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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爱新觉罗·永瑢 ...

  •   他终于还是等到了皇帝的恩典,容许他去祭祀生身额娘,纯惠皇贵妃。
      他屏退了下人,打发儿子给额娘填土,一个人静静的对着母亲的神牌落泪。很多年过去,他已经记不得儿时额娘的明媚容颜,只记得她缠绵病榻的哭损残年。
      那是他的母亲。
      他再也不能唤一声额娘的母亲。
      近三十年,额娘何曾享过一日他的奉飨?
      是他的阿玛,不认他这个儿子,是他的阿玛,断送了他和额娘一世的骨肉情分。
      不是不恨的。
      可是恨了又如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八个字山一样压在他头上。几十年光阴,终究还是看淡了。
      只当自己福薄,无父母缘分吧。
      他抹干了眼泪,烧经,上香。虔诚的为额娘祝祷。
      临走时,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给那个人上了一炷香。
      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不过两个月后,他终于还是卧病不起,去了。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吧。
      这一世苟且活着,无大功亦无大过,也就这么过了。料来地府里也不至凄凉才是。
      果然秦广王判了前尘过往,略施惩戒后,轮转王批了轮回。
      爱新觉罗·永瑢,这一生到此为止。也罢也罢,那些世事人情,忘了吧。
      若真有来世,最好与皇宫与那些人等再无瓜葛,永世不得相见才好。

      当他即将踏上奈何桥时,听到一个声音说:“六哥,谢谢你。”
      他脚步一顿,微微侧头,刚刚擦肩而过的一个伶仃鬼,正恭敬的打了个千。
      他一点也不想看见这个鬼,很想扭头就走,真晦气。
      来世学谁都好,千万别学这痨病鬼,和三哥一样,一辈子庸人一个,生而累母!
      有眼泪慢慢的滴到了心尖子上。
      他的三哥,在母妃去世时,哀悔过甚,一病不起时,他和和嘉也曾请了旨意,亲自去侍疾。终究是一世的兄弟。幼年时也曾兄友弟恭,和睦有加。
      三哥去前抓着他的手,哀切的说:“永瑢,三哥是个不肖子,生而累母。然而上天垂怜,终究全了做儿子的孝心,送了额娘一程,此生足矣。”
      那时他知道三哥已无生念。
      三哥去后,和嘉背地里哭了多次,精神已是垮了,生完孩子后,终究一蹶不振,年轻轻去了。
      到头来,这世上就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连和嘉的丧仪,都得让位其他兄弟操持。
      枉为人子,枉为人手足。
      那是心底深处锤心蚀骨的痛。
      他待永璂不算刻薄,也许正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三哥的影子,有时偶然在抄手游廊,会看见削瘦的永璂行色匆匆的去上书房,他也会一阵恍惚,似乎看到了三哥少年时。
      绵聪开蒙时,他不放心,也曾偷偷从上书房窗户望向里瞧着,恰恰看见永璂一个人端正的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一个人默默的临摹。
      和他的三哥一样,全身散发着一股郁郁之气,形单影只,孤寂萧索。
      一样的可怜,可悲。
      其实自己也不过稍微比他好一点罢了。
      也只是好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然而他知道,他对永璂友善,还是因为他曾经看尽了乌拉那拉氏的惨状,他,承认自己有点不忍心了。
      乌拉那拉氏被贬斥时,他曾经也有过幸灾乐祸,毕竟额娘在世,乌拉那拉氏和额娘斗法多年,屡有龌龊。中间夹杂着十三阿哥的死,说不清道不明。额娘却终究失了宠。
      然而乌拉那拉氏最后的遭遇,却震慑的他竟日不眠,惶惶不可终日。总觉得似乎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人心惨毒甚。
      那一年他没有伴驾巡幸木兰,留守京城协理内务。
      那个夏天,闷热的很。
      他不是没注意到内务府刻薄乌拉那拉氏,他不是稚儿,宫中阴私见的多了。
      所以他很快就通过暗线知道,令皇贵妃和庆妃联手有了动作。
      那些人连作假都懒了。天气炎热,乌拉那拉氏的膳食早就被剩饭馊菜代替了。彼时她虽然病的不轻,却是暑症,烈日炎炎,倒是丫鬟嬷嬷寻了凉快地儿自去避暑,谁愿意尽心伺候一个罪人?
      倒是令皇贵妃好心延请了太医,开了方子,日日按时按点的着人服侍她吃下去。
      只是这方子里有些什么,也没人深究罢了。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上面的态度在那里,只要做的不出格,不留把柄,谁嫌命长去挡贵人的路不是?
      偏那些下作人只恨她不立时就死了便自去寻个轻便前程,为了催发药性,将那滚烫的药汁,倒灌了进去。
      几次乌拉那拉氏不是差点被烫死就是差点被呛死。更别提那药本就是催生热毒的,日日虚汗如雨,五脏如焚。
      可见很是受了不少罪的。
      到后来,水米不进,倒跟活死人差不多,只勉强吊着一口油气罢了。
      宫里也有老嬷嬷偷摸着过来看了,都说是等着十二阿哥回来呢。
      只是油尽灯枯,谁知道能等几日?病危的折子压了好几日,还是送出去了。这不眼看着要到盂兰盆节,可别死在了鬼节,这可是大不吉祥啊,合宫上下都在犯嘀咕。
      永瑢身为内大臣,和同僚商量了很久,也是做了几手准备,将寿衣冠冕、陀罗尼经被等一并丧葬物事都准备了,交托了伺候的嬷嬷手里,只等不行了就穿上。
      没曾想果然死在了七月十四鬼门大开那日。
      永瑢职责所在,又是庶子,皇帝的旨意虽未到,但是按制守灵是应该的。
      所以实际上是他先发现的异常。
      他从不知道他竟是个阴阳眼,能见到鬼的。
      那时已后半夜。他感觉出异常,似乎有什么东西飘过。
      立即警醒,却只看到有淡淡的身影,穿着御制的寿衣,淡淡的飘过,一径去了承乾宫的主殿。
      可不正是乌拉那拉氏的模样?
      几乎唬的他魂飞魄散。
      同时守灵的其他人倒无知觉。
      他悄悄的缀着,看见魂魄在永璂幼年呆的配殿里转悠了一圈,后来又转了出来去了阿哥所。
      他相信乌拉那拉氏确实是在找永璂的。后来她一直坐在永璂床畔,低着头,摸着锦被。永瑢相信她在无声的哭泣。
      他不知不觉站了许久。后来被永璂的大丫头的抽气声惊醒。那是个八字轻的丫头。合该她倒霉。那夜总似乎能听到锁链声声,活似黑白无常来拿人似的。她不敢睡,憋到半夜了忍不住起来起夜,竟叫她瞧见了乌拉那拉氏。她一下子吓坏了,瘫倒在地。
      乌拉那拉氏似乎也被惊动了,楞了一下,看了看那个丫头,又看了看永璂的房间,最后走到天井,寻了当年她为永璂置办来下棋的石桌石凳子,坐了下来,愣愣的用指甲划着棋秤上的经纬线,满脸的都是思念。
      交了三更时,乌拉那拉氏不见了。
      第二日,令皇贵妃传召他问询,旁敲侧击问他夜里可曾瞧见了什么。
      他自是什么都没说。这等怪力乱神的事,说出来人心浮动。
      傍晚再次守灵时,他稍稍留意了下,隐隐绰绰发现好几处略有不妥,似乎下了符咒禁制。
      只是令皇贵妃亲自守在灵堂,他也断不敢擅自上去检查。
      子时灵堂里所有人都被悄悄的清了出去。
      永瑢寻了个空隙蛰伏在幔帐之后,惊讶的发现,魏青泰胆大包天,私自携了道士进宫不说,那道士竟是个有道行的。虽然没有登台作法,却很是迅速的在长明灯、寿鞋、寿帽、陀罗尼经被和冠冕上撒了符水红砂等。
      然后乌拉那拉氏的魂魄坐了起来,依然是虚浮的,完全不是厉鬼的模样。
      甚至清醒时还带着迷茫,嘴唇翕动,永瑢能感觉的出,她在呼唤永璂。
      异变突起,道士桃木剑芒所指,乌拉那拉氏的魂体突然泄出淡淡的红光,然后乌拉那拉氏似乎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拼命的挣扎。
      可是先前下的禁制如同一根根绳索,束缚着她。她惨烈的挣扎,双目突出,七窍流血,最后,形体都似乎在被拉锯切割。
      永瑢紧紧的捂着嘴。
      隐隐绰绰间,乌拉那拉氏魂体的头发激散开,似有三盏微弱的灯火在跳动,看起来微弱不堪,随时可能熄灭。
      那道士欣喜若狂,弹指一挥,三束银芒迫近那三盏小灯,一寸寸压迫着,空中传来惊雷声声,有强光照射进来,恍如白昼。
      有二鬼差突至,锁链声声,却不是来拿乌拉那拉氏的,竟是要突破道士的禁制,救下乌拉那拉氏魂魄。
      不想那道士有备而来,食指连弹,竟是撒豆成兵之术,幻化出五个五尺高的小人,堪堪拖住鬼差。一边催动法术,生生将银芒一寸寸压进了魂体百会穴。
      二鬼差大惊失色。
      但见乌拉那拉氏哀嚎切切,先还是人声,后倒是鸟啼,凄凄惨惨,到后来,连形体渐渐淡了,终至不见。
      永瑢只觉得天昏地暗,风雷交加。一时间只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眼见那道士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大事成矣。”
      那二鬼差也消失了。
      他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似乎,乌拉那拉氏倒是魂飞魄散了。
      后来魏青泰进来悄无声息的引了那道士出去。
      天亮了。
      从此他再没有见到乌拉那拉氏的魂魄。
      只那一夜,彻夜不眠的还有钦天监诸臣工。第二天宫门一开,钦天监诸人远远看着承乾宫,唉声叹气,监正更是老泪众横。
      只是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乾隆的旨意下达,乌拉那拉氏以皇贵妃礼仪下葬。一时间,举朝上下都懵了。永瑢观察了很久,发现钦天监上下似乎达成了默契,对那夜从此避而不谈。
      随旨意回来的还有永璂。
      他看着那个眼睛红肿神情哀戚的少年哭昏在灵堂上,有了一丝不忍心。
      那个孩子,还不知道他的母亲经历了什么呢。
      再后来,永璂也死了,连个捧牌子的子嗣都没有。
      他瞧他凄凉若此,不意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夜。他想,终究是做兄弟的。明争暗斗是有的,到底不忍心看他也魂飞魄散。
      所以倒是去守了一夜灵,替他防一防那等心狠手辣斩草除根之辈。
      不过倒是多心了。谁还稀得在个死去的无嗣的光头阿哥身上动手脚?
      又或者,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想永璂死的多半是父兄,又哪里至于阴狠若此?

      永瑢想起了这段本欲忘却的往事,又见永璂面容和煦的站在奈何桥头送他。
      他当年对永璂的善意有限,难为这个兄弟还会来说声谢谢,只是……
      “这十几年你怎的还滞留在此未曾转世?”他皱眉问。永璂本身无大功无大恶,便是有刑罚加身也不致十几年都不能消除恶业转世投胎啊。
      永璂抿嘴笑了笑:“弟弟倒是早该轮回的,只是放不下额娘,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她。”
      永瑢错愕,脱口而出:“可是你额娘早已经魂飞魄散了啊。”
      永璂愣了下,脸沉了下来:“不可能,我曾经见过额娘。”
      他再不肯理他,匆匆拱了拱手:“弟弟祝六哥来世顺遂。”
      然后自顾自走了。
      竟是当他诅咒他额娘了。
      永瑢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悲凉:这个弟弟,一辈子愚不可及,不知所谓,只一点可取,温良孝顺。然而却终究,还是要被这孝顺二字拖累了么?
      心不在焉的喝下忘川水,被踹下往生池最后一点灵智消散前,他还在想,那个傻瓜,真的很傻啊。

      他不知道,这个傻傻的永璂,有轮回不去,掉进了忘川,被带到了地府无尽深渊虚无之境,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走了出来——那还是因为他和令皇贵妃死在了同一个时辰,两人之间的感应强些。令皇贵妃日日受那极刑,昼夜呼号间,倒将他从虚无之境中唤醒回来——也是他意志坚定心性纯良,没有滋生恶念,否则早在虚无之境就疯癫或者魂魄被恶灵吞噬了。
      他也不知道,这个傻傻的永璂,翻遍了十八层炼狱,寻找他额娘而不得,竟叫他守在地狱入口,逮到了判官日日哀求,终于将他带回了酆都城,让他在未往生未受刑罚的魂魄中寻找她额娘。其实也是判官被他烦的很了,反正他又寻不到。由得他了。
      他更不知道,永璂已经在酆都城门口又守了好几年了。
      也许,他会一直守下去吧。
      所有认识这个顽固的鬼魂的鬼,都这样叹了口气。
      这性格倒有几分像他的额娘了。虽然战斗力比起他额娘来,实在是个渣。
      要知道,他的额娘当年死时不肯进地府。死时正是鬼门大开,阴气极盛。她在鬼门关闹了个天翻地覆。只将十二值守鬼差打了个落花流水——最主要女子,尤其是不会武的女子,那撒起泼来不能看啊,全仗着指甲挠,簪子戳,她又是怨灵,天地极阴时死的,力量最强,鬼门关附近,鬼魂众多,无限助长她的阴气,鬼差也拿她无奈何。最后还是地藏王菩萨身边目连尊者经过,代地府收了她,也为她求了情,轮转王开恩让她重回阳世再看一眼儿子。只是也约法三章——不得为祸人间,不得贻误归期,不得再有他求。
      于是这个新鬼一个人回了阳间。
      要真是如此,这传说也谈不上多传奇。
      第二日子夜之交,鬼门关再度异动。
      多少新魂旧魄看到煞气冲天,红雾弥漫。声声凤鸣,其声凄切。
      但见乌拉那拉氏头悬三柄利剑,全身被剑气笼罩,似乎承受着人间凌迟极刑。她本人则极力抗争。一时间惨烈无比。
      十殿阎罗都惊动了。
      半隐半现间,乌拉那拉氏的形体悬浮空中,生受那魂飞魄散之苦——要知道地府不乏有些道行的鬼,可就看出了门道。
      那乌拉那拉氏竟是凤魂灌体的上仙临凡,想来自是人间皇后了,只是不知为何竟叫人暗算了去,生生削去了顶上三花。一时三魂皆散,六魄不全。眼见要魂飞魄散。
      想那龙凤魂魄本是人间帝制运转根本,十殿阎罗万万没想到竟有人胆大包天,截杀凤魂。他十王无权干预天上人间事,只能在这鬼府施为,联手也只护了乌拉那拉氏命魂不灭。
      一时间,天地震动。
      也是那一年,河北清东陵,裕陵,有道士远远的看着,在袖底默默的掐算,最终冷冷的笑了:凤魂消散,龙脉损毁。大清的气数,就败在了乾隆老儿手里!
      可恨雍正老儿,竟在西陵另寻了龙脉,倒叫爱新觉罗氏多享几十年江山,哼!
      终有一日,这锦绣江山,还是我汉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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