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国》顾白蛋

23、第二十三章

　　老树，昏鸦。

　　刘庆元站在树下仰望着如稠乳一般的雾中之月，心中思绪万千。

　　一炷香前，刘庆元拉开了门准备去找王老头，门外却站在苏木乔，他用手撑住了门，拦住了刘庆元的去路，眼睛在黄昏中带着笑闪闪发亮，一张口就让刘庆元要晕过去，“哥哥。”

　　刘庆元不自在地应了一声，“嗳！”

　　“近日哥哥不是身体不适么，晚上就别出去了。”

　　刘庆元愣了一下，瞟了一眼隔壁土屋。

　　苏木乔低声道，“我是为你好。”

　　刘庆元不知道苏木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要他上阵去同刘常玉和吕青丝厮杀，还是有些强人所难，于是他默默地没再强求，又难逃自己的良心，“我同苏大人一起出来，总不能临阵脱逃。”

　　“是我命令你不准参与。”苏木乔笑笑，“你不是也说了，我来处理这些事，是最合适的人。”

　　刘庆元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送走了苏木乔，他铺开了一页纸，将这几日的见闻草草写了个折子，但这封折子递到龙书案前会引发多大的波澜，他也不敢预期，只知道这些事若是皇上知道了，苏木乔的阻力大概是会小些的，何况他刘庆元也不是窝囊废，早早替苏木乔做个见证。

　　苏木乔和王德勤一番叙话就叙了一个时辰，未及翌日天明，王家老大就从镇上雇了一辆大车，没有通知任何人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庄子，刘庆元打着哈欠出来一眼就看到苏木乔站在柴门处冲着从大车里伸出的一颗花白脑袋招手告别。

　　“走了？”刘庆元大吃一惊。

　　“嗯。”

　　“那我们？”

　　“去临水县找个叫木双安的。”

　　“那人是干嘛的？”

　　“专门买地卖地的。”

　　“我们是去买地？”

　　“不然呢？难道去卖地？问问刘家愿意买苏家的地吗？”

　　刘庆元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问，“苏大人，你家的封地——”

　　“不太多了，还剩一点，我父亲去世之前体恤那些佃农，但凡在我家做工十年以上的，都分送给了他们，他们感念父亲的恩情，至今还帮我家打理着田地。”

　　刘庆元诧异地啊了一声，又道，“苏太宰果然是高风亮节。”

　　苏木乔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也不是，我家里人丁不旺，旁系又少，少了许多生事的人，若是像刘家一样家大业大，怕是也难管束。”

　　刘庆元低低叹了口气，“很多人都是栽在了束下不力啊！”

　　“不是难束，而是想不想束。”说着话，苏木乔拍拍刘庆元的肩膀道，“天还早，再去睡会，今天还有两个时辰的路要赶。”

　　“好。”刘庆元转身进了屋，关门前望着那一道瘦影，苏木乔是孤军而战，单薄得真是有些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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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木乔认为整个天启除了京城，比得过临水的地方都不多，更遑论南陈府内。

　　临水，临的便是楚水，一条奔腾大江在临水的地界转了个弯，水势趋平，临水城就依水而建，白墙灰瓦，民居鳞次栉比，城中诸多支流，飞虹处处，游商多以称蒿泛舟于水上叫卖，人家则推窗而买，端的是一副奇景。

　　刘庆元啧了一声，赞道：“世外桃源。”

　　“谁说不是呢。”苏木乔举步而上，发现城中民居面色红润，衣饰整洁，教化之美，世所罕有。

　　“真难以想象这里竟然是流民最多的地方。”

　　“可是我们一路行来竟然没有看到一个流民，这不正常。”苏木乔忧心忡忡地道，“要么这个地方真的是富庶到人人有田耕，有屋住，要么就是流民在这个地方，活不下去。”话落，两人都心知肚明地沉默了。

　　木双安住在临水的拐七巷，巷子长而幽深，两边房子盖的密集，有些不透阳光，苏木乔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一家小院前，敲了好半天门方才有个家人出来应答，送了拜帖之后，木双安亲自迎了出来。

　　苏木乔借着被遮得隐隐约约的日头看了一下，木双安与刘庆元年纪相仿，长得仪表堂堂，谈吐也甚是风雅，应是有功名在身。

　　“两位贵客请——”

　　院中别有洞天，林木错落有致，奇珍花品栽植亭亭，若非家财万贯，也撑不起这精巧的园子。

　　入东花厅，两厢安坐，有仆人奉上了香茗，苏木乔品了一口道：“贡茶。”

　　木双安讶异道，“这位贤弟真是见多识广，我以此茶待客，你倒是头一个尝出来的。”

　　刘庆元也抿了一口，道，“此茶乃南陈府出产，生于峭壁之上，村民驯猴摘取，非人力所不能得，但木兄这茶却不是上品——”

　　“没想到这位兄台竟有如此见识！”木双安叹了叹，“萍水相逢，不知两位贵姓？”

　　“鄙人免贵姓陈，那是我胞弟。”

　　“哦，那陈兄是从何处得知这茶的渊源？”

　　“鄙人与苏大人交好，苏大人擅茶，府中又有许多皇上钦此的御茶，余兄弟二人常得苏大人指点其中滋味，是以才品的出来。”——其实，贡茶入库，户部各员都得先尝上一遭。

　　木双安沉吟道，“兄台所说的苏大人，是不是京中的安郎苏大人？”

　　“正是。”

　　苏木乔年少时，才华、样貌均为常人所能及，一日先帝同吕青丝笑曰，古有潘安，却不知道同苏木乔比起来是如何？吕青丝道，自然是苏木乔更胜一筹，先帝大笑，遂给了个安郎的称号赠予苏木乔。

　　先帝没了，名却伴着苏木乔这么些年。

　　木双安不是寻常小家小户的人，他听闻了苏木乔的大名，立即面色活络了几分，对待刘庆元的态度愈发热情，一副来者不拒的姿态。

　　风雅人论事，自然不像王德勤处一样，撩了衣服上炕，一边说一边还能搓着脚丫子，挨到和木双安话遍了天南海北，该到说正事的时候，已到了午饭时辰，开了一桌子精致小菜在西花厅，悬着斑竹帘，长颈双耳瓶里插着川红，又找了几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笼着香炉伺候着，茶香水暖，和风习习，说不尽的惬意。

　　“陈兄此次来找在下，不知是为何事？”

　　刘庆元放下筷子，正色道，“因身体欠佳，我已卸任归田，相中了临水这块地方，这次来是为安居置地而来。”

　　“这——”木双安尚来不及说话，就见苏木乔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打开，正是临水县的图志，用手比划了一下，道：“前些日子我同哥哥去看了看，这块地方是不错的。”

　　木双安接过一看，“这临水的图志我都甚少见过，两位真是有心了。”

　　“安居是人生大事，自然是要上心些的——”苏木乔指着图志道，“木大哥久在临水，可否参评参评。”

　　木双安定睛一瞧，面露难色，“地是极好的，只是——”

　　“只是？”

　　“这块地已有主了，现在是王大人家的地了。”

　　“王大人？”

　　“对，王昕耀大人。”木双安为难道，“如果两位定要在临水买地，我可卖一张老脸去说和说和，但这块地是万万不行，听闻是刘大人送给王大人的。”

　　“啊？”

　　“不如你们再看块别的？”

　　苏木乔微微撇了下嘴，似有不舍，木双安笑着又推荐了几块，指到冯家村的时候，道：“这块土地甚是丰饶，就在临水边上，横竖你们是在临水城居住，又不常去乡间，我看便很合适。”

　　刘庆元微怔，不解道，“我们路过过冯家村，那里似乎都是村民的地，他们肯卖吗？”

　　木双安笑得得意，“两位买不了，不代表别人家也买了不。”

　　苏木乔与刘庆元暗暗交换了个眼神，刘庆元拍案道，“那好，就买那块，价钱方面——”

　　“没问题，自然不会坑了陈兄，我侄子明年赶考，到时候不知陈兄是否能为之引荐？”

　　“你是说苏大人处？”

　　“是的。”

　　“那没有问题！”刘庆元包票打得满满，苏木乔弯了下眼睛，不自觉地笑了。

　　再见到木双安已是三日后，约在了临水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繁茂楼，出席的不仅是木双安，还来了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穿了一袭黑衫，瞧着不是一家之主，但木双安对他甚是客气。

　　“这位是刘家的大管事，刘福泉。”

　　“这位是卸任归来的陈大人——”

　　双方寒暄过后，刘福泉神情倨傲地问道，“不知大人此前在哪里就任？”

　　刘庆元在心底冷笑着，果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一个管事的，架子都大的惊人。

　　“刘管家这是要查我的履历不成？”

　　“那倒不是，你我既然做买卖，那就得知根知底——”

　　“玉堂署——”

　　“哦，怪不得听闻同苏大人来往密切，论起来苏大人还是我们老爷的门生呢——”

　　刘庆元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一个管家都可以狗仗人势到这份上，可见平日里对着百姓是何等作威作福！

　　“这刘管家倒是说错了，家兄同苏大人往来密切并不是因为同在玉堂署的关系，而是家兄是苏太宰大人的门生。”

　　“哦？”刘福泉总算收敛了几分颜色，居高临下的目光也矮了几分，清了清嗓子客气了许多，“木双安没有说清楚，这一节我却是不知。”

　　“家兄不过是不喜张扬罢了。”苏木乔笑了笑，自降身份地为刘福泉斟了一杯茶，“这次置地的事，要劳烦刘大人，想问一下刘大人，将如何运作？”

　　“我怎么搞，你们管不着，你只要告诉我，你要多大，我便给你腾出多大，收其中三分好处即可。”

　　“三分？”

　　“对。”刘福泉有些不耐烦，“不能再少了，你们要愿意就签了这单子，不愿意我便走了。”

　　“愿意，当然是愿意，不过——”苏木乔又到，“我们何时能拿到地契？”

　　“多则一年，少则半年——”

　　刘庆元暗暗盘算了一下：等不起。

　　“好，那就仰仗刘兄了。”

　　送走了刘福泉，刘庆元、苏木乔加了几个菜和木双安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木双安酒气上行，满带醉意都拍着苏木乔的肩膀道，“贤弟啊，你们真是幸运，正好赶上朝廷打仗，不然这事拖拖拉拉准得一年。”

　　“这朝廷打仗有什么关系？”

　　“打仗就要涨田赋，冯家村那群穷鬼怎么受得了？刘大管事的再多加上几道，就算是风调雨顺一年下来也不够交，还不如乖乖卖田得些便宜呢！到时候你们需要佃奴包了他们就是！”

　　“但是朝廷没有说要涨田赋啊！”

　　“那些乡里人懂什么？朝廷不涨，县里可以涨。”

　　苏木乔捏着酒盏的手紧了紧，骨节发了白，笑中带了几分森森寒意，“木兄真是好手段啊！”

　　木双安摆摆手，“我哪里来的手段？还是刘家的本事能通天啊！我不过是跟着混口饭吃——”

　　“听起来这桩生意不错啊！”

　　“不瞒贤弟，但凡到临水置产的，都得从我和刘管家这里过，这前前后后算下来十多年了，你们也算来的不晚，再过个一两年，估计连冯家村这块地都没了——”

　　“临水没了，那陶乐呢？”

　　“水底下的事你们不知道——”木双安哂道，“不要说陶乐，南陈府十之七八的人口都是佃奴，而地主不过是刘、吕、王、林四大家，当然了，王大人和林大人都是凑数的——”

　　木双安还在絮絮叨叨，刘庆元一张脸却堪比白墙，兼并土产，假传圣旨，私涨田赋，哪一条都是死罪啊！

　　“结账吧。”苏木乔平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