂不恭。请关内侯你来数,数三下,你我同时出箭。清了我两家的恩怨!数——”
“……一……二……”李敢的声音和两臂都颤起来,脸上的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掉,“……三……”
两箭同时发出,霍去病一箭钉在李敢咽喉上,尸首倒栽下去,而李敢的箭有些软,顶在他心口的护甲上,只戳透了护甲,却无力穿破他的心口。
“哼!”霍去病拔下他的箭,提马眯着眼睛围着他的尸首转了一圈,拨马下了山。莽荡上找了一圈儿,不见陛下,霍去病又拨马往山间去寻刘彻。
……
刘彻有些累了,在山间一处高台上坐着抿着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尝着刚刚烤得金黄焦香的鹿肉,居高临下惬意的看风景。
“陛下,好像是骠骑将军上来了。”春陀看见了霍去病。
刘彻回身一看,霍去病沉着脸,牵着汗血马走近了。
“臣请陛下治罪。”霍去病冷着脸,跪下。
“……”刘彻看着他,这东西的十多年来,认罪可是头一次,干什么了?
“臣把李敢杀了。”
“你!”刘彻一下儿蹿起来,脑子里嗡的空白了。
春陀忙下去站到通向高台的山路上,防备有人上来。
“两年多了……霍去病,你到底还是……你舅舅没……”刘彻咬着牙,额头的青筋都绷起来,怒火中烧的看着他,气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他敢伤我舅舅,他就该死!”霍去病吼出来!
“你说什么?!”刘彻有些蒙了,“他什么时候伤了你舅舅?!”
“一年多以前,我照顾舅舅伤愈上朝那天,那狗东西的竟然入我舅舅府中刺伤我舅舅刚痊愈的左臂!”
刘彻愣了,“怎么拖到现在才回?!”
霍去病脸色铁青,“舅舅还想保全他,瞒着不让我知道,也不让人传扬。我无意间听到下人的谈话才知道的!李敢他还不该死?!”
“……”仲卿……刘彻心攒到一起,仲卿……
“臣和他对箭,臣给他爹偿命,清了我两家的恩怨。他的手软了,箭只射透了臣的护心甲,没有顶透臣的胸口。可臣一箭就将他射死了。臣犯的事,臣一人担。臣不图什么虚名自杀,臣自己投案请死!陛下,不用避讳,杀了臣,告白天下!来堵天下人的嘴。臣就是杀了忠良之后的佞臣!臣死也要死个痛快!”霍去病压了一年的话,一股脑儿的倒出来。猛的一抬头,火眸子毫无惧色的正对上黑眸子。
那个动作和神情骤然掀起了黑眸子中回忆的狂澜,二十年前一个幼稚的身影就是这样发疯一般的怒吼着猛的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稚嫩的脸上立时一道鞭痕……像,简直一摸一样……只是那双眼眸泛起的是水光……
“闭嘴!!”刘彻心里乱了,倒背了手,“死,什么就死去活来的!你倒痛快!你这样陪着他死,值吗?!你死了……你舅舅呢?!这无牵无挂的求死也是你舅舅教你的?!”
霍去病一下噎在那里,心里一凉……
满目霜染的山林,如火如荼,在刘彻的黑眸子里仿佛成了洇出仲卿臂膀的鲜血……李敢确实是作死!仲卿……这回,你和朕都白遮掩了,到底让这混小子‘痛快’了……倒也真痛快……
“春陀”,刘彻的嗓音变得冰冷而阴骘,“关内侯被鹿角顶死,快去找妥帖人收敛了。朕今夜要回长安。”
“诺。”
“厚葬关内侯……”刘彻淡淡的说,又无奈的咬咬牙,“将其子禹入宫中供职,其女选入太子宫中为中人。”
“诺。”
“李广孙李陵以功臣后,入羽林,暂为骑郎……”
“诺。”
“去病……你起来吧……”
……
“怎么陛下这么快就回来了?”
“听说是连夜返回的。”
“连夜回来,出什么事儿了?”
卫青站在未央宫宫阶下,等着上朝。去病回来了,怎么没回去看他?出什么事儿了,这么匆匆忙忙的都回来了。
朝臣们纷纷进了朝堂,卫青也进去,在最前面跪坐了。很久霍去病从殿外低着头上来,绕到他身后,默默的跪坐了。
真出事儿了,卫青心里有些打鼓。从来霍去病拖到这时候才来,再加上这副脸色上朝,这样跪在他身后,那绝对是这小子又犯事儿了。该不会,这孩子在甘泉宫因为什么事,跟刘彻闹起来了吧……卫青想回头看他一眼,刘彻已经到了。
群臣参拜已毕,刘彻不说话,冲春陀点点头。
春陀双手捧着旨意宣读起来,“关内侯敢,随御驾围猎甘泉,为鹿角触杀。朕甚悼之。关内侯乃忠良之后,今亡于鹿角,朕哀而厚葬之。选其子禹入宫中供职,其女选为太子中人。李广孙李陵以功臣后入羽林——”
鹿角顶死?没骑马,让鹿顶死了?没骑马狩什么猎啊?在马上那么高能让鹿顶死吗?从马上掉下来让鹿顶死的?鹿又不是老虎,自己跑还来不及呢,把射猎的顶死了,这鹿胆子怎么这么大?!
卫青蹙起眉头……难道是去病……卫青心头一紧。不应该啊,自己已经跟他讲过多少道理了,再说这都一年多了。难道他知道了李敢行刺的事?!那就……卫青喉咙有些发干……
退了朝,卫青二话没有,暗中攥了霍去病的手,也不言语就往外走。
霍去病也不说话。
舅甥二人都到了未央宫门,后面春陀追出来,“大将军!!大将军留步——”
卫青站住脚,回过头去。
“大将军,陛下请大将军甘泉居室议事。”
卫青没了话,只好跟着春陀回去。
霍去病委屈的看着他,拽着卫青的衣袖跟着他。
“骠骑将军……”春陀开了口,“陛下未宣骠骑将军。”
卫青叹了口气,回过身看着霍去病,“你先回去,到舅舅那里去。舅舅回去要是见不到你是不行的。”
霍去病低了头,恹恹的放了手。
卫青心里也一阵绞痛,还是跟着春陀去了。
……
春陀一直把他带到甘泉居室。
秋凉了,大殿里更有些阴冷。正殿没有人,春陀推开侵殿的门。
刘彻的侵殿已经笼了炭火。
“臣卫青参见陛下。”卫青跪在刘彻面前。
刘彻使个眼色叫春陀出去。
春陀会意带上寝殿门出去。
卫青听见他带门的声音,心里有些乱了,想不到他是……
刘彻站起来,扶起卫青,却什么话也不说,上手就解他氅衣的丝带。
卫青慌了,不知他怎么了,忙按住他的手。
刘彻根本不理他,甩开他的手,解了丝带,扯下他的氅衣,扔在一边。又去拽他箭袖的腰带。
“陛下……”卫青蹙着眉头又按住他的手。
“放手!”刘彻压着火儿低声吼。
卫青冒汗了,手又让他甩开。
刘彻拽开他的腰带,两把脱去他的箭袖,眼皮都不抬的继续解他的中衣丝带。
卫青窘在那里,挡住他的手,“陛下,陛下,听臣说……”
“不听!放手!!”刘彻用力的推开他的手,“如今平了匈奴,你上朝少了,议政少了,这胆子倒大得要翻了天了!!”
卫青不知他在说什么,“臣岂敢!臣罪当诛!”
“你给朕放手!朕要自己看!!你敢瞒着朕?!”刘彻急了,一把扯断了卫青中衣的丝带,不由分说就退了他的中衣。
他中衣里的鲤鱼锦囊掉出来。刘彻忍住没理会。再看他身上,左肩窝一处明显的箭伤,左上臂一道横着的伤疤。
刘彻一看,手指尖儿都开始抖,攥住他的胳膊,“这,这个……这个也是伊稚邪伤的?!!”
卫青垂下眼帘,方知道他闹的是什么。卫青没有别的话,慢慢跪下,“臣有……欺君之罪……臣罪该万死。”
“你……你到底还能忍多少?!能忍多久?!你这性情……你真是……”刘彻哽咽了,“你不想朕为难,你怕那混小子知道了灭了他李家的门。可那小子精明,早就听了你家院的窗根儿……亏他那个性子让你教得也能忍上一年才爆发出来!”
去病果然是知道了,卫青心中一凉,他终于还是杀了李敢。
“仲卿……”刘彻弯腰拾起那鲤鱼锦囊,扶他起来。
天气凉了,他裸着上身跪着。
刘彻心疼的把他的中衣拾起来,给他披上。
卫青抬眼看着他,自己慢慢把衣服一件一件都穿好。
刘彻把那鲤鱼锦囊顺着他的衣领,揣进他怀里,闭了眼睛枕到他肩窝上。
有什么办法……二十年了,他第一次觉得这帝王之身的厌倦。似乎匈奴平灭了,他的心倒空了一大块,不知该做些什么了……他的脸颊厮磨着卫青的脖项,心里的空渐渐被填充着。他终于吻上卫青……
陛下……卫青怜惜的拢住他,由他继续下去……
刘彻只是纠缠的吻到有些窒息,便松了口,无力的叹了口气,拉着卫青坐下。
君臣二人静静的坐着,不是不说话,是都回不过神儿来……
正午,刘彻在甘泉居室和卫青一起吃午饭。
“仲卿,那混小子跪在那里跟朕吼,猛的一抬头……朕忽然好像看到一个人……”刘彻抿了一口酒,幽幽的看着他。
“去病让臣宠坏了……”卫青抬起眼帘,看到刘彻的神情,又垂了眼皮。
“一时间好像看到二十多年前的仲卿,迎着朕的鞭子扬起头,跟朕嚷……说……‘大汉朝没希望了’,从那之后到而今,朕的仲卿终于和朕平灭了匈奴……”
“陛下……”卫青哽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彻慢慢合上眼睛,良久转了话题,“他果然是仲卿的亲外甥……”刘彻又喝了一口酒,“朕想,该叫去病先暂时离开长安一段时间才好……”
卫青点点头,“这孩子锋芒太露……”
“朕想着浑邪王归降的十万匈奴在陇西外五郡已经三年了,也该有个镇得住的去巡查了。正好让去病去吧……过了这风口,再叫他回来……”
“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