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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云 ...

  •   (云)

      百川东到海,在海的上空慢慢蒸腾起水雾,水雾在蔚蓝的天际汇聚,最终形成了洁白的云。

      他是洁白的,看似无垢。

      人曰草木一秋,其皆有灵。倒不知怎么地,作为纯粹是水汽的聚合,他得以思考。

      从浩瀚的海,随着温柔的晚风,飘到土黄色的陆地,这思考显然不能帮到他什么,他就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云,不能说话,也不能表达。

      但他乐意去听,去听人们谈一些轶事闲话,陈年旧闻,他就这样飘过了许多地方。

      他以为他将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慢慢地,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变越沉,又镀上浅浅的铅灰,不再像从前那样纯白了。

      他苦恼着,却没有办法,因为越来越多的水来到他的身体里面,他变得很大,覆盖天空的一隅,视野也一并被拓宽。

      他才知道这不是件好事。从前小小的时候,他只用听一个人的故事,可现在,因为听到的太多了,他开始怀疑,人总是有千百个面,上一秒是人,下一秒说不定就是鬼。

      哦对,他知道鬼。

      因为他没有生命,万灵在他眼里当然无法匿形,鬼与人其实没什么不同,或者本来就一样,他们不过是逗留在这尘世间的逝者而已,或因为留恋,或因为怨恨,或,因为无法割舍的羁绊而被束缚。

      人们不知道,鬼其实都是很寂寞的。

      因为没办法和生者沟通,他们焦躁地拨着自己的头发,用尽一切小计谋去戏耍那些鲜见的阴阳眼来添点乐趣,永远留在凡间的鬼,看着人生代代无穷已,而自己却永远无法改变,是会疯的。

      就算如此,他们还是不愿过奈何桥,不愿喝孟婆汤。固执地,因为某个原因,留在这里。

      他看见过一些地缚灵,他们往往蓬头垢面,脸上除了枯燥和麻木再没别的表情。

      他们当然没有心情抬头看他,他也心生厌恶,就待匆匆而过。

      然而便是那匆匆的一眼,让他不由自主停驻的是一个少年。

      ——枕着双臂卧在溪石上的少年,面如白玉,卷着半边的袖子,半眯着眼假寐,听潺潺泉流,在阳光下静待时间流逝。

      脸上噙着笑,静美又安好。

      他发现这少年是鬼,因为人大多是没这么好的心思来看天看云的。

      他又想这可能是地缚灵,因此从来没见动一下。

      后来有好奇的小鬼去拉少年的衣角,少年就盈盈地笑,那不知是该形容为温润还是温柔的笑容,却那么明晃晃地,令云的难受起来。

      “我在等人。”他说,伸了个懒腰,半透明的胳膊在阳光下伸展着,“有人又偷懒了。”

      说着他又扩大了笑意,里面还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更多的,却是宠溺与珍惜。

      云有些好奇了,他在等谁呢?

      一年又一年,春草长了又枯,他等的人从未来过。

      云的意识,在第一次化作雨洒向山川的时候就逐渐开始消散,他想那是因为它们在一次次的轮回中分太散了,就找不到原来的碎片。

      后来云忘了很多事,也难以缜密地思考,却总记得来这个阳光很好的地方看一看。

      像是在与少年的鬼较量耐性一样,这也是他仅有的坚持。

      青色的城墙攀上碧绿的爬山虎,岩石上的刮痕被岁月的风沙磨合,总有新来的少年人,苦着脸抱怨工作的辛苦与不顺的仕途。

      送来了人又送走,这座古老的烽火台日复一日,有如一个老人,慈祥而豪迈地拍着意气风发的小辈的肩,赋予饱含希望的寄语。

      今年雁归,便又是四月,云模糊地想着,或许没有下一次了,下一次,他大概就会把这个地方也忘了。

      街头挂素,行人匆匆,只有少年的鬼,神色安详地望着天,千万年不变。

      云拖着沉重的身体,顷刻遮住了阳光,笼罩下一片阴影。

      有一片黄色纸钱,擦着鬼的脸,落在他的颊边。

      云看见一个男人,提着一罐子酒,还不忘向空中撒着纸钱,像在祭奠什么人一样。

      依照看守对他的态度,按说地位倒不低,只是那洗得发白的蓝衫,看上去就寒碜。

      男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距那鬼一步之遥,他叩在石上的指尖,似乎都可以触及。

      云想,这也许是鬼在等的人了吧。可鬼还是动也不动,脸上凝着笑,又似乎凝着浅浅的忧悒。

      哪有地缚灵达成了愿望后还无动于衷的呢?

      云纳闷着,就听鬼说:“我在等人,他真慢。”

      云又看了看男人,看上去有不惑之年,虽然身形还是挺拔,举止间却掩不住老迈。和少年鬼坐在一起,就显得说不出的违和。

      男人也开口了,他打开酒坛,也不喝,托着下巴望着天,纸钱到处乱飞,有的挂罥林梢,有的沉于塘坳。

      “你过得好吗,云儿。”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又轻又缓,仿佛真的是怕惊动了一片云。

      然而云还是惊讶了,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男人应该是在叫死者的名字。

      而无关他。他不认识他。

      云也不知道从前是不是看见过这个男人,毕竟他看上去和安居乐业的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只有在这样静静独处的时候,才显出一份特殊的感觉来。

      少年的鬼仍微笑着,此刻他们的手掌交叠在一起,就像是交握那样。

      云才知道咫尺天涯,是隔了一个阳间与阴川。

      “我有好好的生活,好好地吃饭,好好地睡觉,大家也都好好的,萨摩、础立、珍珠、还有我……”

      “我收了那个孩子做徒弟,他学的很快,长得很好,就像我们当年那样。”

      “当年……我想我是有怨的,你何必那么做……不过,又是清明啦,你可愿来看看我?”

      “我还是很想你,很想你,只是奇怪,你活着的时候也没有那么想你。”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狠狠灌了一口酒:“我总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什么,真的,我就是很想你。”

      “不过,你大抵不会回来了吧,”他站起来,将坛子里的剩酒倒入溪流,香醇的味道蔓延,能醉鱼。

      男人没有醉,却哽咽了,“对不起,”他说,放下酒坛,捂住脸,“你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你,我们就这样纠缠不清。”

      “真想回到那些年啊,我还什么都没有失去……”

      “怎么就忘不掉呢,一定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他迟缓地蹲下身,抱着坛子,嘴角的笑意还宛然,泪水却滂沱地糊了眼。

      “十年了啊……对不起,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想你了啊!”

      少年的鬼无知无觉地侧头,错过了男人的表情,少年的他,总习惯性地扭过头去,以为还能看另一侧大石下撅着嘴的少年,如何心不甘情不愿地在溪石上搓洗衣物,青黑的发,年轻的面庞,眉宇间还未刻下沧桑。

      云觉得身体愈发沉重了,灰灰蒙蒙,他早不是洁白如初的颜色,或许因为他本身也只是被水汽包裹的尘埃,勉强支撑那份白。

      这时慢慢地被割裂,他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慢慢地消失了,不,并没有消失,只是化作了春雨,那是大地的一部分——

      它们纷纷而下,洒到泥土里。溪流中,还有男人的发与衣上。

      云的眼前再度模糊了,他消逝的速度那么快,以至于他再也来不及思考。但同时他也嗅到溪水中醴酒的醇香,感受到男人温暖的皮肤。

      那是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虽然不能再站在你的身后,却也一直,以这样无所不在的形式,存在于你身边。

      细雨如丝,构成温柔的帘幕,将男人的身影包裹住。

      清明的雨,就像那个人掌心的温度。

      少年的鬼永远地停留在那个地方,在雨幕中闭上双眼,依然在笑,像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他的眼中,停留着生前的一刻温存。

      “你,”他坐起身,伸出的手环住男人的肩膀,“回来了啊!”

      那是一个拥抱的姿势,纵然触及不到对方,纵然隔绝了漫漫时光。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为什么不走?’

      ‘我知道,可是我想见他,想要留在这儿。’

      ‘我总还是不甘心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那家伙他,太不令人放心了……’

      云化成了雨,润物无声,太阳晞干雨水,雨又化成了云。

      天空中有那么多的云,哪一片是你?又有哪一片,不是你?

      轮回了一次又一次,你是否还记得那双眼睛?——干净、坚定、忠贞,存有你钦佩的勇气,还有一点傻劲。

      还记得那年烽火台上的那个拥抱,还记得那棵合欢树下同埋下酸酒的味道,还记得他身着还未浆洗发白的蓝色衣袍。

      板子村里的少年,转着树枝歪着头,溪头小憩的鬼,静看年年烽火硝烟,固执地,不肯走,独自留。固执地,还在等。

      你一直在等当年那个会放肆大笑的少年人,却不知道他已在时光的轮回里斑白了发。

      他将浊酒一杯洒向无尽东流水,便以为驱逐了思念。妄自再添一杯,杯中浮动的天光云影,却都是你不变的影子。

      怎能忘却?又怎能留念?

      舍不掉的,原来不过是那些过去的脉脉流年。

      可好在,无论此番为云为雨,都一直在他的身边。

      男人脖子上挂着的玉佩莹莹发亮,不久后有一个灵魂寄居在那里。

      灵魂什么也不记得,他只想要男人好好的。

      九月的那一天,正是天气高爽,万里无云。枯黄秋草中漠漠昏黄间,男人睡在无名碑前。

      灵魂听到一个声音,说的是十年之期已满,你可愿归去?

      灵魂犹豫了一下,苍白的手指颤颤地,触到男人同样冰冷的指尖——

      “生生世世,天命孤煞矣!汝之为人,杀孽重,煞气盛,此番不肯过奈何桥,可是有未了夙愿?”

      那个煞星遗世独立的样子,竟恍若谪仙,青丝柔顺,面目清隽,微微昂着头,只重复一句,“我想见他。”

      “吾怜汝身世凄楚,当可法外容情,许汝一愿。只是汝阳寿已尽,罪孽深重,不可再投入人道,亦断不得善终。”

      “我想见他。”

      “纵使相逢不相识,亦无后悔?”

      “我想见他。”那个年轻人最后一次说道,坚定的话语里透着一丝温柔,纵然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

      判官附在高堂之上的人耳边耳语几句,指间墨笔挥毫——

      “吾便许汝十年轮回,寄于天下有灵之物,为花为木,皆为造化。愿汝洗净罪孽,终得超度。不者,期满使汝尚不彻悟,固留于凡尘,至魂飞魄散之境,非吾之责也!”

      白光一闪,剧痛扯裂四肢,剜开内脏,如置身烈火寒冰交界处,他想那便是刀山火海,是他的罪孽。

      下一瞬,他已不在是人,连魂的模样也消散了。

      ‘重来我亦为行人,长忘曾经过此门。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

      灵魂默默地摇了头。他的手抚过男人憔悴的脸,如果他还有心,那必定是疼的。

      ‘我想见他,想见他,就一眼,就一面。’

      ‘留在他身边。’

      ‘白东修。’

      ‘请不要哭,也不要难过,因为,找回了心的我,并不悲伤。’

      ‘要记得,倘若有一天,不再有我,也要好好的。’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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