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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黄泉往事之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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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媚骨阁中死气沉沉,青楼的早晨大抵如此,院中只有几个不相干的杂役在洒扫,正经在前堂伺候的都还未起。昨日玉殿金堂,秾歌艳曲,堪堪热闹了一夜,这早间的冷清,也只得清醒的人才可咀嚼出其中滋味。
几个小丫头像南方的燕雀,叽叽喳喳地一路说来,无非又瞧见了谁家的俊俏郎君,又有哪家的妒妇不顾体面打上门来,哪位风流人又给了哪位姑娘什么好东西……她们走至后院,把手中的铜盘用力一倾,其中的梳妆水便泼泼洒洒地漫下来,流到水楼下看不出深浅的河里,久而久之,此处的河面上便泛着层脂粉的油腻香气,缭缭绕绕,挥之不去。真是奇怪,这样浑浊的气味,怎么惹得那么多人流连忘返,时时刻刻想着要一亲芳泽。
我照例是要早起的,此刻将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躬着身在院中打水。以前在冥府时太无聊了便和过路的生魂说话解闷,有一个故事我至今还记得,说是西方有物名吸血鬼,昼伏夜出,食人生血,不老不死。偏偏又大多俊美绝伦,勾得人神智不清,让他们吸了血也甘之如饴。难不成这楼里的姑娘也是吸血鬼?只是顺应潮流改成了掏人钱囊,昼伏夜出,妆容妩媚,她们欢欢乐乐地伴着你,似乎永远不会老去,直到你钱袋空瘪的那一刻。
我想得发笑,一不留神桶中的水便荡了出来,“要死了。”我跳了跳脚,这一跳带累得肩上的扁担都滑了开来,原先只是半幅裙子沾了水,现在两只水桶都滚在一处,桶里的水大半泼在我身上,慌乱之中我脚下一滑跌在地上,因为贪轻省我今早并未结发辫,只松松地用一根丝带束了起来,现在半数的头发拖在水里。
我恼怒地撩起头发,坐在原地,一脸的气急败坏。
“扑哧”一声,似乎有人在强忍着笑意。我没好气地从地上爬起来:“笑便笑吧,当心憋坏了。”“姑娘,小生无礼了。”我四处张望了许久,才发现站在二楼窗前的书生,他的一张脸不像昨日那般迂腐拘谨,眼里笑意盈盈。
误入青楼的人还会在青楼留宿?我撇了撇嘴,不再理睬他,顾自拧了拧裙子挤出水来。“那是西绫,经不得揉搓,否则会留有褶皱。”书生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微窘:“你一个书生,混在青楼里,倒很是自在的嘛。”
他的脸发白,睁大了眼四处看了许久,喃喃道:“此间是青楼,我怎会宿在此地?”
我存心裹乱:“快去床榻上看看,兴许还卧着一个美女子呢。”
他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斥道:“你一个姑娘家,怎好,怎好这般不害臊。”言罢跌跌撞撞地转了身,似乎匆匆忙忙地跑下楼去,期间不乏撞击之声。我叉着腰在院中大笑,胸中的闷气无端解了不少。
刚煮好水,双瑰散着头发跑了进来,带着肿肿的眼泡似乎刚哭过,她瞪着一双眼凶我。我咽了咽口水,和气道:“你没头油了?”她把头发统统揽到肩后,走到小桌上挑了个桂花甜糕便吃起来。我也到桌旁坐着,感叹道:“我以为我的吃相已是十分粗蛮,今日才甘拜下风,你这才配得起狼吞虎咽四个字。”她咳了咳,我赶忙递上一壶水,她连喝几大口,依旧瞪着眼凶我。
我十分感慨:“以后要是没吃的只管来找我,饿得都哭了。”
双瑰两肩一抖,咳得更厉害了,好半日才说道:“艳妈妈嘱我准备灯会应用之物,你待会随我上街去采买。”
我固然很想出去,还是意外道:“为何找我?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双瑰吞下一大块芙蓉糕,眼瞪得更大了:“我何曾讨厌过你?”
我扳指头道:“你骂我丑?”
“你真的不好看,我只是说实话。”双瑰一脸认真。
“你还揪我耳朵。”我愤懑。
“我训导新人时都揪耳朵,打是疼骂是爱嘛。”双瑰理直气壮。
我嘟囔:“好沉重的疼爱,老子差点消受不起。”双瑰脸上挂了一抹和蔼的笑,手已经迅速地揪住了我的耳朵:“我听不得粗话。”
我惨叫着:“听不得你就别听,又没人逼着你听。”感受到她的手劲又大了几分,我再也禁不住,连声告饶。她心满意足地收了手:“走吧,上街买东西去。”一面丢给我一张单子,我才看几行便汗如雨下:“这是你要买的?”
双瑰摇了摇头快步走上前去,显然也不想多谈:“阁里的姑娘们要的,你一并买了。”
我恼道:“为什么不是你去买?”镂空肚兜!合欢药!哪个正常人会去买这种东西!
她横了我一眼:“哪个正常人会去买这种东西?”我默不作声不敢反抗,眼睛直直盯着她那双纤白的手,好像下一刻就要落到我耳上似的。
从媚骨阁后门走了出来,双瑰在前头大摇大摆地走,片刻后见我畏畏缩缩的模样似乎又想掐我:“你这副样子做什么?”我一脸担忧:“我们是从青楼里走出来的,会不会让怨恨妇人拖到暗处痛打一顿以至于惨死,尸体还被拖到乱葬岗让虫蚁啃噬……”
双瑰给了我一个暴栗:“你是阁里长得最安全的,至于我嘛,我又非接客姑娘,怕个什么。”
我心情复杂地捂着头:“长得最安全的吗?”居然长得让人产生不了任何想法,真是挫败啊。我原先的皮囊不至于如此不济吧,好歹几万年间还有几个生魂告过白啊,难道冥府的审美观和阳界不同?
双瑰走到一间店铺前,跟脚底生根般立住了,只拿一双眼看我。我东张西望装作没看见,她忍不住一脚踹过来,我只好捂着被踹疼的屁股,挪进了这家名叫“风月行”的铺子。
“姑娘,买什么?”掌柜的唯恐看不清似的眯了眯眼,笑得耐人寻味。
我一手捂脸一手丢过单子:“上面的全部。”
掌柜的拿着单子一行一行地念下来,两个小伙计跑进跑出地拿货,我从最初的尴尬万分,到微微适应,最后已经可以负着手,乱看店内各种风月物事了。因为东西实在挺多,且千奇百怪的俱有,交货之时伙计看着我一脸肃然,掌柜的推了推算盘上的几个珠子:“年轻人,还是节制些好。”
我正欲踏过门槛,闻言差点跌倒,只觉得百口莫辩,脸上作烧,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双瑰犹自端端正正地站着,像极一棵清心寡欲的树,她冷冷清清地看了我一眼:“走吧。”我暗想,真能装,谁能知道这两个一脸沉重的姑娘手里抱着古老风月行当的各种利器啊。
走了一会儿才到了花灯铺,双瑰凑上去认认真真地挑了许久。我诧异道:“怎么不给柳花魁买一盏?”双瑰拍拍手上的灰:“柳姑娘自三年前便不再参加灯会了。”
“哦,为何?”
“有个薄情人原先与她约定,三年前的灯会之时定为她赎身。柳姑娘自与他约定那刻便洁身自好,挨了艳妈妈好多打,看她这样固执,艳妈妈也打算那人一来便放她自由,结果音讯俱无。也是自三年前,柳姑娘艳名远扬,倾倒秦淮,比之前更红了些。”双瑰挑了一盏龙戏珠,平平淡淡道,“青楼女子做戏虽久,却也禁不起戏弄。世人以为青楼女子惯做戏,便也来欢场里耍一回,可到头来,总有几个动了情的伤心人。”
“那,如何让她重返灯会呢?”
“这倒简单,解铃还须系铃人,找到那负心汉便是。”双瑰又挑了一盏鲸吞虾递给我,“这极衬你。”
我迷迷糊糊地接过那盏灯,脑中还在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一语,便点头:“不错,很有道理。”
双瑰捂着嘴笑,灯铺里几个伙计也失笑。
旁边站着两个姑娘,轻声缓气地说话:“老夫人气惨了,拿着鹤头拐杖就把公子打了一顿,还罚公子在祠堂里跪着呢。”
“到底是什么事情?老夫人严厉归严厉,可向来也是疼公子疼得紧的,一点小病小痛就要担上半日心。”
“哟,里头伺候的玫姐姐昨晚便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地找了半宿,现在还拉着小丫头子们骂呢,说是哪个嘴碎让老夫人那知道公子一夜未归的。”
“公子到底去哪了?”
“史小侯担保说是宿在史府了,老夫人哪里肯信,横眉竖目地让人问着公子他昨晚到底去哪里了,公子也太老实了些,当场就说是宿在青楼了。”
“吓,老夫人不气晕过去。”
“还是里头太太赶了出来,哭着说顾氏十代单传就剩了这一根独苗,老夫人也要看着已逝老爷的面,不能再打了。”
“呸,都怪那些狐媚子,连公子这样一个人也让她们勾得不着家门……”
我提着那盏鲸吞虾,心中暗猜,难不成是那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