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舞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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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云曦站在一人高的着衣镜前，面无表情地望着镜子，镜子里的那人亦用同样的神情回望着他。
颦眉，形状优美的手轻扬，长袖如风吹拂而过。白嫩得几近透明、似乎一掐就会出水的肌肤，水晶般粉色晶莹的细长指甲，纤长如玉的手指，细窄而骨感分明的指节，隐没在皮肤下淡青色的、缓缓跳动的脉络——仅仅是手就如斯美丽，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素兰，柔却不腻，妖却不媚。
再抬首，那人容颜依旧，但这张脸并不是楼云曦所熟悉的脸，而换了副新面孔，或者说，楼云曦现在的整个人都不是他所熟悉的自己，而成为了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绝色少年。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望着对面镜里堪称黄金比例、绝对完美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身体，轻抚这张甚至连造物主都会惊叹如此奇迹的脸庞，楼云曦不由自主地缓吟出声。而例外的，造物神一改不喜欢完美事物的观点，竟让这声音也如泉水叮咚，清越而不尖脆，淡淡的儒雅，还有几分男儿应有的沙质及凉薄疏离的韵味——这名少年实在完美得不存在性别的界限，完美得超越了天理的制约。在他轻笑未出之时，都会令人觉得乍然云开见日、千树万树梨花开，甚至隐约可以听到千万花朵竞相疯冶怒放却仍在他面前黯淡时的低低叹息。整个世界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见证他的美，而人们之所以存在也该是为了爱他吧？楼云曦忽然有些烦躁起来，他很聪明也很前卫，所以遇到这种状况没有惊慌就明白自己是穿越了，只是摊上这样身体对他而言算好算坏？至少目前就有人、也就是一个月前□□自己的御风堂少主穆天对自己虎视眈眈，据说此身体前主人名字和自己相同，性格也相仿，都是冷漠而没有心肝的人。此人在江湖上行事诡异亦正亦邪，尤喜欢兴风作浪沾花惹草，着实惹了不少大事。因其完美的容貌、清绝的气质、高强的武功、乐文上的深厚造诣以及师门所规而被誉为“洛神”，后又因绝对的无情而伤害了不少人心，有人以他成名兵器玉箫“时云”而为其另起别称——“断意云箫”。但不管如何，此祸害后来终于被穆天用计擒来，封了武功囚做禁娈，又因此人坚持不愿尝试去爱穆少主而被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人也算咎由自取，不过毕竟斯人已逝，现在自己得了这身子，也不好多说他什么坏话，只哀叹自己，以后不知还要面对多少麻烦。
正低头胡思乱想，鼻端蓦地有极轻的檀香味袭来，身体随即被人紧紧抱住——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楼云曦向来不喜欢别人打扰他思考，于是不满地颦眉，微微侧头，轻挑吊梢眼角，自下至上斜睨过去，翘卷的鸦翼长睫在眼睑上打下淡淡的墨色剪影，遮掩去半个艳眸，水光流转婉约，旖旎得令人晕眩。纵然自伤愈后的这半月都在镜子前研究了很长时间，他仍不知自己不经意间会流露此般妖媚风情，以为还有当年叱咤商界风云的勃勃英气。因此他这样神态，有人便理解歪了，认为美人幽怨，在对自己撒娇，兴致一上来，捞起怀里的绝美少年就是一阵猛吻。楼云曦见苗头不对，及时制止了穆大少主的下一步行动，将他的狼爪拦截于腰带前一寸位置。
穆天看见爱人神情郁郁，不免心疼。他其实是爱惨了楼云曦，真真正正地爱到骨髓里去了，上次会那样待云曦主要是自己实在被少年的无情伤透了心，而恋爱中的人都是没什么理智可言的，所以致使他生出“得不到就毁掉”的混账念头。尽管自己决心已下，但当少年真的在自己怀里冰冷僵硬时，他又害怕起来。云曦的眼再也不能看到自己，云曦的嘴再也不能亲吻自己，云曦的手再也不能触摸自己，云曦……云曦……一时间他后悔，悲怆到撕心裂肺，那种痛楚纵然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无法比拟——那是种绝望，失去所有的绝望，也是那次，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痛不欲生”，什么叫做“虽生尤死”。而自此以后，穆天都决定要好好护着云曦、宠爱云曦，虽还不能解开武功封禁放任少年离开，却还是恢复了云曦的自由，不再锁着他关着他，不再不让他说话，不再让他孤独受伤。
“在想什么？”穆大少竟然对着自己走神，看他神态又不是因为贪看自己容貌或是什么不良遐想，楼云曦不由惊奇。
穆天回神，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笑了笑，一派憨厚中肯：“云曦，你天天都呆在屋里鲜少出门，不会闷么？那样对身子也不好，容易憋出病来，不如我带你出去走走，可好？”
楼云曦一眼斜睨过去，冷哼：“今天是什么节日或宴席？”这家伙，竟然对他玩这种玩剩下的老把戏？不就是要带他出去装装门面，显摆显摆，顺便宣告自己的所有权么？用得着绕的七弯八拐？
尽管被揭穿了意图，到底还是个人物，穆大堂主不恼也不臊，依旧笑哈哈，厚颜地蹭上前：“云曦真聪明！今日是‘熙花节’，赛红斗绿热闹得很，夜里沧江还有众花之魁歌舞争赛，据说今年那向来最神秘的“月姬”聆月也会参加，城里不少要人都争着去看，江湖上也有不少名士争相一睹其风采。我已包了专船，咱们一同夜游沧江，可好？”
闻言楼云曦轩眉，说实话他生性有点懒散，不怎么喜欢吵闹，不过整天都呆在堂里也的确是郁闷到了，再说到这里来也有一月，是时候好好了解这个世界，以便今后游戏能玩得更开心些。如是思考，也就低笑着应允。
因为顾虑到楼云曦冷漠喜静的脾性，穆天包的专船并不很大，以免过度招摇惹人搭讪，布置得却很华美精致：远远望去船身布满飘逸的白色轻纱，四角分挂盏水晶灯或明或暗闪闪烁烁，气质缥缈，灵气纯然仿若仙舟驾临不说，舱内更是地上铺着软软的白色长毛地毯，杯子摔下去都发不出声响更别说碎了的厚度。墙上挂着几幅淡雅素洁的山水画，用墨不浓重，可意境很到位，皆是出自名家手笔。香檀小案上摆着几碟精致小菜、一壶清酒，翡翠酒壶夜光杯，雕琢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小案中央还摆了个形状细长小巧玲珑的羊脂玉花瓶，瓶内插着支水灵灵的白菡萏，看来是刚摘上来不久的新荷，清淡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隐没在舱内空气里，却是隐隐袅袅，绵缕不绝。小案旁的座位是几个软乎乎的白缎云纹精锦垫子，轻轻坐下便觉陷入海绵里，又似卧在水中云端，丝滑柔腻。
楼云曦眯眼，再扫了圈舱内陈设，暗叹。这船摆设看来素洁简单，不知道的人觉得朴素，但他明白，这里头哪样东西不是珍贵得很？就连挂在船外边的那些软罗轻纱也是极其名贵的笼烟纱。可惜他不能再回到原来的世界，否则随便拿个东西哪怕就一匹笼烟纱都能卖大价钱啊，即便不卖，弄到国家博物馆陈列就够资本让自己被评为“全国十佳青年”之一，弄不好其他国家还要来偷窃争夺这古代宝物呢，可惜啦可惜……摇摇头，作为精明而无情的商人，这一刻，他实实在在感觉到了肉痛——有钱不能赚，痛苦，对他而言真是煎熬啊！
“云曦，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见到爱人奇怪的举动，穆大少主急忙凑上去担心询问。他的云曦由于那时候失去太多精血，身子没完全恢复，还有点儿发虚，他可不想让宝贝再出什么差池。
挑起眉尾，楼云曦眯眼斜睨着面前这满脸紧张的英俊青年，摇头轻笑：“没什么。”笑声柔软清越，带着一点点薄荷般的凉薄，又有点流沙自指缝间滑落的沙沙，入骨渗髓的儒雅空灵，真是一笑倾倒英雄汉，真正让人醉到骨子里去。
尽管楼云曦戴着面纱，穆天依然被少年的笑靥迷得如痴如醉，简直都有些不分东南西北。如果不是因为在外边不方便，他早就扑上去大肆享用他的宝贝了。叹息着，穆天殷勤地帮少年布菜添酒，这副模样倒真让身后站着的几名侍从大变脸色。
美人如花，美人如玉。
船外沧江中心那个巨大的石制水榭圆台之上一片莺歌燕舞，也不知是从何处放出的烟花腾空，虽没有现代烟火的繁多花样与色彩，只是单调的红和橘黄，却依然交错出一道道美丽妖娆的灼痕。漫天烨火辉芒倒映在楼云曦墨绿的幽瞳中，明明灭灭仿佛经过了无数悲喜沧桑，折射出异样诡秘的色彩，波段粼粼，扭曲妖冶，七分绮丽绝伦不可方物，如神若仙，三分凄厉残虐鲜血淋漓，似魅胜鬼，竟衬得那玉般容颜美得令人惊悚，教人不免心惊胆颤。对那台上美姬花魁们的表演丝毫没有兴趣，楼云曦只眯眼望着绚华天幕，半晌，抬手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低不可闻地缓缓笑道：“多美的夜，赤月高悬，这满天可都是用鲜血泼出的无限风情啊。”
穆天也没有看那些莺莺燕燕的表演，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云曦，仔细地看那心爱之人的每个表情，将所有的轻颦浅笑都铭刻在心底。他当然不知道楼云曦在想什么，事实上只要楼云曦愿意，没有任何人能猜出他的想法，绵中带针笑里藏刀这种事是他闲来无事的消遣，早已磨练出一副看起来很真实纯良的面具，而且绝对厚实，原子弹都不能打穿。不过穆天也不是傻子，能在十多个兄弟姊妹里脱颖而出坐上御风堂少堂主的宝座，且在江湖中历练了这么久，算得上是阅人无数，因此他还是能大致感受到楼云曦此刻的心境——嗜血，绝对的血腥气息自眼前这个绝美的人身上散出，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拥有着血色灵魂的修罗，又好像来自九玄天宫、准备大开杀戒的杀神。他不禁心惊，还好他封制了少年的内力，使得那人使不出什么真功夫，不然这少年要是此时心魔脱囚勾起杀瘾，那真是谁都拦不住的。想到如是，穆天为自己的明智之举小小庆幸了一下。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很聪明的，喜欢往枪口上撞的人也不是没有的。
穆天看着眼前这美丽无双的女子，斜眼偷偷观察爱人的神色，见到楼云曦表面一副看好戏的笑吟吟模样，又实在不知那人到底作何感想。那女子却不依不饶地缠上身来，故作娇柔地“穆郎”、“穆郎”声声低唤，还端起酒盏要与他同饮，最可恨的是碍于这女子身份背景他还不能鲁莽推辞，着实尴尬，即使是他一时间也不免汗涔涔起来。
可怜那厢为某人紧张得几近休克，楼云曦表面一派云淡风清肚子里却早已笑翻了天。穆郎？！无怪那女子叫得出口，也亏得穆天真的答应。穆郎……母狼……楼云曦在想象世界中直笑得哼哼嗤嗤下巴脱臼，却因他的面具早在脸上根深蒂固，所以硬是没露出丝毫马脚来。
却问这不识相的女子是谁？她就是万花魁首“月姬”聆月，那个传说最神秘最美丽的青楼女子。因为貌美无双，加上能歌善舞，才华学识在那些“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代女人中不算横溢至少也算不错，加上其人时而八面玲珑时而清高孤傲，琢磨不定的个性更是符合了男人们猎奇的心态，所以便得了如此名声。更值得一提的是，此女子竟然打动了素来冷情无心的涪陵王爷，被包养三月，之后关系还一直暧昧，有传闻说若不是聆月身份，涪陵王也许会娶她为妃。这聆月也算得是个奇女子，王爷要赎她出楼竟被推辞，说什么要真想出楼她自己便可为自己赎身，也不知她为何情愿留在烟花青楼浊气之地，真正可惜了这么个清傲女子。然，这些终究只是流传，无法证实，而楼云曦本来还对聆月这名奇女子有些向往，现在一看却不由得嗤之以鼻。什么孤高清傲，她分明只是自恃美貌，以为自己长得比别人好看几分所以就傲气了些，对恩客也是挑挑拣拣，嫌这个愚笨无才那个相貌丑陋，非要挑个英俊潇洒气度翩然家财万贯的才肯陪。这种女子说到底也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庸俗花瓶，他前辈子就是被这种女人包围骚扰得烦不胜烦才改变性向的，偏偏这里的那些傻子们还犯贱，喜欢这种女人，所以大肆鼓吹，将她如何如何说得天花乱坠，缺点都变成了优点。
再说这聆月为何要缠上穆大少主？原来这女子眉目间与楼云曦有三、四分相像，尤其是有时骄傲的目光冷冷，看人总是似笑非笑的睥睨，看见不顺眼的人不管别人尴尬与否就拂袖而去。穆天在没有得到楼云曦并为情苦恼之时曾和月姬关系甚好，时常在她香阁留宿，将她当作心爱之人耳鬓厮磨十分缠绵。聆月骄傲是骄傲，很多男人她都看不上眼，更不要说同他们饮酒作歌花前月下，但这不代表她绝情无心，而穆大少主这般相貌好，身世好，才华好，武功高，多金温柔又没有正房妻室的情人实属不多，便发誓定要做他的妻。今日本来她是不屑参加此种比赛的，认为污了自己身份，可巧听说御风堂的穆少主也会去，便就报名参加了比赛。果不其然，她得了第一，但这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眼里还看不上那些花花浪名，穆天才是她真正的目标。只是昔日情人今朝却拥新欢笑，看见新欢就正襟危坐一派仰慕忠诚，连眼睛都没往她身上瞟，哪怕只有一眼。若说那新欢是个风华绝代身份高贵的女子也倒罢了，但那人偏偏是个素衣蒙面的男人！想来身为男子而甘受人宠爱便是下贱的小倌之流，但容颜再好终归没有女子娇俏温柔，且男子不可生儿育女，穆少主对那人应该不过是玩玩而已，自己希望还是很大的。这样思考，她就主动迎了上去大献殷勤，还故意柔情蜜意，就是要气气那下贱的小倌，让他明白自身份量，别以为受一时之宠就了不起，早点自动退出也免得到时候被遣的难堪。
如果聆月的对手是其他人，那么那人或许真的会被她妖媚艳丽的容貌及孤高雍容的气质所震慑，可惜她挑战的是楼云曦，天下第一人——“洛神”楼云曦。
楼云曦并不在意那两人在做什么，以他凉薄的个性，即便那两个家伙真的在他面前大演春宫戏，于他而言也只当看了部A片而已。对聆月，他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至于穆天，这个家伙倒很有意思，是他目前的玩具，而且游戏刚刚开始，也刚刚勾起他的兴致——只是因为此点，他才不能放任聆月把穆天给拐走，不然的话他怎么玩？他可不愿意更不屑去和一个女人抢男人，况且他并不喜欢穆天，是穆天死缠白赖地抓着他不让他走，若是调个头他去追穆天，那多可笑！深关名誉大事，他可不能放任自流……他一边想着，一边不紧不慢地继续自斟自酌，柳眉浅蹙，美眸含笑，却是疏理冷漠，清华自赏，透着一骨子睥睨红尘的超然和对世俗的淡淡讥讽，又好似对身边事物毫不在意，这世上只有他一人般。
聆月暗暗颦眉，看来这次遇到一个不简单的对手，她就说什么小倌能把穆郎如此的人迷得神魂颠倒，这狐狸精当真很有几把刷子。不过先别得意，等会儿让你哭着滚回窑子去！她心思一转，计上心来，玉臂一展搂上穆天的脖子，身子软软斜倚，坐在穆天的大腿上，半含怨半羞涩地吃吃娇笑：“穆郎，你什么时候接妾身回去？妾身等你等得好苦，当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却还记得当时海誓山盟……”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又一改先前有些幽怨的脸色，换上理解的神情，柔柔叹息一声：“妾身也明白有些事是急不来的，想来我俩情比金坚，也不是随便什么事能扰误的。”却原来穆天和她在一起时曾说过会赎她出楼，但当时穆天醉酒厉害，誓言其实也算不得数，可她故意提出，穆天也不好反对，谁让他当时红口白牙亲自允诺？况且她身后有着不少达官贵人撑腰，尤其还与那涪陵王爷极为要好，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他穆天势力再大也只是个草民百姓，能随便得罪那些人么？再者按礼法她不能称自己为“妾身”而该自称“奴家”，她和穆天其实不过是青楼女子与恩客的关系，并没有成亲，但因穆天答应赎她的那日还一并承诺会娶她进房，加上那段时候调笑惯了，都以“郎”、“妾”称呼，类似或更甚的情话也说了不知多少，所以现在她那样说自己穆天不会反对，别人听来却好像他们已经关系非浅，定对她另眼相待，而不出意料的话，那狐狸精也该知难而退，当真是一石数鸟，厉害非常。
穆大少主此时当真欲哭无泪，他能说什么？叫这女的滚回去？不可能。涪陵王爷之流的实权高官还不是他能轻易去惹的，而且他自己当时的确有过承诺，虽然那种情况下的诺言不能算真，但他到底不好意思冷下脸来正正经经地辩论。再说就算辩论了，他的云曦岂不是会更看轻了他？偷觑一眼，云曦依旧没有什么反应，自顾自地喝酒赏月——他不是真的生气了吧？他的心思向来难以琢磨，自己刚刚好不容易有点能抓住他的心的感觉，现在这么一搅和怕是又要从零开始了。穆天后悔，他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青楼，而且还找了这么个难缠的女子，你说别的女的都不会把那种承诺当真，只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怎么她就这么死心眼非要跟他了呢？
正在此时，船外传来嘈杂声，穆天遣侍卫打听，原来是涪陵王爷来了。见到正主来领人，穆大少主终于松了口气，忙出舱相迎，喧哗一阵，正巴巴地等王爷把人带走了事，谁知那聆月忽地贴上王爷耳边说了些什么，惹得涪陵王眼光一转注意起一直沉默着的楼云曦起来。他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番楼云曦，轻笑：“不知公子身出哪阁，今日比赛怎未见公子上台？”语调微扬，透出些许刁难的意味。
涪陵王此言一出，穆天顿时大怒。这摆明了是轻薄云曦，青楼众花间的斗魁比赛问云曦是否参加，等于在说云曦是那种下贱的小倌之流，此种言辞对云曦这样清华高洁之人绝对是不可饶恕的侮辱。可他再愤怒也无济于事，总不至于冲上去和王爷大打一架吧？先不说这涪陵王武艺高强与自己差不多，就是打完了不管输赢他都得倒霉——人家今天是以王爷身份出来的，不是平日江湖上的游荡，对现在的涪陵王动手那是要牵涉到整个御风堂的，弄不好还有云曦也会被连累，后果太严重，他不能冒这个险。不过对付不了王爷，不代表治不了罪魁祸首。穆天眼色微沉，冷冷望向倚着王爷一脸得意的聆月。哼，那女人，给她三分颜色还真开起了染铺！惹他倒没什么关系，把主意打到云曦身上那就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要是她再敢有什么举动，他穆天绝不介意让这女人的名字从此自世间消失！
楼云曦懒散地轻抬羽睫，温文雅质地慢慢行礼，似乎刚才涪陵王的话在他看来只是单纯的疑问，毫无其他多余意思：“回王爷，在下并不是花阁中人。”
涪陵王轩眉，似乎为楼云曦的不卑不亢吃了惊，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右手折扇一展轻摇，左手负背傲立于船头，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天潢贵胄的霸气：“看你样子也是个精于乐舞的人，不如给本王来段，如何？”
楼云曦闻言而笑，眉在笑，眼在笑，唇在笑，面纱之后瑰丽精致的容颜如日之炫华，月之清朗。他淡淡地瞥了眼穆天，烟火花朵的烨华与月芒倒映在那双幽幽绿眸中，墨绿，只是冷然犀利的墨绿，没有过多的颜色，慵懒空灵而淼茫，有一丝勾魂摄魄的味道，清清浅浅的迷离中带着厚重残戾的血气。穆天看不懂他的神色，聆月也看不懂，但他们都有一个预感：沉睡的兽即被唤醒，什么事，很重要的逆天之事将要发生。
涪陵王沉甸似夜的墨瞳中飞速掠过一抹奇异的光彩，如流星破暮，转瞬即逝。
楼云曦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起身，侧头斜睨穆天一眼：“给我一把剑。”穆天忙奉上自己的爱剑“斩风”，他心知云曦心高气傲，必定不可能真像伶人般献舞，但涪陵王那看似客气实则威胁的“邀请”也不是能拒绝得了的，所以云曦是想舞剑，舞出武人的凌厉气质，叫那些人不得小觑了去。
涪陵王着人将船开近水榭，楼云曦知他是要自己在所有人面前公开表演，遂握剑翩翩登台，衣袂翻飞，大方尔雅，既不像一般武林莽夫的粗鲁，又不如女儿家家的柔弱无力，超越性别的美和卓越气度一下震撼全场。那些本来见比赛结束正要回岸的人听闻还有个压轴的绝色要表演，纷纷调船回头，一时间只见大大小小各形各色的船只都包围上来，将圆台堵了个水泄不通。
没有配乐，楼云曦也没和乐师说要什么配乐，因为不需要。他只是舞剑，单纯地展示剑舞。
楼云曦舞得很慢，是蝴蝶都能停驻在剑端的速度，轻轻柔柔，宛如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和煦温馨。他的剑舞糅合了太极的招式，所以必须慢而柔，常言道，太极乃是以柔克刚，楼云曦现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全场的气氛很迷幻，所有人都呆呆地注视着圆台上的人儿。
少年在流离的月色下浑身裹着嫩白银灰的辉芒，还有烟花的烨火闲闲洒下，落在他玉般纷飞的浅碧长衫和似流水般半绾倾泄的泼墨长发上，合着同色的面纱一道轻舞飞扬，又折射出一阵令人失魂的青色光芒，明明素洁简单的衣裳，却比绫罗绸缎辉煌。月华之下，半边明艳摄人，如莲似玉，半边却隐讳黯淡，寂寞忧伤——他看起来是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连四周空气都弥漫起谦逊诡异、奇迹般的神秘。大而细长的妖媚凤眼斜斜吊梢，卷翘的鸦翼长睫半垂，密密地遮掩去半个墨绿艳眸，在双睑上投下淡淡的墨色剪影，似喜似忧。那双温润多情的冰瞳内云舒云卷，风云聚散，是看破一切睥睨红尘的超脱，有点点妖冶瑰丽，却很圣洁，宗教般让人忍不住膜拜的神圣。然在那瞳仁深处是片凝结的绿色深潭，水光潋滟，虽旖旎得令人晕眩，却是任何人永远也无法涉足的禁域，冰冷得令人窒息。面纱遮掩了他大半的脸，却自他绝伦清华的眉眼看出他在笑，那么恬静祥和地微笑，以及些许对世人的凉薄的怜悯，只是这样微笑着，隐约地带丝妖魅的诡秘，蕴藏了这天地间所有的秘密。乌发流觞，媚眼曲水，那少年是个梦样的存在，虚幻得太不真实，却仿佛是自远古就该存在的，如日月星辰般永垂不朽恒持千年的存在。流水潺潺春花荡的剑式，信步闲庭履行云的身法，未知容颜的少年啊，你到底是谁？是魅惑三界的妖？是傲凌十方的仙？抑或，你只是九天神祗自银河瑶池洒下的水中幻影，以此戏弄世间愚蠢的众生？
突然，寒光急闪，剑锋错偏，斜斜刺出的剑尖碎裂了空气，在如同死亡盛大降临的寂静中发出清晰的“霍霍”声响。剑势蓦地由慢转快，越行越疾，侧身，转腰，翻腕，劈叉，后仰，急回……众人只觉那三尺青锋都没了形状，只余一道银芒在他手里翻飞宛转，时而犀利刁钻，时而落落大方，但似雷霆震怒，又复江海凝光，行如矫龙腾霄，止如临水照花。纵有不少功夫了得莫测的江湖豪杰武林大侠在场，仍觉那一横寒冰在他手中竟舞得磊落辉煌，霸气昂扬，舞出了即使真正武者也无法比拟的磅礴气势，真正可谓一舞剑器动四方，灭千军，破万马，撼城震国，锐气无挡。
楼云曦的剑越舞越急，最后化作寒芒缭绕在手上。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一股暖气自下腹升腾上来，缓缓汇入四肢百骸，脑子更加清灵澄净，视野更加悠远广阔。手上招式急速变幻，大都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就如此舞动起来。他顿时明白大概是自己先前跳的剑舞引出了这个身体前主人的那些剑招，而且好像身体内部有什么在变化，是什么溢满胸口，又灌注入掌中的剑上，挥洒出千万道明明灭灭杀气逼人的银色冷光。
四下愈发安静，安静到死寂。沉重的夜色压下，世界都不在了，只有沧江之中那个人在舞，飞速地舞，不停不停地舞，遗世而独立，散发着冷冷的青芒，凌驾于所有之上，自荒芜的远古中来，又到渺茫的未来里去，恒久的，与天地并存的存在，洪荒神祗般的存在，其风姿威名与气度，万人景仰。
少年的舞不再是舞，已成为了传奇；少年的剑也不再是剑，而是造就了奇迹的神兵。
蓦地，人群震惊，少年自高台直直坠落，仿若垂死花朵，孤单凄凉地飘零在风中，深沉的孤寂绝望，再没有任何可以挽回的决绝，义无反顾地堕落。
死神在远处微笑，挥舞着无血的镰刀，热情地展开双臂拥抱绝伦出尘的少年。他不戴面具的侧脸俊美得诡异，隐隐透露出无法告知世人的阴谋的气息，众人仿佛都能听到他磁性深沉的声音，温柔而多情，似对情人喃喃低语：“来吧，我的孩子，死亡就是一场圣礼，所有面临的人都应皆大欢喜。”
穆天运起内力拔身掠起，径直朝少年跌落的地方踏水急行而去。他的血在烧，心也在烧，眼瞳呈现出骇人的红色，是血光漫天弥散，扭曲的世界只映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只有一人。
厚重乌黑的沧江水是怪兽的巨口，大开着盛情欢迎少年的加入。
然，就在此时，本该落水的少年身形一滞，竟轻飘飘地飘浮在水面上方四尺位置，剑尖点水，衣袂飞扬，姿态轻盈灵动，如卧云端。少年就这样静静侧卧在江面，随波缓缓往前漂去，一手托头，半合着眼，是水仙悄然降临。
就在少年随着水流越漂越远、穆天要追上之际，少年睁开了眼，墨绿的眸子是探查世间众生的镜子，明晃清朗，直抵入灵魂最深处，看穿所有沉淀遗忘了的喜怒哀乐。然后他将剑不经意地斜斜刺入水中，再轻轻一挑，往后一带，挥洒出一串水珠的同时也激起道巨大的水幕，滔天江浪是最适合水神的幕景，少年的容颜被清碧色的面纱覆盖，但这刻，他是如此的美，美得震慑人心，美得勾人魂魄。
恍惚中，这连天水帘似乎是红色的，鲜血的猩红，瑰丽而妖异，隐约的诡秘，不知是神还是魔缔造的奇迹。
沧江中，洛神一舞撼天地，问其名，乃曰“舞杀”，自成名之招“水天一色”改编而来。
舞杀，以舞谓剑，舞至华美极致的癫狂而杀机现，先自伤三分若死，再歼敌七分诛亡。这是对被杀灵魂的祭奠，血之修罗的挽歌。
自此之后，“舞杀”一支独震天下，世上再无第二人能舞出如斯仙剑之舞。当日在场的部分本自称剑式华丽的大家归去后或断剑，或隐退，皆道：“既有后生如斯，再要他剑何干？”
三千莲动，十季花开，不败的神话，永不凋零的星月，永恒的恒久。
那个拥有着世人无法匹及的美貌、名为楼云曦的少年。
天下第一人——“洛神”楼云曦。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舞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