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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春阴 孟颢篇 ...


  •   我再次见到青矜,是她和柳云苍从雁门关回来之后的事情了。
      她上次入宫,我怀了满心的欢喜,以为她终于要回到我身边来,却不过一场空梦。我没想到她会那样顶撞于我,而她神情中隐隐透出的坚毅之色,我从前亦不曾见过——当年,即便父皇要册封她做妃子,她也只是跪下叩谢皇恩的。
      她为着那柳云苍不惜当面与我争执,我听她说起他,有凄惶而温柔的音调,那时便知道,此生她再不会为我所有。
      送她出宫,而后当真吩咐李德裕,去除了她在宗谱里的名字。长长叹息,只觉身心俱疲,想了想,身边也没几个能说话的人。贵妃燕霏虽也妖娆可爱,毕竟是太轻狂了,我自己闷了几日,最后还是去永宁宫找德妃芳妤。
      对她说,当年如何在母妃的坤宁宫外,一眼就被青矜摄住了心魂,又是如何嬉戏玩闹,度过少年时最快活无忧的日子。也说起那支银凤步摇,说起得知父辈往事之时我是怎样的心情。一件一件,事无巨细,就好像从尘封的书页里翻出从前的章节,在窗棂下的光晕里,书页上的微尘也闪烁如金粉,万事万物都不再是人间颜色。唯有岁月狰狞的刻痕分外清晰,将前尘往事生生划在银河彼岸。
      芳妤沉默听着,不时为我续上琉璃盏中的龙井茶。待我说完,她微侧着头,想了一会儿才开口,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语调,她说:“皇上的不得已,臣妾都是明白的,造化弄人,也没有办法。皇上先前让臣妾去找阮姑娘的时候,她曾对臣妾说过几句话,臣妾回来之后也时常想起,皇上可愿意听听吗?”
      我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目光远远投在天边的月亮上,缓缓道:“第一句是说起那位柳公子,阮姑娘说他是个先忧后乐的人物,还说‘与其让皇上开心,更想陪着他,让他不孤独。’第二句是说皇上,依臣妾看,不像说给臣妾听,却像是说给她自己。阮姑娘说‘他等的不是我,是当日语莺阁外,芍药花丛里,为着他一件礼物就欣喜若狂的梓童。’臣妾那时听不懂,只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悲伤得很。也是直到现在,才明白她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当日语莺阁外,芍药花丛里,为着我一件礼物就欣喜若狂的梓童。
      我闭上眼睛,似乎就能回到那个午后。零星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她穿着淡粉色绣折枝白玉兰的宫装,小小的桃心髻精致可爱,柳眉未描,樱唇未点,如迎风摇曳的娇艳芙蓉。而我身上是浅金色的锦袍,有尊贵而不张扬的光泽。香风细细,花雨纷纷,我从衣袖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紫檀雕花的盒子,打开了递给她,说日后我要给她那支属于皇后的红宝赤金步摇。
      再一转眼,她已是明艳摄人的绝色,梨花带雨,对我哭道,柳云苍是她深爱的男人。
      也不禁问自己,现在这个人,当真便是我等了那么多年的梓童么?
      我的梓童,喜欢淡色的精致衣衫,喜欢步摇下面长长的流苏,喜欢摆弄她精巧的耳坠子,喜欢赏花听戏、斗草投壶。无忧无虑,好像永远活在明媚的春光里。可现在的青矜,粗服布衣,不事雕琢,心中念着的,开始是尧舜功业、孔孟文章。七年,她变得让我有些不敢认了,可我的梓童却还是从前的模样。当我在想她有没有在边城受苦的时候,她已经把那些事情,都远远抛下了。
      怪不得她。是我自己不知争取,是我始终不曾让人去接她回来,是我没有提笔给她写过一封书信,是我让她和柳云苍一起在边城住了七年。
      我早已不记得柳云苍是个怎样的人了,当年的召见太过匆匆,初登大宝的我看着那个少年谋士,只觉得有隐隐的妒恨——这是我的天下,然而他可以在军中立功,不因身份只为才华地获得万民的赞誉,我却不能。彼时让他离京,几分是忌惮,几分是维护,我已忘了。朝中老臣不愿将他留在京中,我所给他的放逐甚至已算仁慈,鸟尽弓藏,总比兔死狗烹好些。后来呢,他的名字渐渐变成我心中的隐痛,又渐渐以污秽的面目出现在我的耳闻之中,我对他的印象早已扭曲成一个符号,我只能知道,是他夺去了青矜。可其实,那都是我的冤孽。柳云苍,不知他何德何能,让青矜那样爱重。而今的青矜已比从前成熟很多,也清醒很多,想来她所选择的,也总是配得上她的人物吧。可惜,命不长久。

      “依你看,她是想说什么?”我问芳妤,她转头看向我,神色有几分怅然。芳妤容貌不及燕霏,论气韵却是胜过燕霏许多,风露清愁,更有一种袅娜多姿,也正是她让我安心的地方。“皇上别怪臣妾僭越,”她有三两分迟疑,却还是抬眼对上我的视线,徐徐道:“阮姑娘虽冲撞了皇上,却并非有意。依臣妾看来,今日的阮姑娘已经不是当年的阮姑娘,就好像现在的皇上也不是当年的皇上,皇上心中一定明白这些,却还是希望她能不变,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成全自己没能实现的梦呢。”
      那个叫做梓童的梦,那个属于青矜的梦……当真放得开么。我自然不会时时想起她,但真要论起来,毕竟也是念了很久,每至芍药花开的时节,我都会在语莺阁外流连。那时恍惚中会以为,我的梓童,她还会回到我的身边。
      而芳妤轻柔的声音送在耳畔:“臣妾说句不该说的话,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我握住她手,心中微有涩意,“芳妤,不必再说了,让朕自己想想。”
      她沉默着点头,腮边划过一道泪痕。我看在眼里,没有多话。

      青矜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柳云苍。大军班师那一日,大概是路上走了两个月的缘故,柳云苍瘦弱得几乎撑不起一件衣裳。可是她搀着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比夏夜的星河都要明亮。一向知道她是好看的,却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人挪不开视线。如此惊艳,对我来说是有些刺目的。
      我在意的女人,在意旁人,竟至于此。

      当晚我在宫中设宴,为他们庆功。重臣列坐、宗室相陪,原本不会有青矜的位子,只是柳云苍尚在病中,这次的筵席,他又偏是个不能忽略的角色,也就特准青矜出席。她并未刻意打扮,青碧衣裙,妆容都是淡淡的,梳同心髻,浑身上下只两根玉簪、一对耳环点缀,甚至连镯子都不曾有,清淡简素得仿佛是误入这片繁华,然而美得让人魄动心惊。我相信,那个晚上,没有谁能忽略她的容颜。
      我亲自向功臣们敬酒,到柳云苍那儿,特意换了茶水。彼时青矜向我投来一个略带感激的笑容,那或许代表了我们彼此的原谅。她身旁的那个人,病弱清癯,偏生带着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有显而易见却并不迫人的清高自守,双目湛湛,如秋水寒潭。我阅人渐多,清楚像这样的人物,心中是难存晦暗念头的。
      纵然我已明令众人不可向柳云苍劝酒,席上还是有个人斟满了酒递给他。是季铖,那个让我恨之入骨的国丈。
      我常常忍不住去想,如果不是他,可能所有的结局都会不同。二十多年前,是他与我父皇合谋,毒杀了青矜的父亲。父皇是受了他的蛊惑,一时糊涂了,动过念头,但其实父皇从未真正下过那样的旨意,然而季铖将他牵扯进来,父皇为了他帝王的脸面,不得不持续让步。所以季铖在朝中坐大,天下事多半在他掌握,所以他的女儿成了我身边地位尊崇的妃子——纵然燕霏的性情比我想象中单纯很多——他又多了一重国丈的身份。父皇其实是把青矜当女儿的,只是她的家世太过特殊,又太为我所看重,父皇认为,把她留在我身边,就如同在我头顶悬了一柄不知何时要落下的利剑,所以他对青矜下册妃的谕旨,想要把她永远困在宫里,并置于与我不会再有交集的地方——父皇太了解我的性情,我无法逾越伦理的藩篱。知晓真相的八年来,我从无一日真正释怀。国恨与私怨,让我无时不想除掉季铖,可惜父皇对他纵容太过了,尾大不掉,我只能熬着,去等待他的死亡。
      柳云苍一直知道他的存在,也很清楚这人做下了怎样的罪孽,即便为了青矜,他眼中也断然容不得季铖。然而碍于场合,他还是起身一揖,礼貌地推辞。季铖逼得很紧,我正欲出声,却见青矜起身接了那杯酒,朗声道:“既然如此,请容我代饮吧。”她向他微微一福,饮尽了酒,浅笑与他对峙。我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季铖退让了,他没有再难为他们,回了自己的座位。看青矜的样子,想必她不知道其中的关系,我猜想柳云苍也不会告诉她。
      散席之后,听到有人说,柳云苍病成那个样子,可惜了他那美丽的妻子,我却明白,青矜若是认准了,永远不会觉得可惜,亦不会在意这些风言——整场筵席,她的目光,几乎都只在柳云苍身上,我面前的百炼钢,是他身边的绕指柔。这使得我心里有逐渐蔓延开来的涩意,拳头几乎攥出血来,却还是压抑不下。

      后来柳云苍主动上书辞官,也正合我意。我保留了他银青光禄大夫的品阶,赏京郊一处风景幽静的宅院给他,另派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内侍过去,令太医每三日前去问诊。
      青矜大概会觉得我伪善,却也无妨。她自己也定然清楚,她和柳云苍都需要这份善意。
      但话说回来,就这样被一个将死之人生生比下去,我心有不甘。于是命人收拾了青矜从前在宫里的玩物首饰,一股脑都赏到那宅院里去,自己也换了常服跟着一道过去。
      柳云苍正病着,咳得厉害。青矜匆匆接了旨就往内室去,竟半分也没觉察我的存在。
      我跟进院子,站在窗下。柳云苍又咳了一阵才停,对她道:“没事,都习惯了的。刚才说皇上有旨,又是为的什么?”声音有久病之人的沙哑。
      “无端赏了些东西,我不曾看。不说这个,你先喝药。”
      他依言喝过药,向她道:“既是皇上给你的,总会是些你喜欢的东西。”
      青矜却道:“我不喜欢那些,他若真是存心赏我,该去太医院挑些上好的药材来。”我哑然,心中想着回去后一定差人去选,也总对她的不以为意有些介怀。
      “再好的药,总是差不多的,我却不在意。只是这些天看你辛苦,总觉得不忍。”
      “如果是我生病,你难道不会这样照顾我么?也是了,你只会比我更细致周到呢。”
      “你又何必这样撑着,累了就睡一会儿。我想好好睡一觉也是不能呢,看着你睡也是好的。”
      “嗯……那你等我睡醒?”
      “好。”
      “如果到傍晚我还没有醒,你记得叫我起来去做晚饭。”
      “……”
      “一定叫我起来,上一次没有按时吃饭,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胃疼了多久。”
      “我身上的病,你却比我还清楚。好了,我答应你就是。”

      我听得清晰,虽然不曾看见,青矜的样子却如在目前。她忧心忡忡,她关怀备至,她一笑一嗔,她看着他的眼睛应当总是那样明亮的……比她看我时,多了情意,也多了温柔。
      又多等了一会儿,屋内再没什么声响,想来她应睡熟,我还是轻轻推门进去。
      柳云苍闻声抬头,仓促之间已无声地护住了她,衰病到这般程度,也仍可见名士的风度和锋芒,横扫而来的目光,有那一晚我不曾觉察的凌厉。见得是我,那凌厉才消解下去。
      走近了些,才看到他另一只手被青矜牢牢握住,手臂被她抱在怀里。青矜熟睡的姿势还和从前很像,睡梦中神情安逸,半分也不掩饰自己对柳云苍的依赖。即便是多年以前,她也从不曾这样依赖过我的。
      我示意他不必起身,而后看到青矜软软地蹭过来,又贴近他一些。柳云苍垂眸温柔地看着她,目光中有无限爱怜。
      忽而就明白了,早在七年前我把她交给柳云苍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她。她值得被全心全意地对待,她不属于那座寻不见真心的皇城。
      我的梓童,是宫墙内和风细雨中无忧的牡丹;他的青矜,是边城外风雪中凌寒斗霜的白梅。
      清姿傲骨,遗世独立。他造就了今日的她。
      青矜不曾错选,他才是最好的那个。
      他成全了她。

      连执着也失去理由。
      回宫之后,我下旨立了德妃夏芳妤为后。燕霏和芳妤,我还是在意芳妤多些。
      在册后的大典上,我亲手为她插戴上那支红宝赤金步摇,芳妤的笑容端庄而温暖,确乎有母仪天下的味道。我如释重负,像是了结了一桩萦绕多年的心事。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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