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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鬼十二 ...


  •   爱新觉罗永璂结识了一些朋友。
      那时他已经经陆判官批准,可以进入枉死城。当然他当时并不会知道,就算把枉死城翻个底儿掉,也无法找到他额娘。
      枉死城里故旧有几个。
      当然仇人也很多。
      不是他的仇人,他只是那些鬼的仇人的儿子。
      也是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爹的弊政有多残酷,他爹兴起的文字狱有多么恐怖。这不是奏折上的数字,不是过去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是曾经多少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些冤魂断续的咒骂和诉说中,受难的还有无辜的稚子弱女,那些惨痛,甚至只是听着,都可以想象曾经的鲜血淋漓。很多枉死鬼,或者认命了,或者年幼甚至没有学会仇恨,就匆匆的重入轮回。而滞留这里的鬼魂,背负着刻骨铭心的仇恨,替他们自己,替他们亲友,替他们的家族。
      他看到有些人已经面目模糊,也许这漫长的等待中,消磨了这些冤魂的记忆,这些鬼已经不记得生前的模样。
      他们只是等待,而他们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他的阿玛活的太久了,而这加深了冤魂们的仇恨——他活的越久,这些冤魂们越不敢相信天道昭彰,报应不爽;他活的越久,这些冤魂们越觉得他们的血泪似乎都变成了笑话。
      祸害遗千年!冤魂们这样切齿痛骂。
      当他们知道,乾隆的儿子也进了枉死城,他们把仇恨发泄在了爱新觉罗永璂的身上。
      这些都是他阿玛的恶业。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他落荒而逃过,带着浑身的伤口。
      后来,他重新走进了枉死城。
      一次又一次被揍的惨兮兮的,破布一般的摊在地上。
      “为什么回来?”有一次有个断头鬼蹲在他身边,端详着他,面无表情的问。他的脖子上有个红线,好吧,他只是把头放在脖子上,然后用一只手撑着罢了。
      这个鬼似乎有几分面善。
      “你不是枉死鬼,为什么要进枉死城?”断头鬼再次问。
      爱新觉罗永璂躺着,看着昏暗的天空,眨了眨眼,也许是为了眨掉眼角的血珠:“为了找我的额娘。”
      “你的额娘不在这里。”断头鬼平静的说,“她没进过枉死城。”
      “我知道。”他说,“后来我知道了。”
      “为什么回来?”
      爱新觉罗永璂回头看看断头鬼,又看了看周围的鬼,淡淡的说:“没什么。只是心里难过而已。”
      只是被心中浓浓的负疚感压垮了罢了。虽然做错的是阿玛,但是身为大清皇阿哥,他也曾经受过帝王教育,要以江山社稷为重,要爱民如子,要关心百姓疾苦。
      可是刽子手是他阿玛,全天下最有权柄的人,教育他们要善待子民的人。
      他想为这些冤鬼做点什么。哪怕只是问问他们的名字,为他们和他们牵念的人鬼诵一些经书。
      断头鬼看着他。泛白的眼珠很吓人。“你太天真了。”断头鬼说。
      是很天真,还很愚蠢。
      很多的鬼嗤笑着,没见过上赶着找揍的。可是揍一个不还手的人,揍的久了,也会没意思。
      他开始滞留枉死城。
      后来他知道,很多鬼其实早就知道他是谁,甚至从他死后进来的枉死鬼口中,早就知道他生前的遭遇,甚至也知道他来到地府后的经历。
      他们痛恨他的阿玛,因此而迁怒他,但同时又有点同情他和他的额娘。
      他的顽固帮助他坚持留了下来,后来,断头鬼成了他的朋友,带着他认识了很多的鬼。
      慢慢的,他和他们熟了起来。
      鬼魂们嫌他的名字糟心,他们自作主张的给改了,喊他鬼十二。
      听习惯了,觉得也不错。似乎很亲切。
      鬼十二一肚子经书。那是生命中一半的岁月,孤独寂寞下奋斗的成果。
      他每天经常盘腿坐了,认真的为额娘也为那些冤魂诵经,剩下的时间,和断头鬼们神聊。
      冤鬼里很有一些有学问的,文字狱牵连了不少书香门第,鬼十二也是个爱书的,每每坐而论道,十分尽兴。
      断头鬼也是个渊博的,口才很出众,但是很少参与到神聊中来。
      鬼十二有时觉得很疑惑,他觉得在哪里见过断头鬼,但是又实在想不起名字来。断头鬼似乎也没有说的打算。
      鬼十二已经从老鬼们的口中,知道了当年鬼门关两夜惨烈的往事。
      他大约知道了额娘死后,魂魄遭了暗算,大家都猜测恐怕凶多吉少,就算不是魂飞魄散,大约也逃不过魂魄不全,无法重入轮回的命运。
      “可是我死时曾经见过额娘。”鬼十二坚持,他不知道他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会狠狠的闭下眼睛,也许只是为了掩饰泪水,自欺欺人罢了。
      每每此时,断头鬼都这样静静的看着他,然后说:“那也许只是你的错觉。你太想她了。”
      “不对。否则怎么解释我开始为什么没进酆都城阎罗殿?”他说,“无常鬼说,我有因果在这里,不是我的额娘是谁?”
      断头鬼也就点下头,哦,不对,是用手托高三分再放下来,然后说:“那么,也许那是你额娘的一缕执念罢了。”
      执念!
      鬼十二打了个寒噤。
      难道他真的看到的只是额娘的执念,所以额娘见到他后,最后的心愿了了,执念消散了?
      不,他不信!
      他怎么能相信他的额娘就此魂飞魄散?
      他一个人跑到鬼门关恶狠狠的哭了一场。
      后来重回枉死城时,断头鬼问:“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说:“无处可去。”
      “重入轮回呗。”有吊死鬼在他旁边拖着嗓子说,渗的慌。
      鬼十二打坐,默念经书,许久,才淡淡的叹口气:“只是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就这样屈服命运,承认额娘已经永远离开。
      只是,不甘心又如何?

      乾隆死的那天,整个枉死城都沸腾了。
      冤死鬼们呼朋唤友,时辰一到,蜂拥而出枉死城。
      鬼十二被断头鬼牵扯着跟在枉死鬼们的身后。二十年过去,他已经无从想象他的阿玛会是何等模样。
      出乎意料的,阿玛看起来,只是比当年他去世时,稍微老了一些,皱纹多了一些罢了。
      岁月很厚待他。
      只是,这些枉死鬼可不会厚待他。
      乾隆也许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如此多的鬼魂等了他多少年,就为了这一天,恨不能吃他肉喝他血。
      一瞬间的惊慌失措。
      无数双手伸过来,躯体被撕裂一般的疼痛,有鬼扑过来咬他,甚至有鬼在抠他的眼睛。
      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天公地道。
      乾隆的魂魄几度似乎即将消散,又复凝聚了起来。
      枉死鬼们泄愤的举动,让乾隆饱尝魂体撕裂的疼痛,但是,却不能重创他的魂魄,让他魂飞魄散。
      枉死鬼们恨的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乾隆极痛中,隐隐觉得有关注的目光落在身上。
      抬头看去,众鬼身后,那伶仃鬼,竟似十二阿哥永璂。
      不,那就是他的儿子,永璂。乾隆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
      鬼十二静静的看着他,眼角含泪。
      断头鬼也在看着乾隆。
      断头鬼拂开了众鬼,凑到乾隆的耳边,轻声说:“你可知我为何定要你下罪己诏?只因我无意窥得天机,知道乌拉那拉皇后魂飞魄散,凤魂陨落,大清国运危殆,我上书让你祈求上苍原谅,也许能挽救一二。可恨你刚愎自用乾纲独断,枉送了我性命也就罢了,还遗祸子孙。大清衰落其罪在你。”
      乾隆蓦地睁大了眼睛,凝目看去,那断头鬼可不是当年被他砍头的金从善?
      “你……在说什么?”他挣扎着试图甩开身上的鬼魂,睚眦欲裂,怒问金从善。
      金从善冷冷的说:“正是你听到的。”
      乾隆挣扎着,还想问些什么,无常鬼差抖了抖锁链:“时辰已到,秦广王升殿,众鬼闪开,再勿挡道。”
      一边说,一边将乾隆提走了。
      众鬼意犹未尽,守在酆都城门口,十殿阎罗升殿后的判罚,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倒要看看,这阴司会给他们什么公道。
      “你很难过吗?”断头鬼金从善问鬼十二。
      鬼十二静静的站着,良久,才唏嘘着说:“他是我阿玛。”
      “他那么对待你和你额娘…….”
      “他是我阿玛。”鬼十二打断他,“但是我已经忘记了他对我和额娘的好,我会慢慢忘记他对我和额娘的不好。”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本就是他生存的世界的法则,他有千般不甘心,万般怨怼,又如何?他不是可以狠下心弑父的人,然而却也无法原谅他曾经带给自己母子的伤害。
      那么,就这样慢慢忘掉吧。
      终有一日,各入轮回,从此后天高地阔,再不相见。

      孽镜台前无好人。
      乾隆浑浑噩噩的看尽了自己的一生。
      他从不知道,自己犯了这么多的过错,一桩桩一件件,冷汗淋漓而下。
      他的身边,多少蛇蝎美人,阴谋诡计,而他竟入了她们彀中,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颓丧的等待判罚,意料之中的酷刑加深。
      即将被带出阎罗殿时,他挺直了腰杆,认真的问泰山王:“乌拉那拉氏是否真的…….魂魄已散?”
      他其实知道的。金从善头被他砍了,却也让他疑虑重重。后来终于召见钦天监,才知道天地异动,凤魂消散,确有其事。
      彼时他强撑着对此事置之不理,已经不只是为了帝王面子,而是不敢公之于众,动摇社稷根本。
      又或者,他也不愿相信,乌拉那拉氏真的魂飞魄散。
      他从来没有狠心到让她魂飞魄散的地步。
      对不起一个人,对不起的太多,尤其这还是一个死人,还是永远无法补偿的死人。
      这一生,已经是还不起的债,索性,就当不存在,就当那鬼神之说,只是一纸荒唐言罢了。
      狠狠心,当从没有这个人就好。就当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罢罢罢!
      他就这样将她抛在脑后多少年。只是终其一生,再不肯立后。哪怕永琰册为皇太子,哪怕永琰登基,他在一日,一日如此。
      他知道永琰怨怼过。他追封和永琰追尊,性质不同。只是他终究不肯。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乌拉那拉氏,可是有人不要他忘记,或者是,他其实从来没有忘记。
      金从善和永璂提醒了他,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个可怜的女人。
      他希冀泰山王给他否定的回答。
      泰山王冷嗤了一声:“如你所愿,确实如此。”
      他愣了很久很久,忽然狂躁起来。这从来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虽然他本以为自己无所谓乌拉那拉氏的生死,一个无爱亦无宠的女人罢了。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后悔了。
      当他被枷锁牵着往阿鼻地狱去时,鬼十二静静的守在那里。
      他看着鬼十二,那眉眼,曾经少年时,三分像他,七分像乌拉那拉氏。可是现在,伶仃潦倒,他知道这个儿子被他刻薄的多惨。
      他哽咽着,从没有的真心实意的对这个儿子说:“十二,对不起。”对不起,为了对你的错待,为了你的额娘。
      鬼十二怔忪了一下,然而弯起了嘴角,淡淡的笑了:“人心都是偏的。在你心里,太后重于额娘,同样,在我心中,额娘也远重于你。”
      他静静的转身走了。
      对这个人曾经的孺慕,曾经的怨恨,都会慢慢忘记的。
      只是从此后,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他的额娘,永远的不见了。
      鬼十二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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