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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当时只道是寻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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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家有一传家宝,这是旁人所不知的。若是为人所知,便是惹来杀身之祸,也极有可能。
——传家宝,便是云苍香。
说是生于南国巍山之巅,可当地人历经多少岁月,却也未得一见,由此便有些人怀疑起云苍香的存在——这种奇树只可能生长于神仙之界,凡间是万万没有的。但就在烟岚镇顶不起眼的安家,几世几代,都将那一块带着清香的香木妥帖保存——那些安家的列祖列宗,安红豆的爹娘,以及安红豆,却是真真明晓云苍香的存在。
……而且,对于红豆来说,有着无比强烈的存在感。
“红豆,生气了?”
红豆转头,少年还是一副笑着的样子,没个正行,却无端地让她感到一种无奈的喜爱。她垂下睫,放下手中的茶盏:
“……不是。”
“莫要骗我,卿分明就是恼了——方才一直不同我语。”
少年声音中搀着一丝可怜兮兮。
——但那丝可怜,却也是携着清朗的香气,像他一样带着笑与日光。
云苍是云苍香的香魂,由香木燃烧而出的云烟聚拢而来。年幼时,爹娘曾向她讲过云苍之烟能化为人形的传说,她一直信而不疑——因此,在他幻化人形时,她只是惊喜,也没有太大讶异。
直到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奇罕的事情。
她把他,看作自己祈求来的缘,也是招致来的劫。那场火毁了她最重要的双亲,也点燃了安家几世珍藏的香木,她将爹娘安葬后,便把香木放进豆炉中隔火熏燃。尔后,香木便凝结出香魂,那块香木熏烧得极缓慢,一直至今。
香魂告诉她,只要她携着点燃的云苍香,他便会苏醒,在她身边。
——她唤他云苍。
红豆垂眸,顿了顿,想要斥责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得轻叹:
“倒不是与你气恼……云苍如此,却是太不顾虑——万一被许叔看出什么端倪……”
少年抿了抿唇角,赌气道:
“偏是让他看到了才好!那老翁当真不知好歹,别以为吾看不出,他是想让你嫁与他那儿子!”
“……云苍,你怕是想多了——”
“红豆不能嫁与旁人的。”
少年很认真地说,头微微一侧,子夜般的漆发未束起,便顺着肩头滑下。
红豆微微怔起来,手一抖,茶匙间漏下些许碧螺。碧螺落入了烧开的雪水中,蜷缩的茶身慢慢伸展开来,逐渐带出一种清浅的鲜香,鲜茶香混了云苍木典雅清澈的气息,内帷便更加芬芬然。
她垂眸看了一眼舒展的碧螺春,便一扬手,索性将茶匙中其余的干茶倒入水中,再提水壶沿着紫砂茶壶边缘缓缓注入热水。茶香愈浓,红豆方转过头,轻笑,声音不疾不徐:
“我不打算嫁人——至少现在不打算。有你,我又作何嫁人?”
少年眨眨眼眸:
“当真?”
“啊,当真。”
云苍顿时笑开,从身后环住还在侍茶的少女,优美的脖颈垂下,脸颊亲昵地蹭着少女的发髻:
“云苍香若有一天未烧完,云苍便一天不离,红豆也便一天不离。卿也相思,吾也相思,吾与卿本该是一起的。”
——他看不到她的脸,却能感觉到她在轻笑。他的红豆向来是笑着的,却永远是那种檀香般的笑容,弧度弯得恰到好处,不像他的喜怒鲜明。对来客是有礼的笑,对熟人是温和的笑,而当她宠溺着他的时候,便是这般温暖的浅笑。
他爱极了这种浅笑。
今日落了雪,店中便客稀。除了来取香粉的许老爹,上门之人竟寥寥无几,红豆便少有地得了清闲——料在平时,她却万万没有如此闲情于未时沏茶的。少女将泡得刚好的碧螺倒入公道杯,看了看烟青色的天幕,侧过头道:
“云苍可否把我的裘衣取来?”
“卿要出门?”
“非也,难得浮生半日,便想着去小院中走走。凉亭中点个手炉,带着茶盏,倒是个好享受了。”
“唔……吾也同去,记得手炉里放上些云苍香。”
——这里的冬日不若北方,冷得结冰。南国的冬天较为温暖,雪下得极少,即使是有,却也不足以铺满整个庭院,像是今日这般便算罕有了。
云苍为少女披上裘袍,又取来手炉装上香木,便提着茶壶随少女走出去。
天幕的颜色像是上好的青瓷,带着许些隔雾的朦胧,雪落簌簌。庭院不大,除了一个极小的亭子,还有个略显小气的水池与池边粗壮的梅树,水池已经结了冰,而梅树枝条也积了雪,小小的梅花都淹没在了白雪中,只露出一点红。
红豆记得,小时候,每到大寒前后,梅树便会开花——它开的花并不算极好看,阿爹却总会带着她和阿娘来赏花。偶尔下了雪,阿娘便会将梅枝上的雪采集而下,化水煮茶;而初夏雨水连绵之时,梅实渐黄,爹娘便会带着她来这里采下熟透的梅子,做成好吃的香草蜜饯。
红豆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神色,深吸一口气。
——而今,陪她看雪的,只有一座手炉,一壶碧螺,以及一抹香。
“红豆?”
少女抬头,便看到云苍头微微一侧,望着她。他见她看过来,便勾起唇角,直截坐在亭中的木凳上:
“缘何不坐?吾已经为卿放好了软垫。”
亭外雪如絮,亭内人成双。少女的目光落在少年唇角的一双梨涡上,心中顿时有些柔软起来。轻叹后,便浅浅一笑,允了一声坐下来。
南国的冬天是冷,却不若北方冷得彻骨,披着大氅带着手炉坐在外面,她却还是可以撑得住的。云苍思忖了一会,方道:
“红豆可是有些体寒?”
嗯?
红豆收回望着落雪的视线,转头看他。少年隽美的容颜上煞时染了许些绯色,他轻咳几声,略不自在地拢了拢未束的青丝:
“……吾可以为红豆……取暖的。”
——何解?
红豆没反应过来,少年却已经绯红着脸颊,将身边的少女带进怀里,环紧。
“云苍……”
她有些讶异。与他的肢体接触也不是一两回,她却还是会有些不自然——
但这样被云苍环着,真的很温暖。
不只是身体。
红豆的身子从有些紧绷到放松下来,埋在他怀里,深呼吸。如此清冷的天气,他只穿了一件雪白的单衣,却还是如此温暖——也许是因为本体是香木烟的原因。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极好闻的香气,那是云苍树的香。
“——红豆,刚刚是在想爹娘吧。”
“君如何得知?”
“……红豆曾经跟吾说过,红豆的爹娘最爱这株梅树。而且,卿方才望着梅树的表情,与每每惆怅之时一模一样。”
——他知道她的每一种表情。他记得下她所有的事情。
“……嗯,然也。”
少年拥紧了她,温度连同香气透过相拥与呼吸传递给了红豆。他垂下长睫,唇畔又一次显出了一双清浅的梨涡:
“可红豆并非一人……云苍即使不能与卿成婚,也会相伴卿左右。”
她是他的最重要的人。即使有一天云苍香燃烧完了,他由人形变作一抹香灰,也想被装进香囊里,挂在她的颈间,贴近她的心口。
——但在有生之年,他不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