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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爱新觉罗·永璂 ...

  •   忘川!忘川!不,不,他不要忘!他不能忘了额娘。额娘只有他了!
      好冷,好冷。
      无边的寒冷包裹着他,腥臭的血水争先恐后的试图涌进喉咙。
      爱新觉罗永璂竭力掩住口鼻,在忘川中载浮载沉。原来死人也会窒息么?他模模糊糊的想着,似乎有什么慢慢的攀缠上来,又有什么在撕扯他的身体。
      是忘川中的冤魂吧?还是那未入轮回的恶鬼?
      疼痛,剧烈的疼痛,支离破碎的疼痛,每一寸骨头都似乎被碾碎,每一块血肉都似乎被剔除,凌迟也不过如此吧?
      为何魂魄也会感受这样的痛苦?
      他终于放弃了挣扎。似乎有什么在慢慢的消散。
      滔滔浊浪中,他原本就黯淡的魂魄,渐渐的透明起来。
      恍惚能听到有轻柔的声音哼唱着童谣。
      那是额娘唱的摇篮曲吗?
      额娘,额娘,我不要忘记,额娘……

      当他再次清醒过来,他看到自己趴伏在忘川岸边,半截身子犹自浸在忘川中。
      他肯定的记得,当他放弃挣扎后,忘川水呛进了口鼻,可是现在,他很清楚的记得前尘往事。
      他记得额娘的样貌,额娘的声音,额娘的一切。
      没有忘记就好,没有忘记就好。他这样想着,淡淡的笑了起来。
      有什么在戳着他的脸。
      他这才凝神观察四周。
      昏惨惨的视野中,一个半蹲在岸边的小鬼抓着根白骨做的大烟斗,正用烟杆子戳着他的脸颊,看他醒了,转身站起走了。
      他本能的被这个小鬼的相貌吓了一大跳。
      这个小鬼,皂袍红腰带,脸上没有二两肉,两个黑窟窟的眼眶里,啥也没有。
      这是他到阴司后,看到的最鬼的鬼。
      “请问这是哪里?”他趴在那里,愣愣的喊。实在是他举目所及,一片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酆都城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他这是被忘川水带到了哪里?
      小鬼没有回答他,甚至头都没有回。
      他眼睁睁看着小鬼渐渐的和黑暗融为一体。
      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挣扎着爬上岸,翻身躺着。他需要冷静下来,想一想该怎么做。地府没有星辰日月,没有更夫,没有沙漏,当然更没有万年历,他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此地何地。
      他彷徨着,却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淡定:他先头还以为自己将魂飞魄散,又或者彻底忘却前尘,被轮转王送去轮回,现在这样,虽然依旧残魂一个,却本心未灭,记忆未消。
      只要不消散,只要不遗忘,总会寻到自己的额娘的。
      他这样想着,默默的捏紧了拳头。

      他一个鬼孤零零的躺在忘川岸边。
      他想起那孤独的十年,一个人默默的为额娘抄经书。地藏王本愿经。是了,地府里其实有个菩萨的。大愿地藏王菩萨。也许,应该祈求菩萨垂怜。
      默默的爬起来,盘起腿,认认真真的在心中诵读了三遍《地藏王本愿经》,许下寻母之愿,然后看了看忘川水的流向,决定向上河岸走——只要不停的走下去,总能走回酆都城的吧?
      也许半路就能遇到鬼呢。
      鬼魂也好,鬼差也好,只有有鬼的地方,才能打听消息。
      他对时间渐渐失去了感觉,最后只剩下为人多年的本能,他靠着直觉安排自己的作息——在长途跋涉之余,他需要不停的回忆前尘过往,他怕忘记过去的一切,忘记他的额娘,以及,他要礼佛诵经,为额娘祈福。
      这似乎漫无边际的荒芜和黑暗,很能消磨鬼的意志。渐渐的他感觉到惫懒,似乎从灵魂深处有一种渴望,想躺下来睡一觉。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睡着就好。
      大多数时候,他靠着诵经挨过这让他十分痛苦的时期。实在支撑不住时,他开始背书。其实他一向是很爱看书的,经史子集自不必说,便是时人看不上的杂书,也多有涉猎。实际上那漫长的十年,他正是寄情诗书,才能在父兄的打压贬斥下,勉强活下去。那时他时常在脑海里构筑出一个独立的天地,里面没有富贵满堂,却也没有倾轧欺凌,在那里,他的额娘和寒门妇人一般,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用脚轻轻的摇晃着摇篮。摇篮里,开始是五妹妹,后来是十三弟。而他,在额娘捻线的时候帮着团线团儿,或者,在额娘累的时候帮他摇摇篮。后来,他开始摇头晃脑的教弟弟背三字经——他小时是由额娘开蒙的,一直迫不及待的想等弟弟会说话了,把学到的都教给弟弟,可是永璟后来死了。
      在他的小小的天地里,弟弟会一直跟着他学习,跟着他念书,会在他的梦里央求他用芦苇叶编个五角星,套在芦苇细细柔柔的茎秆上做成风车,然后在微风中跑来跑去。
      他的额娘和阿玛总是在吵架,后来甚至也不避讳他。
      在他们吵的最激烈的那次,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也是那一天,他知道他一生中不会再有儿女。
      他后来想,没有也好,省的跟着他这无用的阿玛受苦。他只要在梦中跟弟弟玩就好了。
      现在他愈发的沉淀在这脑海中的小天地里。这鬼蜮苍茫,常伴的只有滔滔浊浪,也许,他会疯掉的吧,他这样想着。
      后来他终于受不了了这无边的寂寞,趴到水边,用手去捞起一捧浊水,看着血水从手指漏了下去。然后想象着跳下去把自己淹死怎么样?
      哪怕再感受一下那凌迟的痛苦,也比茫然要好吧?
      有时他也会发现,似乎手又透明了些?
      他后来从水中够到了一根很长的骨头,也许是什么人或者什么动物的骨头呢?他拿着那玩意当拐杖,有时会停下脚步,耍一趟棍法——他发现他忘的东西越来越多,不是因为溺水时的忘川水,而是因为时光的流逝,记忆渐渐的模糊了。他会有自己老了的错觉,于是照着曾经的记忆,耍耍棍法,权当活络了筋骨。
      虽然魂魄也许根本不需要。其实他一直还是把自己当人看的不是。
      终于有一天,他迷迷瞪瞪的快睡着时,重新见到了那个皂袍红腰带扛着大烟斗提着小灯笼的小鬼。
      那是个非常非常小的灯笼。一灯如豆。
      小鬼瞅了瞅他,抽出大烟斗就着灯笼点着了,啪嗒啪嗒抽两口,然后敲了敲他的头,又转身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扯着小鬼的衣角。一个人飘荡久了,太寂寞,他迫不及待的想和人或者鬼说话,也许是太久没说话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很生涩。
      可是手里好像什么都没牵到,小鬼还是走了。
      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过一段时间,当他累的不行,再也支撑不下去时,似乎就能遇到小鬼一次。每一次,都是啪啪啪的抽两口烟,敲敲他的头,然后独自走了。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小鬼是灯鬼。灯鬼是来替他续命的。
      鬼也有命数。神可以投胎做人,人可以修仙成神,但大多数死了变鬼,鬼也可以投胎,也可以休仙,当然也会死,鬼死了就是虚无。所谓六道轮回。所以魂飞魄散其实是神鬼人都怕的最残酷的惩罚。
      当然,不是天厌地弃,人神共愤,不会到魂飞魄散的那一步。
      所以万物有定数。
      神也好,人也好,鬼也好,在位时都是有灯的。神有三盏,点于灵台;鬼有一盏,悬于头顶;人有两盏,置于双肩。所以俗世说,人死如灯灭。又有传说,赶夜路时,如果有什么拍你肩膀,千万别回头,说不定是有恶鬼等着吞你的命灯呢,头转回那边,哪肩灯灭,两盏都灭了,就死了。
      所以命鬼是一个超脱的存在。这世上有被褫夺神位的神,有枉死的人,但没有枉死的鬼——只要你命数在,哪怕你折腾的自己快魂飞魄散,他也能寻到你,帮你续灯。
      当然,如果鬼生前造了很多的恶业,阎王罚它在阴司受刑时,灯鬼作用就更大了。鬼和人一样,五感俱全,尤其是痛感——如果鬼魂不能感觉到痛楚,那么那些刑罚不是毫无意义了么?——想想看,当一个鬼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被油炸、被分尸、被剖腹开膛任群鸦啄食脏腑、被拔舌等等等等,然后却死不了,立即满血满状态被恢复如初然后继续无休止的被油炸、被分尸、被剖腹开膛任群鸦啄食脏腑、被拔舌,那会是什么感觉?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概就这么个意思吧。
      所以,当爱新觉罗永璂终于有一日,恍恍惚惚听到了鬼哭狼嚎的声音时,是多么的激动兴奋,他飞快的奔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然后他终于见识到了,何谓刀山,何谓火海,何谓油锅,何谓肉林。
      那是真正的地狱。
      眼见着有魂魄被拔出了舌头,有魂魄被剜掉了眼睛,那眼珠浑浊不堪却似乎还在转动?有魂魄被破腹开膛任群鸦啄食脏腑,有魂魄被油炸了扔到了地上,又重新活了?有魂魄被鬼差驱使着跪爬那看起来巍峨壮观的刀山,寸步升血惨不忍睹,还有魂魄被凌迟,割下来的肉随便恶鬼和凶禽取食?
      尤其当他不经意看到某个袒胸露乳,破腹开膛,被鸦啄食心脏的女鬼时,爱新觉罗永璂不知道该吐出来还是该昏过去还是该笑了——这人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啊,令皇贵妃,你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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