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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汉武/刘卫/霍卫 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75~8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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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元狩四年的冬天,寒冷却没有下几场雪,只是每日寒风呼啸。
关东迁徙贫民到陇西、北地、西河、上郡、会稽大约七十二万五千人,但四地初有如此多的贫民,县官所播衣食及振兴百业的用度不足,奏请收银、锡造币以足用度。
刘彻看着呈文,提着朱笔沉吟良久,漠北倒底何时才能打。本想趁草原返青,匈奴战马越冬还未及长膘之时,发五万精骑交霍去病,一举打过去,可眼下看来……还要再等。
“陛下,‘飞将军’求见。”
“传!”
“老臣参见陛下。”
“老将军请坐,右北平一战,老将军四千挡匈奴万骑,前有大敌,后无援手,仍力战灭虏,可为我汉军表率。”刘彻口里寒暄说着,心里倒在琢磨这“飞将军”年逾花甲,突然到宣室中有何要事呢?
“老臣来是向陛下请战的。”
刘彻一愣。
“老臣从文皇帝时便常年在边关阻击匈奴,如今匈奴只剩漠北王庭,老臣愿陛下发兵征讨之时,任老臣为先锋。即便老臣战死沙场也无憾矣!”
刘彻沉默了,霍去病身边哪里还容得下什么先锋,连个裨将都安不进去。再说这老将军一生为国征战,如今须发皆白,倘若作战不利……如此老臣,当颐养天年,若这花甲之年血溅沙场……
李广见陛下沉吟不语,心中有些明白,不禁叹了口气,“陛下不必顾及臣的年纪,臣为大汉万死不辞!大丈夫马革裹尸,为国尽忠方显平生之志!”
“老将军慷慨壮怀,令人敬佩。不过骠骑将军年轻,老将军若委屈在他帐下,叫天下人不平。”刘彻只好找借口托词周旋,“朕知道老将军次子李敢也是骑射皆精。朕命李敢从骠骑将军出征漠北,以全老将军之志。”
李广一听霍去病,蹙了眉头,“陛下既然说到骠骑将军,老臣就不得不说几句不中听的。”
刘彻就知道是这样,从当年的仲卿到而今的霍去病,这三朝元老的嘴就没闲着过。倒退十年,他也许脸上早就流露的不悦之色,而如今年将不惑的他,脸上的喜怒哀乐全都变成了伏兵,“老将军请讲。”
“骠骑将军三个月两出陇西、北地,打通河西走廊,而兵不过一万,且虏匈奴尽四万,降十万,可我汉军几乎毫发无伤。这样的作战,老臣打了一辈子的仗,打仗的年岁恐怕比两个骠骑将军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多,可老臣真想不出骠骑将军是怎么打的。”
霍去病能干,又有什么好说的,刘彻不语。
“老臣是想说,如今匈奴只剩漠北王庭。所谓‘狗急跳墙’,陛下仍用骠骑将军就不怕为穷寇算计吗?”
刘彻心里一怔,蹙了眉头,很久没有说话,“老将军所言,容朕再思。”
……
“你身上是什么味儿啊?”霍去病好奇的抱着嬗儿闻,孩子的小脸蛋真软呐,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莫名奇妙的温暖,“这就是奶味儿吧?舅舅,你闻。舅舅,他的脸怎么这么软啊,你捏一下。”
卫青背着手琢磨地图,“你玩儿一会儿赶快给你舅妈送回去,你把他吵醒了,一会儿又要哭了。”
“舅舅你闻。”霍去病抱着睡熟的嬗儿让卫青闻。
“哪个孩子没有奶味儿啊。”卫青笑了,“去病,当爹了,什么感觉呀?”
“舅舅,你当舅舅的时候什么感觉哪?”霍去病贫嘴贫舌的和他起腻。
“现在觉得是冤孽……”卫青成心逗他。
“舅舅!”霍去病不干了。
“哇!”嬗儿被他的大嗓门儿吵醒,大哭起来。
“你看!舅舅说什么来的?!来让舅公看看”,卫青接过嬗儿搂在臂弯里,“别哭了,舅公打你爹。别哭了。”
“舅舅!”
“去,快给你舅妈送过去吧。舅舅还有正事儿和你说呢。”卫青把嬗儿递给他,要他抱出去。
霍去病一时回来,“舅舅,什么事啊?”
“去病,若入漠北王庭作战,你准备怎么打呢?”卫青看着地图。
“我仍然觉得纵然奔袭要过千里,但祁连山南北两麓都是这样打下来的,所以漠北依然要轻装简从,奔袭过广漠,出奇击之!”
卫青摇摇头,“就是因为祁连山南北两麓都是奔袭打下来的,所以这漠北王庭难以再出奇制胜了。”
霍去病蹙了眉头,沉默了。
“王庭不同于其他地方,那是大单于最后的安身之地。去病啊,‘一朝被蛇咬’,尚且‘十年怕井绳’,何况连失焉支山、祁连山。你想这漠北,奔袭突袭能行吗?舅舅觉得,匈奴大单于怕没这么简单吧。”卫青故意考他。
“若奔袭不行,那么就是……”,霍去病指着地图,“该分兵两路加以牵制。”
“那舅舅就放心了。”卫青如释重负的笑了。
“但是舅舅,若分兵两路,去病只想和舅舅一起出征。要么,去病宁愿长途奔袭。奔袭又怎样,我不信他匈奴大单于……”
“你少胡说。”卫青神色凝重的看着他,“去病现在也是当爹的人了,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大将军。”
“进来。”卫青往门口看去。
“大将军,陛下在建章宫宣大将军议事。”
“好。”卫青披了毛斗篷往外走。
霍去病给他整理后面的斗篷,到马厩帮他牵马。
卫青翻身上了马,回头又和他说,“天冷,别抱着孩子在外面转,要冻着的。”
“知道了,那去病要冻着了呢?”
卫青瞥他一眼。
……
刘彻正到背着手看地图呢。
“臣卫青参见陛下。”
“仲卿”,刘彻转过身来,点手叫卫青过去,“伊稚邪会和我大汉拼个鱼死网破。朕本想开春草木一返青,立刻派去病出兵踏平漠北,不过,眼下看来……”
“陛下,祁连山两麓皆是奔袭打下来的,可陛下,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呐……陛下曾记得,臣两出定襄,第二次是何等的困难。这漠北王庭如今恐怕比定襄那次还要紧张,时刻备战啊。出奇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那么仲卿看呢?”刘彻看着他。
“分兵包抄。”卫青看着图,“臣和去病商量过了,莫如分兵两路,一路出定襄到窴颜山,一路出代郡到狼居胥山。将其王庭困于两山之间。”
“嗯,”刘彻点点头,“有道理。朕现在想来,这奔袭有些过于简单了。伊稚邪不会那么简单,也不会善罢甘休。仲卿,你知道朕现在在想什么吗?”
卫青抬眼看着他摇了摇头。
“想你。”刘彻故意说。
卫青只好佯装没听见,垂首不语。
刘彻得逞的笑了,“想朕的大将军闲得骑马都要腰酸背疼,只好在家看孩子了。”
“臣……”卫青不知该接什么。
“仲卿,你说谁会料到朝堂冷落多时的大将军会再带兵出征呢?”
卫青惊讶的看着他。
“怎么?仲卿已吃不得征战之苦了?”
“臣……”卫青的声音有些颤抖,“臣不辞万死以报君恩。”
“君恩?”刘彻忽然发觉“君”这个字眼儿此时从仲卿嘴里说出来,心里不知怎么忽然失神的觉得软软的、暖暖的,不像仲卿平时口口声声的那些“陛下天恩”、“陛下隆恩”那么生分。“君恩”,刘彻把那个“君”字拈在舌尖,弯腰扶起卫青,抿着嘴笑看他,“君恩,这个‘君’字用得好,朕该怎么理解仲卿嘴里的这个‘君’字呢?”
卫青的脸登时红了,“陛下是君,卫青是臣……”
“行了”,刘彻瞥他一眼,“刚痛快了没一句话就又来了。”没办法,遇上这样儿的就是命,“去病虽然万人不敌,但尚不足以为帅,而朕想毕其功于一役。仲卿为帅,去病为将。分出代郡、定襄,困住伊稚邪。朕料定,满朝都不会想到仲卿还会领兵征战,那伊稚邪就更不会想到了。你带去病出去,朕这最后一仗心里才塌实。”
“臣定尽心竭力,为国讨敌。”
“眼下天寒,地方资财吃紧。朕早上刚刚看过陇西、北地的呈文。看来这一仗还要再拖一拖。也好,天冷,朕还下不了决心叫仲卿去。这样一来,若入夏马匹粮草齐备,正是气候和暖之时,仲卿正好统兵!”
“臣谢陛下体恤之恩,只是战场时机稍纵即逝,臣请陛下不必以臣为念。臣随时蓄势待发!”卫青的神情坚定起来,“陛下,入夏正是匈奴马匹蓄养精良之时,若入夏作战,其力量必然大增。”
刘彻点点头,“这朕也想过了,朕问过桑弘羊,无论怎样也要等到入夏了。就算是天时吧!朕遣十万精骑,仲卿与去病各五万,后援辎重步兵十万,共二十万人马,为仲卿调遣!”
“臣谢陛下,臣有一种感觉,此仗必然艰险无比,敌人可能已经准备好做最后一搏了,越是这样的仗越难打,臣已经做好了恶战的准备。”
“朕也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想当初楚霸王‘破釜沉舟’,多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翻身仗,让人怎能不多心。再加上去病征战,别说是败仗,就是伤亡都很少,不知这小子是怎么打的。他本身从小到大就没遇过什么挫折,没想到,到了战场上,真是祁连山精魂附体,竟没吃过一点儿亏!这小子,真是天生富贵的命啊。越这样,朕越不放心他打这样的决战。还是仲卿去,朕还放心。”
“臣约略估计,漠北窴颜山和狼居胥山之间应有匈奴二十万左右。陛下发二十万讨之,若他举国皆兵,正是一场恶战了。”
“仲卿多次击匈奴皆出定襄,此次改为出代郡。这样也算让匈奴尝个新鲜!让去病出定襄吧!朕倒要看看伊稚邪这杀父弑君的狗东西还有什么手段!”
……
嬗儿已经可以坐在绵软的小褥子上玩儿了,但他的小身子还是太软,坐一会儿自己摇摇晃晃的就倒了。
“怎么又躺下了?”霍去病轻轻拉着他的小胳膊帮他坐起来。
“托一下他的头,他还小,脖子没有那么大的劲儿,你别使劲拽他。”卫青坐在一边,看着他摆弄小嬗儿。
霍去病托着他的头,把他放到大腿上看他,“疑?笑了,舅舅他笑了!”
平阳冲侧室挤一下眼睛,两个人都笑了。
“去病”,平阳笑着说,“明日就要到军中整装待发了,整束装备粮草怎么也要两三天,然后出征,去病舍得吗?”
“等爹踏平匈奴”,霍去病把嬗儿高高的举起来,“回来就天天在舅舅家看着嬗儿!”
卫青笑着摇摇头,“去病这个爹做得真没有让舅舅失望,舅舅倒放心了,等搬师回朝之后,去病可以把嬗儿带回自己家……”
“不!”卫青还没说完,霍去病就打断了他的话,可不知为什么,他并不看着舅舅,反冲着嬗儿说,“舅公这里多好啊,是不是嬗儿?嬗儿要好好在舅公家,爹天天来看嬗儿!”
(七十七)
春末,刘彻亲自到营里来看准备出征的二十万人马。看霍去病那小子自从听说仲卿统兵上战场,脸上都冒光了。对着他脸上也有了难得的笑脸。
“骠骑将军这爹当得不错啊!”刘彻抿嘴一笑。
“?”霍去病觉得他话中有话。
刘彻笑了,“嬗儿还是在舅公府上吗?”
“是。”卫青正看军士给马匹刷洗,听刘彻问,便拨过马来。
“是吗?那骠骑将军怎么一身奶味儿啊?难道是每天到大将军府上抱儿子去了?”刘彻并不看着霍去病,却对着卫青笑问。
霍去病脸一下红了。
卫青也笑了,“去病这爹当的还是不错的,抱嬗儿抱上瘾了。”
霍去病不好意思了,提马往那边看自己的五万军士操练。
看着他的背影,刘彻长出了口气,“仲卿,你外甥那骠骑将军府快成了大车店了吧。整天借着嬗儿也要在舅舅那里多泡上一会儿吧……”
“……”卫青闷了口,许久也叹了口气,“看着去病抱着嬗儿,臣这个作舅舅的心里觉得放心。而今大战在即,臣最不放心的……匈奴必定是秣马厉兵,这一战……”卫青摇摇头,这样的担心怎能在战前说出口。
刘彻蹙了眉头,看着他,“仲卿啊,你这性情……你说这话,朕倒也担心起来。想去病打河西,或许是一无牵挂,才所向披靡,而今……这儿子可不是嘴上说放下就放得下的……”
卫青轻嗽一声,掩饰自己的担忧,沉默不语。
霍去病骑着汗血马从那边跑回来。
“去病,朕还有件事和你说。”刘彻正了神色。
“陛下请讲。”
“老将军李广的次子李敢,精于骑射,朕将李敢编入你的队伍里。”
霍去病没有别的话,只点点头。
“还有,仲卿,老将军数次到宣室向朕请战,要为先锋。其志虽然可嘉,然毕竟他年事已高,此役干系重大。万一有个闪失……但李广多次来请战,朕只好任其为前将军,随仲卿出征。但朕有一道密旨给仲卿”,刘彻从衣袖中拿出一道秘扎递到卫青手里,摇摇头,“万勿使其为先锋,老将军要保全而归。”
卫青还没说话,霍去病先蹙了眉头,“李敢即已随我出征,御侮有功,还即封侯。老将军又何必一定要出征。陛下不准他出征就是了。”
卫青恐他闹事,忙接过去,“老将军征战三朝,而今终见汉匈决战漠北王庭,岂能不战。”
刘彻心里有些不好受,“这件事的确难办,也只有交给仲卿去办,朕才……”
“陛下不必为臣挂虑过多,臣谨尊上谕。尽力保全老将军。”
“……”刘彻只看着他,沉默了。从来不让他为难的人就只有仲卿了。这件事,无论成败,恐怕都要怨在仲卿身上……
怨臣,不过同殿为臣的不慕,臣都担待下来也就是了。不然,难道让老将军怨陛下不成,那样,这天下万民何以看陛下。还是臣来担吧……寒眸子平静的看着刘彻。
“……”,黑眸子说不出话来。
……
夜深了,霍去病最后巡了夜哨,回到大帐仍然不思睡,便带了汗血马出来,想到舅舅军营去。来到军营外,他又迟疑了,快三更了,舅舅该睡了吧,要不还是回去吧。拨马走了没两步,霍去病又回来了,明天分兵两路,自己走定襄,舅舅出代郡,估计少说也要有一个多月才能再见着舅舅,霍去病还是决定进去,和舅舅说句话。想着便又拨回马头,到军营前。
“什么人?”自然有军士拦他。
“霍去病求见大将军。”霍去病有些不耐烦。
“骠骑将军。”过来一个军士迎他,“将军,大将军不在军中。”
“?”霍去病一愣,“大将军到哪里去了?”
“大将军出去有一个时辰了,尚未见归来。”
“可留下什么吩咐?”霍去病蹙紧眉头,舅舅会去哪儿呢?
“只说夜哨不得疏忽,别的未曾吩咐。”
霍去病带了马,舅舅倒底会去哪儿,又能去哪儿呢?明天就要出征了,难道还能回家了不成?回家看伉儿他们去了?不放心嬗儿?霍去病胡思乱想着,想到嬗儿,要不到舅舅家去看看嬗儿吧。可这都什么时候了,舅舅家平时就歇得早,这会儿过去……舅舅不是回家了……那么……
……
“陛下……”春陀小心的在王夫人寝宫门口低声叫陛下。
刘彻已经睡下有一会儿了。
“陛下”,王夫人叫宫人点起灯烛,“什么时辰了,刚睡下,怎么就叫?”
刘彻睡沉,半截儿醒来,脑仁儿疼的厉害,“什么事,春陀,进来。”
“奴卑惊驾有罪。”春陀跪下,却支吾着没往下说。
“……”刘彻觉得有事,“起驾甘泉居室。”
“陛下……”王夫人拉住他的衣袖。
“朕明日在来。”刘彻搪塞着,叫王夫人给他拿氅衣,简单重束了头发,便出来。
“倒底什么事?”刘彻听在半路,低声问春陀。
“大将军来了。”
“什么?!”刘彻一愣,军中有什么大事,“人在哪里?”
“已在甘泉居室外候驾。”
“快!”刘彻脑仁儿一下儿不疼了,快步往甘泉居室走。
……
“宣!”刘彻未及落座就让春陀宣卫青,“春陀,叫他们都退下,一个也不留。”
“诺。”
“臣卫青参见陛下。”
刘彻见卫青未着甲胄,只穿着便服,好像也是匆匆忙忙出来的。他为人处世一向稳妥,不急不躁。明天一早就要出征,他寅夜入宫,这是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刘彻叫他坐下说。
“定襄截获匈奴密报,连夜送入军中。”卫青神情凝重的压低声音,将秘扎呈到刘彻面前,“伊稚邪单于十万兵埋伏于定襄千里外广漠以北。”
刘彻的黑眸子透不进光,心中不禁一冷,“……他已经准备好了……”
“而且是针对去病准备好了。”卫青蹙起眉头,声音有些苍凉。
“……”刘彻看着他时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茫然。仲卿说得一点儿错儿也没有,敌人已经准备好了,而且是直接针对霍去病准备好了,这不是险些送上门儿去。
“陛下,臣……”
“仲卿”,刘彻深吸了一口气,两手用力的搓搓脸,又长出一口气,截了他的话,“朕忽然想起了……想起了马邑……”
卫青慢慢垂了眼帘,“如果马邑设伏三十万,而伊稚邪单于没有发觉,那么陛下十多年前就已经平灭匈奴了。诚然伊稚邪是临阵发觉,突然撤兵。但是倘若他未发觉而落入陷阱……”卫青强压着心中的不安甚至是一点后怕,声音有些颤抖的说,“依陛下当时的部署,可有伊稚邪的活路?”
他的声音沉沉的,尾音一点点颤,震到刘彻的心弦,让他不自觉的后背冒凉气,抿紧嘴唇,重重的摇摇头。黑眸子中的阴霾笼罩上来,刘彻眯了眼睛,“他们是算准了朕会派去病,若去病一去落入他的网中,恐怕也难保……”
“陛下……”卫青站起来,跪在刘彻条案前,“臣请……臣请替去病出定襄,叫去病出代郡。”
“……”刘彻紧紧的咬着牙,“仲卿……伊稚邪已经张好了网,去病去撞和仲卿去撞……有什么区别吗……”
卫青深深的叩首,“臣……臣有些话……必须和陛下说。陛下……”
“起来说……”刘彻站起来扶他,攥在他胳膊上的手有些抖。
卫青叹了口气,走到地图前,“其一,伊稚邪若发十万兵在定襄设伏,所谓设伏,便绝无十万兵横陈漠北的道理,一定会在广漠之北隐于某处。那么他们吃定的应该就是去病长途奔袭,孤军作战的打法,于是大军隐于某处,候去病兵入套,突然围而缴之。”
“那么仲卿去有什么良策吗?”
“臣虽闲置了几年,但也曾设想过与单于会。臣想过一种‘弓’形阵,陛下请看。”卫青说着,到刘彻摆在甘泉居室的箭耙前,摘下他的铁弓,让刘彻攥住弓腰正中,卫青自己搭住弓弦。
“陛下,我五万军挺进广漠便布此弓形阵,向前进发。我居中路,就如陛下手握之处,左右两路绵延数里,同时前进就如此弓的两翼。而匈奴既然是十万设伏,十万兵必攒聚一处。我军向前,中路直接与单于会,而在单于的视角和视野下,只能见我中路军,也就是陛下手握的部分。在他们的眼中,大概会觉得我军是个类似与雁阵的阵形。会战之时,左右两路仍然向前挺进,由中路牵制敌人,那么陛下,单于的处境不知不觉就会变成这样。”
卫青搭住弓弦往自己怀里拉,刘彻攥住弓腰,吃住劲儿,铁弓张满,“陛下此时在看,单于仍与中路军交战,而左右两路其实对其已成包围之势。此时左右两路慢慢收口儿,这弓形阵就会变化成口袋阵,将单于锁死在阵中。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将其围而缴之。”
卫青渐渐松了劲儿,刘彻静静的看着他,手底下也渐渐松了。卫青把弓重新挂好。
“那么其二呢?”
“其二,说句实话,去病最擅长打的就是出奇突袭的快仗。他年轻马快,正是驰纵奔袭的好年纪。臣像他这个年纪,也一直是奔袭破敌。河西之后,匈奴在漠北的兵力减少了三分之一,他们在定襄盘踞十万兵力一定是主力精兵,准备一举全歼去病。那么在代郡之北的狼居胥山和瀚海的兵力部署虽未可知,但至少是作战意识上肯定相对松懈。如今分兵两路,臣在定襄拖住单于十万重兵,正好可保去病继续从代郡实施长途奔袭的战略,必然一举打下狼居胥山。这样定襄、代郡,窴颜山、狼居胥山皆破。”
“……”刘彻只看着他,并不置可否,“还有其三……朕最关心的……现在是其三……”黑眸子里的光仿佛荡起寒眸子中的涟漪。
弓形阵布得好,两路兵调配的周全,然而这样打,你这弓形阵中的中路军将面临什么,仲卿你自己还不知道吗?伊稚邪十万精兵,与你中路军短兵相接……仲卿,你在宽朕的心,朕若准了,这仗之后,朕还能再见到朕的仲卿吗……你要舍了自己来保全他……
陛下……寒眸子模糊了,他没想到,他尽量平静周详的陈述仍然难以闯过这一关。陛下……“其三是……”卫青先哽住了……
刘彻已经攥住了他的手,“那朕呢……”
“……他是……他是臣的外甥……”卫青无力的跪在刘彻面前,“陛下,说一千道一万,去病是臣的亲外甥,是臣一手带大的孩子。况且嬗儿还小……”卫青沉了好一会儿,调整呼吸,略微平静下来又接着说,“想当年,臣每每奔袭作战,陛下皆部署老将为臣做牵制掩护。而今臣何该以为老将,牵制敌人,以保年轻的将军。陛下……”
刘彻手心里全是冷汗,打滑的攥不住卫青的手,干脆改为十指交握。
卫青的手无法控制的抖起来,“陛下,打仗岂有毫发无损而长胜的道理……近年来,臣自知秋冬两季的寒疾愈重,体力大不如前,早已不适合奔袭作战。而去病还年轻,他比臣能干。即使臣不在了……”
刘彻攥紧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黑眸子死死的盯住他,那目光极力的堵住他的话。
“陛下,让臣说完这几句。即使臣不在了,大汉有去病在,可保陛下四海无患。臣是性命微贱之人……多年来,臣蒙陛下眷顾,为天下贵,而臣自知不过是鄙陋之人。臣还是那句老话,如臣这样,一个骑奴若能死在为国尽忠的事情上,或许还有些意义。这样正好,臣将李广将军安置在右路赵食其队伍中,既可全老将军为前将军之愿,使其随右路军像弓的一侧弓翼的顶端一样,直进下去,最后收网,又可免老将军与匈奴单于短兵相接,生死不保之险……”
“到这个时候,你还能如此妥帖,连这个你都没忘了安排好……”刘彻哽咽了,“保全去病,保全李广,保全大汉以后的边防,你都想好了,但是……你想了将,想了家,想了国,可你,你想过你自己吗……你想过,你想过朕吗……”刘彻一把搂紧他,最后一战,朕不能没有仲卿。
“……”卫青从没有过的同时同样搂紧他,那相互的怀抱中,谁也说不清也不敢说清这是什么感觉,良久,卫青还是开了口,“陛下,险则险矣……”
他依旧竭力的控制着声音,刘彻此时仿佛有千金之重的倚在他肩上,“险并不意味着臣一定会……臣只是分析情况,臣不是金贵之体,微贱之人没那么容易死……”
刘彻一下吻住他,“不要说那个字……”
卫青这次彻底不再躲,由他吻住,但他片刻便松了口,那黑眸子中的担忧让寒眸子不忍看,“……陛下放心,臣答应过陛下,臣必然尽力而为……”
答应过朕的……黑眸子凝重的注视着寒眸子……仲卿答应过朕的……
臣答应过陛下……寒眸子中悠悠的水光依旧澄澈的亮着,虽然带着淡淡的苍凉,臣答应过陛下……陛下,放心……臣答应过的……
黑眸子上的眉关渐渐展开了,那急促无章乱跳的心逐渐的稳定下来,“你是朕的仲卿,是朕一个人的仲卿。仲卿永远不会离开朕,永远陪在朕身边,朕不会是孤家寡人……”
寒眸子重重的眨了一下……“陛下……臣什么都明白……”
“仲卿……朕要你像那次一样……”刘彻的鼻尖略侧过他的鼻尖,嘴唇轻轻的贴上他的嘴唇,“仲卿……像那次一样……”
像那次一样……像那次一样……卫青迟疑了一下,呼吸忽然重了起来……
“像那次一样……”刘彻贴在他嘴唇上,等着他……只要一下,像那次一样……只要一下就好……
卫青的嘴唇凉凉的,轻轻的抿开,刘彻的吻随即深了,卫青还在犹豫着,终于悄悄的在他的唇舌间暗暗的抿住……
刘彻的手臂一时间搂得紧了,卫青也有些狂了……从没有过,没有这样交缠纠结的吻过……吻得眼泪落的,都不觉得……
“……仲卿,加餐食,长相忆……”
“陛下,骠骑将军到!”
两人如同一梦方醒,慌忙分开……
“骠骑将军求见陛下。”
刘彻神儿还没在家,清嗽一声,“宣。”
春陀推开殿门,霍去病几步进来,火亮的眼眸此时仿佛倍加光亮,舅舅果然在这里,火眸子迟疑了一下,“臣参见陛下。”
刘彻接过去,“去病,朕有重大决定,你来得正好。春陀,拿酒来,朕要给二位将军饯行!”
(七十八)
“陛下已经恩准老臣为前将军,敢问大将军,这何为前将军?!”
已入定襄草场以北的广漠,卫青调兵已毕,飞将军仍忿忿不平。
卫青垂了眼帘,战场厮杀,解释什么?“老将军从右路军,倚我阵向前,便是大军最前端,之后收网合为匈奴,老将军不必多言。”
“老臣的前将军是与匈奴会战的,直挡匈奴的先锋,而大将军将老臣调入右军,哼!难道是想独占此役之功?右路道远,合围之后才可与单于会,大将军自领中路,那要李广这个先锋做什么?!”
这样的争执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卫青仿佛早料到会是这样了,心中有些凉,脸上惨淡的表情流露着压抑,他摇了摇头,不想再多说什么,飞将军的这几句话,若解释岂不图增不睦,算了,“兵贵神速,军中将令,请老将军斟酌。”
“哼!”李广愤愤的去了。
远处广漠的日色有些昏黄,卫青蹙了眉头,看来风将至,“将士们——此次作战,要穿越此广漠,期间风沙大,道路弥艰。愿我将士怀忠君报国之志,越漠克敌,蹈死不顾——”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将士们,看日色,可能广漠之中已有风沙,大家都用布包住口鼻,也包住战马的口鼻,我们出发——各路军横向挺进,中间必须联通!!不可断了消息!诸位将军可明白——”
“我等谨尊大将军将令——”
“出发——”
……
赵信将人马屯于漠北草场,“大单于,设伏不必带如此多的人马,否则易被敌人发觉,况那胡杨林本就不算大。我们不如将辎重人马留在这水草丰沛之处,将最善战的骑兵组织一万人马,隐于胡杨林!这样,后援照应大,霍去病就是倚仗强悍侥幸闯过胡杨林,他也断不会料到胡杨林后,我方还有这么大的后援!”
“有理!!”
……
“起风啦!大单于,那霍去病出定襄,必在广漠遇飓风。到此焉有斗志?!”
“此昆仑神佑我大匈奴啊——昆仑神——”
……
黄沙遮天蔽日,已然难辨方向,卫青从那次定襄出征之后,便再没奔袭过这么远。想来过了定襄草场到此沙漠中,就已经要有五百里了。若按出征前,张骞的描述,此处直向北,大约四五百里就会越过草原。
方向!此时再没有比方向更重要的了!
一个多时辰前,风从正北来,玉兕騘的青玉色的鬃毛正飘散在他的胸口处。现在玉兕騘的鬃毛时时拂过他的右手,这倒底是风向变了,还是大军的方向偏移了呢?
卫青心里突然一紧,旋即有松了下来。不会是偏移,若是一纵骑兵纵袭,很容易偏移方向,而现在是五万人马成横向弓形前进,这样的横向阵形,利于把准方向,不易偏移,那就只是风向变了!!
“传我将领,风向已由正北变为西北,吹向东南。我军方向没有变,继续向前,各部一阵横向紧密联系,不必慌张——”
“诺——”传令军士立刻催马而去。
又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风沙漏下一个空洞,衬出一片昏黄的天空,和惨白的日头,悬在右侧,果然方向仍是正北,卫青的判断没有错。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军士们见了日头,辨清了方向,果然大将军判断正确,军士们不由得纷纷高呼起来!
“快!趁此时风略小,我们加速向前——”
……
“我几乎闻到了霍去病那娃娃的血腥味儿啦!!准备我的鸣镝!这苍狼不是号称日行千里吗?怎么一个上午还没动静?!本单于可有些耐不住了!!”
“大单于,看这风向变了。广漠最忌起风,风向一变,人马就会以为是自己走错了方向,估计霍去病已经困在广漠之中,迷失路途了!”赵信大笑。
“不!”伊稚邪轻轻擦着鸣镝的箭头,“本单于可不希望苍狼迷路啊,那样本单于就少一身上好的狼皮越冬啦!!”
……
风向在不停的变,从正北到西北,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几乎变成正西风,风力奇猛,几乎要将人马从侧面掀翻。
卫青夹紧马肋,压低身子,风从左侧一下卷着沙砾,噼里啪啦的打在他头盔左侧的护面甲上,阵得他的听觉都有些木。
过了正午,天变成透白,日头有些偏,风忽然变了方向,卫青就觉得自己的战袍一下从左后方裹在身上,变成西南风了!
正是顺风!!!卫青一阵欣喜!!
“将士们,是顺风!!!天祝我汉军踏平漠北——冲——”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
“带什么辎重!!”霍去病不耐烦了,都给我扔下,这算得了什么?!“这比车耆老狗东西如此不堪一击!”
“骠骑将军”,李敢看着一片尸首,不得不佩服这号称祁连山精魂附体的霍去病,“天已过午,而士卒皆未补给,若不缴其辎重,连战恐军士体力不知!”
霍去病原就对陛下把李广这棘手的事交到舅舅手中不满,出征队伍中带着个李敢,他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此时不禁冷笑一声,“哼!就地补给便罢,号令全军,就地补给——吃饱喝足,其他的全扔下。带着这图有虚名的缴获,我们就跑不了那么快了!!传我将令,各部从速补给,半个时辰继续前进——”
霍去病自己翻下马,走到比车耆王的尸首前,把他的尸首踢正,从靴筒里摸出锋利的匕首,一手攥住比车耆的头发,一手迅速操刀将其首级割下,“拿函匣来!!给我装上!这就是我最好的辎重——”
……
多半个时辰之后,风又转为正北,顶风疾行,人马都睁不开眼睛。不知什么东西随着风卷过来,夹在玉兕騘的笼头缝里,卫青发觉了,腾出一只手来,利索的拈出来一看,胡杨叶!
卫青眼睛顿时一亮!!“快到了!!将士们——我们快到了——前面应该就是胡杨林!!速将左右两军进度报我——”
“诺!!”
“左将军公孙贺报大将军,左路包抄顺利,所遇风力已渐小,前方已隐约可见草场!”
“好!传我将令,左将军再行入草场后过十里左右绕到敌后,从西北向东与右将军合兵,围而从正北向南,将我包围圈内匈奴歼灭,呼应中路!”
“诺!”
“报,右路军赵食其将军报大将军,右路军全线向前,只是所遇风沙巨大!”
卫青点点头,风向正是偏向西了,那黄沙很有可能是直奔右路了。“速传我将令,右路暂时方位正常,但要特别注意体察方向,最好全线横向加紧联系,向前,应该不过五十里,可见草场。那时风力会渐小,再依左路军办法执行!右路艰苦,将军士卒皆要勉力而战!”
“诺!!”
胡杨的落叶越来越多了,目标越来越近了……
“听我将令——”卫青命中路减了速度,“武刚车阵在前——轻锐骑兵在后,准备应战!将士们!我们面对的很有可能是匈奴大单于的主力部队——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场恶战!!将士们!!丈夫生而一世,为国尽忠,死有何惧——唯求御侮保国——”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
刘彻站在建章宫垛口上,过午的太阳发着惨白的光,映亮那忧虑重重的黑眸子,“看着日色……”
“如此日色,多半漠北又是风沙……”张骞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侧面,刘彻的咬合肌一点点隆起。
“风沙啊……”
“陛下,”张骞岔开话题,“河西如今打通,尽两年来,商贸繁荣,但乌孙、大夏、大宛、大月氏等西域诸邦都尚未有过多联系,臣愿再为汉使,重走河西,为陛下睦邻诸邦,广布陛下之德。”
刘彻点点头。
……
“大单于看那烟尘,似乎来了!”
伊稚邪搭满弓。
可眼睁睁的先看见一片望不到边的战车,迅速的向胡杨林铲来,战车正面看不到一个汉军,只见布满利刃的前挡,汉军都隐于车上挡板后,硬弩已经向着胡杨林张满!
“不对!!”伊稚邪一身冷汗,大叫一声。话音未落,已是万驽齐发,林中立时传来惨叫!汉军如潮水一般扑过来!
“冲——”卫青挥剑催马向前。
“不是霍去病!!”赵信一时愣在那里!
汉军已冲入林中,两军混战到一处。
“那是谁?!!你这个混蛋!!”伊稚邪来不及反应只好跨上马,挥刀与前来的汉军交战。
“是……”赵信一眼看见大旗上一个“卫”字。
“不好!!大单于,快撤!!是卫青——”
“什么?!”
“是卫青——我们快撤出胡杨林,卫青人马战车太多,我们这一万精骑根本不够!!必须迅速与后方辎重部队联系,合兵一处——”
“你个废物——那还废什么话?!”伊稚邪大吼一声,“撤——”
匈奴骑兵且战且走。
“追——”卫青挥剑砍倒围着他的匈奴骑兵,一指前方。
“哪个是卫青?!”伊稚邪冲出胡杨林,回身一看汉军包抄上来也过了胡杨林。
赵信慌慌张张的分辨,“那里!!玉色马上那个紫金盔甲战袍的!”
伊稚邪眯起了眼睛,从背后抽出一支鸣镝,搭满弓。
……
霍去病压低身子,用力别住汗血马的两肋,身后已是一片血海,前面不远处,匈奴左大将军正催马落荒而逃。霍去病咬住不放,顺手“豁”的拔起匈奴左大将军的战旗,攥在手中,对准前面策马而逃的左大将军的后心,奋力掷出去,那旗杆穿胸而过,尸首栽下马来。
日色渐西,前面狼居胥山映在落日的余晖中。身后的战场一片殷红,这仗打得虽快,可也有些太快了,霍去病在夕阳中忽然迟疑了。
怎么一路出代郡走右北平,千余里征战,克广漠,而斩比车耆部,前击左大将军,获屯头王、韩王,全歼敌部,直捣狼居胥山,一路上,敌人部署并不似决战之势,竟似乎比河西还要容易。
霍去病蹙了眉头,火眸子在惨红的鲜血和夕阳的余晖中,闪着惶惑和隐隐的不安。这么顺利……难到和临行变换出兵之地有关……
(七十九)
卫青全神贯注的追击撤向后援部队的匈奴骑兵,余光扫到一个身影,那熟悉的骑马姿势,赵信!卫青不由得心头火起,提马便追,突然觉得赵信身边那高大的匈奴人忽然压低身子,催马往前跑了没几步,猛得拨过马头。
一声刺耳的哨响,鸣镝!卫青下意识的勒住丝缰,往后一躺身,同时防他冷箭射马,右手用力往边上一带缰绳,玉兕骢随着他的手劲儿往右侧偏了脖项。那鸣镝蹭着马脖子穿过来,玉兕骢险险躲过,只在左颈上蹭破一道血槽,鲜血洇出来,染红了它玉色的鬃毛。
卫青带马的一个动作让自己慢了一拍,好在他闻声即躺下身,鸣镝错过他的心口,却“砰”的一下顶透他的肩甲,钉在他的肩窝里。卫青全身一紧,左手上的青筋立时绷起来。
……
“啊!” 刘彻倚在条案上阅呈文,一时瞌睡,突然从梦魇中大喊一声。刘彻愣愣的睁着眼睛,眼前仍是一道火光从卫青心口穿过去的画面,冷汗湿透他漆黑的氅衣。
春陀忙跑进来,宫人们都战战兢兢的站在一边不敢动。
春陀一看刘彻满头冷汗,两眼直直的盯着前方,那暗黑的眼眸中透出少有的恐慌。
“陛下!”春陀忙用力的推他,让他回过神儿来。
刘彻心跳得让他的胃肠都在翻绞,一低头,便把胃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
春陀一边给他捶背,一边吩咐宫人收拾,给他换衣服,烫酒。
“陛下叫梦迷住了!快,换大红压金丝的衣服!烫酒用金尊!”春陀一边吩咐,一边不停的捶着刘彻的后背。
一时酒来了,春陀用金尊服侍刘彻喝了热酒,换上大红金衣,“陛下!陛下!”
刘彻慢慢睁开眼睛,日色偏西了,甘泉居室里有些暗,“春陀……”
“陛下,陛下您醒了。奴卑是罪该万死啊!”
刘彻摇摇头,“朕作了个恶梦……前方可有军报?”
“陛下,尚未有军报。”
刘彻蹙了眉头。
“陛下,奴卑幼时在乡下听村中长者讲,凶梦得吉财。陛下若是作得恶梦,定将有喜事传来啊。”春陀明白他的心思,便给他圆梦。
刘彻半信半疑的看着他,“春陀,朕从今日起,素服斋戒。给朕换素服。”
“诺。”
……
伊稚邪看卫青往后一躺,以为是射中了,别的没想,兴奋的策马冲过来。
卫青腰上用力挣起来,一把拽下箭杆,随手搭满弓,只觉得左臂顶起弓腰的力度像锥刺一样扎在左肩的箭伤上,那鸣镝的箭头还深深的埋在筋骨间,让他的左手难以控制的抖。卫青咬紧牙,奋起一箭出去。
伊稚邪迎头而上,突然见卫青挣起来,正冲着他开弓就是一箭。伊稚邪一身冷汗侧过马身,卫青也是左臂有伤,这箭偏了,正钉入伊稚邪的右肋。
“啊!”伊稚邪惨叫了一声,拨马就走。
汉军有的见到卫青中箭,但又见他突然立起来,一箭正中来将,汉军士气大增,“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将士们!带箭的既是匈奴大单于,追——”卫青再催马时,左臂已经使不上力气,只将将的拽住丝缰,腾出右手来,挥剑斩杀落走的匈奴。
日色偏西,匈奴与后援会。
卫青中路人马挡匈奴尽十万众,伊稚邪附箭,隐于万马军中,找不到了。敌兵如此之众,肩头的剧痛撩起卫青的杀气。四年来,未动干戈,此时随着这刺骨的剧痛,全爆发出来。
一侧的臂膀已经疼得麻木,带着他左侧的身体也都有些僵硬。但这牵制不住他右手挥剑的速度。
他的弓形阵该收口了,公孙贺、赵食其、李广也该到了。虽他中路出征的公孙敖已经和敌军混战在一处。天再晚些就不好了!
“将士们——杀——”卫青暴怒了!
远处夕阳余晖中,赤色旗海和如怒潮一样的黑红骑兵排山倒海的从左侧扑上来!
“公孙贺来了——将士们!我们的合围包抄时机已到,杀!在日落前结束战斗——”
“怎么这边也有汉军?!混蛋,他们是从哪里出来的?!”
“大单于,我军人马损失巨大啊——”
“大单于——”赵信一身血迹冲过来,“大单于!!不好了——那苍狼已夺我狼居胥山,缴灭我代郡到狼居胥山之间七万余众!”
“我们中计了!!”伊稚邪一口气顶上来,右肋的箭伤鲜血崩流,忙用手捂住,“中了刘彻和他小舅子的计了!!你!!”伊稚邪恶狠狠的看着赵信,“你不是说卫青被冷落了吗?!!你不是说卫青不会再上战场了吗?!!”
“嗖”!一声箭响,打破了他们的对话!
“大单于,现在说这些来不及了,若不快走,恐我匈奴尽灭啊!!”
“大单于”,赵信说,“卫青军团左路已经包抄到位,而此人布阵一贯严谨,有左路就必然有右路!他右路尚未包抄到位,若再待他右路一到,大单于!!”
“大单于,不可再恋战啊!我军十万,如今一下午已折损一万,若再不走,等卫青右路军到,后果不堪设想啊!”
“昆仑神!!失了窴颜山,丢了狼居胥山!!我大匈奴到何处安身——从此漠南再无我王庭啊——”
……
霍去病拨过马头背对残阳,狼居胥山的剪影衬在他身后。面前五万精骑尽皆下马伏跪在地,向他叩拜,“骠骑将军神勇——骠骑将军神勇——”
五万众的高呼声中,霍去病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
“骠骑将军,我军一路到此,首虏七万余重!”赵破奴跪爬几步,仰头难以置信的看着汗血马上的霍去病,“七万呐——骠骑将军!骠骑将军真是祁连山精魂附体的战神啊——”
“骠骑将军威武——骠骑将军威武——”
火眸子中的人影忽然开始变得模糊,渐渐的变成连片的鲜红,那血红色的滔天巨浪由远及近向他扑来,潮头有数十丈高。
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载着一个年轻人向他冲过来。那人长健的双腿登着及膝的马靴,宽宽的肩膀,颀长的项背,修长而有力的手臂松弛自如的攥住丝缰;那人的头发永远乌黑柔顺,梳得整齐;额头和眉关都是那么的舒展带着平静和温和,仿佛永远不会生气;那人的鼻梁高而且直,鼻尖略微扬起,使他的笑容常常带着点俏皮;还有那人的眼眸,即使是暑天,那眸子也像春天的涧水一样的澄澈清凉,那寒眸子中氤氲着柔和的笑容。
在巨浪即将卷走霍去病的一刹那,那人突然从马上倒挂下来,单手拦腰将他抄起来,搂在怀里,策马而去,“去病,怕不怕?”
“舅舅——”霍去病就觉得心口突然剧烈的绞痛,眼前一黑。
“骠骑将军!!”赵破奴和李敢眼睁睁的看着霍去病睁着眼睛突然一头栽下马去。
“骠骑将军——骠骑将军——”五万人马立时慌乱。
李敢过去稳定军心,赵破奴扶起霍去病,“骠骑将军!!!”
霍去病一个冷战,眼前又有了光亮,自己正靠在赵破奴怀里,霍去病疑惑的看着他,“我怎么了?”
“将军突然莫名堕马,也许是一路马不停蹄的征战太劳累了。”赵破奴也同样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霍去病挣起来,好像刚才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舅舅……舅舅……该不会!霍去病呼吸急促起来,该不会是定襄!!“来人!!把那个屯头王带过来!!”
随即又叫了译官。
屯头王战战兢兢的跪在他面前。
“我问你,伊稚邪那狗东西在哪里?!”
“回骠骑将军,大单于布十万精兵埋伏于定襄广漠以北,窴颜山前的胡杨林,可能在窴颜山边的赵信城也有部署,只待将军落网。然而不想将军怎生杀到这里来……”
“什么?!!”霍去病一听就急了!!“十万精兵设伏!!那我舅舅!你,你们这群狗东西!!”霍去病红了眼,撤出剑来,一剑就把屯头王的首级砍下。
“骠骑将军息怒。”李敢过来劝,“大将军出定襄……”
霍去病此时看着李敢又想起临行前陛下把李广这烫手的山芋塞在舅舅手里的事,握着剑的手青筋绷起来。
赵破奴怎么也随他两次出征,知道他脸上风云变换快,而且性子上来是杀人不眨眼的。一看他的神情,虽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事,也估摸着他是要和李敢拼命,忙过去拉住霍去病,“骠骑将军,我军攻破狼居胥山,骠骑将军为大汉立功,开疆并土,当于山顶速搭高台祭天!张我大汉礼仪之隆!趁夕阳未落,尽快对天祈福,以敌首祭祀天神山神!”
“对天祈福!”火眸子锃出光亮,“快上山搭祭台!!”
……
“大将军,匈奴全线溃逃!”
“好!将士们——追击伊稚邪——”卫青指挥着包抄的军队乘胜追击。
“大单于!”
伊稚邪右肋血流不止,堕下马来。
“快!!快备车!!”赵信认得卫青,眼见他的人马已经向着这边杀过来,
匈奴骑兵拽过伊稚邪的王庭马车。
“混蛋,现在用这个车,岂不让那卫青一眼便认出是本单于吗?!”伊稚邪一看马车,卯着一口气喊出来,“换骡车!!骡车!!”
“大单于,骡车是下民……”
“废话!!快去!!”赵信也急了。
“大将军!右路军仍未到来,匈奴从东北豁口处逃窜!!”
卫青不禁心中发紧,“赵食其将军、李广将军仍无音讯?!”来不及了!“传我将领,中路军向东北包抄!左路军跟上——不要放走大单于——”
……
“苍天在上!”霍去病迎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长跪在祭台上,叩拜苍天莽山,仰头对这惨红的苍穹,苍天哪!祈佑我舅舅平安回师,便是霍去病折寿殒命,在所不惜!
……
“苍天……”刘彻扶着建章宫的垛口,夕阳已经从上林苑的莽荡边落下,落日的余晖染红他素白的氅衣,“天佑我大汉此役完胜!佑朕的大将军衣锦荣归……”
……
夜幕降临,喊杀声渐渐弱了,卫青率众出窴颜山追击二百里,夜色浓重,繁星满天而朗月尚未升起,匈奴余部落荒奔向草原深处,再不知踪迹了。
不能再追了,卫青减了速度,再往西北的草原,别说是汉军,就是匈奴自己估计也不知道自己跑向了哪里。再追下去迟早要出事的。伊稚邪已然中箭,匈奴逃亡不足八万人,对一个民族来说,这也许就算是剿灭了,何苦再涸泽而渔。
况且,赵食其将军和李广将军不知何故到现在都没有跟上来,再追恐怕我军失道,反而不好了。应即刻回师,到赵信城补给休整,速酌人去寻右路军去向。
卫青想到这里,传令回师到赵信城补给休整。
(八十)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得胜的将士们纷纷点起火把,窴颜山漫坡火点,随着大军兴奋的高声欢呼跳动着。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那连片的火点映亮了草原的夜空,可卫青的笑容却如此艰难,此时他觉得左肩和臂膀就像没有了一样,空空的,不知是痛是麻。他的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那上万火点时而晕眩的晃成一条条火舌,他不知是自己在晃,还是将士们在晃。右路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怎么还没有消息……也不知去病出代郡情况如何……他眼前的火舌渐渐暗了,暗了……终于黑了……
“你是朕的仲卿,是朕一个人的仲卿……仲卿要永远陪在朕身边……”
“舅舅,你是去病一个人的舅舅……舅舅……去病只要舅舅……”
……
霍去病在狼居胥山祭天,越过狼居胥山又在姑衍祭地,巡过瀚海广漠,再不见匈奴踪影,便连夜率部返回代郡。但回程的路走了近一半儿的时候,他却再也快不起来了。
“骠骑将军,军马纷纷死亡!”
“什么?!”霍去病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骠骑将军,我大军奔袭千里,连续作战而未有休整,战马已相继劳累而死。”
“死亡多少?”霍去病骑着汗血马,并没想到军中战马会因为千里奔袭而累死。
“五万匹,而今不足万匹……”
“……”霍去病愣住了,他本想连夜赶回代郡,再率部走定襄去接应舅舅,如此一来,非但回不了代郡不说,整个骑兵精骑一瞬间变成步兵了!
“骠骑将军,前面就是章渠,就地安营,明日再走吧,否则恐怕军马还会继续死亡啊。”
他霍去病此时今日竟受如此拖累!
……
卫青一夜昏迷不醒,军士卸下他的甲胄,脱去他的战袍,左边的袖子已经被鲜血浸透,凝固的血液将衣袖死死的粘在他的胳膊上。军士忙用水化开凝固的血液,把他的战袍脱下来。
郎中忙用利刃撬出嵌入他肩头深处的箭头,鲜血一下又涌出来,郎中立时把止血药敷在他伤口上,紧紧的包扎好。煎好止血汤药给卫青灌下去。
但卫青依旧没有醒来,众将彻夜守在赵信城大将军军帐外。
天渐渐亮了,众将商议大军休整了一夜,该班师回定襄,并将赵信城烧掉,带着粮草辎重,以防匈奴残余力量再有落脚之处。
过广漠依旧可能遭遇风沙,而卫青尚未苏醒,众将问过郎中决定让卫青躺在马车里,速返定襄,再行医治。
天虽亮了,却是个难得的阴天,众将心中稍微平静,当即决定趁此阴天无风越过广漠。
“你跟在他身边,你不知道伊稚邪的箭射中了他,你干什么吃的?!!”公孙贺埋怨公孙敖。
“我看见伊稚邪射了他一箭,可是他挣起来就还了伊稚邪一箭,中在那狗日的右肋上。我怎么知道他是中了箭,中了箭怎么开得动弓?!”公孙敖又是担心又是气。
“敢情不是射在你身上!”
“我若知道,我能不拦他叫他早歇着?!他这条命当初就是我保回来的!你倒撇轻,少在哪里说风凉话,你算什么?!”
“我是他大姐夫!”
“你少不嫌腰疼,不怕闪了舌头,还大姐夫?!皇上是他二姐夫!他是皇上的大姐夫!!”
两位公孙不顾体面的抢白起来,诸校尉、裨将只听着,想笑又不敢笑。
卫青渐渐缓醒过来,发觉自己躺着,抬眼有顶,侧目有窗,摇摇晃晃的向前动,耳边吱吱的响。卫青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自己在车上,就听见公孙贺和公孙敖在外面吵吵。
卫青想坐起来,忘了左肩的伤,随手撑了一下,吃痛的一软,忙换了右手,挑起车帘。外面已经是中午了,只是天阴,看不到太阳,沙漠的空气难得的湿湿凉凉的。
“哟!!大将军醒了!!”公孙敖发现了。
“大将军醒了——”
“大将军醒啦——”
“大将军醒啦——”
消息一下飞遍回师的队伍。
“大将军威武!!”
“大将军威武——”
“牵我的马吧。”卫青对公孙敖说。
“你快算了吧!”公孙贺也带了马靠过来,“刚好些!跟你说句家常话,就这,我们惹得起伊稚邪,我们都惹不起霍去病!好家伙!回去你没事儿了,让那混小子和我闹去?!你看咱家谁受得了?!”
卫青也笑了,便不叫带马,“不知去病战况如何……”
“哼,那混小子一万骑打下河西,如今带五万骑,够匈奴人一呛啊!”
“对了!”卫青突然想起了李广,“右路军回来了没?”
“坏了!”公孙敖一拍脑门儿,“光顾忙大将军这段儿了,右路军忘了探了!”
“什么!”卫青一急,眼前又有些花,“快派人去探。我们就在这里安营,今日天阴,不会有风沙,将士征战半月有余,千里作战,一夜怎么歇得过来,就地安营。我们也在这里等等右路军……”说完再没了力气,头疼得睁不开眼睛,只好又躺回去。
……
“捷报——”
“快念!”
“骠骑将军将五万精骑出代郡,连破匈奴比车耆王、左大将军、屯头王、韩王,虏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瀚海,共首虏匈奴七万有余。已在班师途中,因力战长途奔袭千里,马匹不堪劳累,多亡于路途。大军返回尚待时日!”
七万!刘彻简直无法相信,七万!!“骠骑将军果然是马踏匈奴啊!!好!大将军部呢?”
“大将军部尚无消息。”
……
“大将军……”
卫青躺在大帐中,昏昏沉沉的听见有人叫他,艰难的抬眼一看,是公孙敖,“怎么……”
“赵食其找到了。”
“什么!!现在哪里?!”卫青一下坐起来,眼睛一黑。
公孙敖看着他的眼神有些空,忙扶他重新躺下,“扎营时,正见前方一路军。我们还以为是匈奴余部,没想到是右将军和李广将军。”
卫青头晕的睁不开眼睛,只闭着眼睛说,“李广将军可好?”
“右路皆毫发未损,想是失迷了路途,走成了反方向。”
“什么反正,人没事就好。将军速派人去问明情况,好向陛下报捷……”
“大将军调养要紧,我这就派人去办。”
……
“呸!!想我李广征战一生,这最后一战竟是失迷路途!陛下已准我为前将军,那卫青凭什么将我调到右路,否则,老夫怎会有这失道失期之憾!!他卫青倒独占此功,叫我老来饮恨。他何苦还来问我?!我一生效忠大汉,这失期之事,我也不是一次,上一次他卫青赎我出来,今日,我也不用他这故伎重演的假人情!我罪犯失期,论律当斩!我自领死,不必上报使我辱于天下!陛下——老臣不能为国尽忠啦——”李广一剑横在脖项上,鲜血登时崩流而出!
……
“什么!!”卫青只觉得心口一紧,舌根一阵甜腥,一口血喷出来,再不醒人事。
……
“捷报——”
刘彻此时真是豪气干云,这次是仲卿了,“念!!”刘彻站在朝堂上。
“大将军卫青将五万精骑,率四将出定襄,越广漠,置窴颜山,大破匈奴,首虏万九千余级,攻破赵信城。中路、左路军皆告捷,唯右路赵食其、李广失道失期。李广将军自尽谢罪!”
“……”刘彻一下僵在那里,李广!他的恨在黑眸子中已难以掩饰。你这样死是叫天下人怨谁?!失道失军自有军法,下廷尉署裁决才是。你如此一来,声明可保,而岂不是陷朕于不义?!!朕不成了逼死忠良的昏君了!!你……
不对,不光是朕!!!恐怕这事传开,天下人除了怨朕还是要怨朕的仲卿吧!你死得好啊?!!朕的仲卿倒成了佞幸!!你这一死,仲卿何以处于天下。你失期本触军法,到头来,天下之心却尽在你“飞将军”的“壮烈英名”之下!那么朕的仲卿呢?!朕呢?!!
你死还要将朕一局啊!!朕竟不但不能依军法办你,反而要抚恤你的后人,不但如此,朕连朕的仲卿也不能封赏!倘若此时朕封赏仲卿,天下人将怎样看朕和仲卿,岂不落个千古骂名!!好你个李广!!
仲卿,你看见了吧!这就是你保全他的好下场!!这就是你“妇人之仁”的结果!!这就是你隐忍退让的报应!!那么朕是该忍还是不忍!!你告诉朕!!朕是该忍还是不忍!!
还不如像霍去病说得那样,不让他去便罢了!!
刘彻心口压得喘不上气来,脸色眼瞧着渐渐憋得发青。
朝堂上一派压死人的寂静。
……
“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去病为大司马骠骑将军。随行出征各将俱依军功封赏——”
“臣谢陛下!”霍去病一边谢恩,一边侧着头看着同跪在朝堂上的舅舅。
舅舅的脸色从没有如此的惨白,即使上次在定襄染病时,脸色也没有到如此的面无血色,而且好像疲惫得连眼皮的抬不起来。舅舅怎么了……
“大将军卫青克获,首虏万九千级,逐匈奴大单于远遁,本该益封,然右路失道失期,遂不益封。所行裨将皆不封。大将军统兵驱匈奴,漠南无王庭,亦加为大司马大将军。”
“臣……谢陛下……隆恩……”卫青的声音迟钝而含糊,叩首下去,便再未抬起头。
霍去病一口恶气堵在心里,未及发作,就觉得舅舅一直伏跪着,似乎没了生气,心里一下紧得有些慌。
“李广将军失道失期,然持节不变”,刘彻的声音已如从牙缝里钻出来,指尖发颤,勉强忍住,“横剑自刎而终保气节。老将军力战三朝,而未得封侯。而今次子李敢从骠骑将军颇有战功,封李敢为……”刘彻真要说不下去了,咬紧牙关,“封李敢为关内侯,代广为郎中令,食邑二百户。以彰朕体恤之情。”
“陛下!!”霍去病一嗓子吼出来。
刘彻心里也是一腔邪火儿发泄不出来,霍去病这一嗓子,刘彻腾的站起来。
满朝俱伏跪不敢言。
“舅舅!!”霍去病忽然发现舅舅的身体开始向一侧歪,心里觉得不好,舅舅一下躺倒在朝堂上。
朝堂立时乱了营。
刘彻一看,登时险些背过气去,“退朝!!退朝!”
朝臣们不知他要怎样处置卫青、霍去病,纷纷仓惶而出。
朝堂上一时风流云散一般,空荡荡没了人影。
“来人,抬到甘泉居室!!请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