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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   刘庆元躺在床上,用尽了全身力气把腿伸得笔直,然后满足地呼出了一口气,带着极大的快感嘬了下牙缝里的菜叶子,把薄毯盖在了胸口处,开始享受许久未得的一次好梦,在半睡半醒之间,刘庆元把出京至今的种种在脑袋里过了一遍,自从和苏木乔一起干起欺君的勾当,他已然有了一种亡命天涯的感觉,再多的事也不会感到震惊,只是今晚——刘庆元翻了个身,还是没想通苏木乔怎么从说书段子听出端倪来的,这等人才不去大理寺或者刑部还真是埋没了。

      想着想着,刘庆元眼皮子沉重,一睡了之。

      苏木乔拨了拨烛火,放下了笔看着临水县志上打的红圈陷入了沉思,临水的县志简直是修成了一本刘家的族谱,文字一派花团锦簇,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恨不得某位刘老爷为一只流浪狗让路都要大书特书,而被苏木乔圈住的“王德勤”这个名字也是刘家扶贫的对象——某年刘家免了地租,王德勤一家才在饥荒中活了下来。

      只是,在苏木乔的印象里,近十数年来并无严重的粮食欠收,而素来富庶的南陈府又是怎么发生饥荒的?

      卯时,刘庆元下了楼,站在廊下舒展身体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还没等打完,就看到苏木乔在空荡无人的天井中站着,披了一袭白袍,浴着一身霞光,披发背手,弱不胜衣。

      刘庆元不自觉地收了声,像是欣赏一幅画,静静地看着院中的苏木乔,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

      那时节,刘庆元还很穷,靠着夫人织布换的钱来赴京赶考,京城楼大人贵,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刘庆元就像个土包子一样,两只眼都不够看,走了一圈最后误打误撞进了京城中最贵的馆子——磡堤,他站在柜台前将墙上挂着的价格扫了一眼,最后囊中羞涩地出了门。

      对富贵,人人都有留恋,刘庆元仰着头再看一眼磡堤的时候,就看到二楼临窗而坐的苏木乔,一袭素色薄纱袍,拿了一柄折扇打着对面男子的头,笑得极开朗。

      英俊潇洒,意气风发,可一晃眼,七八年过去了,苏木乔变得忧郁了,就连背影都是苦的,仿佛肩上有万钧重担,压得直不起腰来。

      “哦,刘大人,这么早。”苏木乔转过身来,对着刘庆元笑了笑,眉间却有些疲惫,挑都挑得无半分力气。

      “苏大人是一夜未睡?”

      “睡了会子,我这一两年得了睡不着的毛病,离了熟悉的床更是不得了了。”

      “都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贪睡,现在也不行了——”

      “刘大人可是正值壮年,哪里担得起老这个词。”

      “苏大人这么说,我就更不敢当了,若论起壮年,苏大人才是。”

      苏木乔忍俊不禁,“你我这话,倒像是两个老头互相抬举了。”

      刘庆元亦笑了起来,在轻松的气氛中,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苏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去临水访一位故人。”

      “哦。”

      ……

      王德勤已六十岁了,有五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孩子们各自成家后,就跟着老大夫妇过活,这天老大媳妇刚从地里拔了一筐苦麻子,坐在篱笆前的门槛上用力地摔着苦麻子根部的泥,就听到外头闹哄哄的,但这种闹哄哄不似往常庄子里那种大张旗鼓的闹腾,而是带了一些畏惧的窃窃私语。

      老大媳妇一抬眼,只见湛蓝的天际下有一行人走了过来,为首的那个打扮的甚是堂皇,而身边跟着一个青年,老大媳妇眨了眨眼,真是俊俏的过了头,比庄子里没嫁的丫头还俊。

      老大媳妇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把满是泥巴的手往衣服上抹了抹,手足无措地擤了把鼻涕,倚在柴门上看这些人乌泱泱地奔着自己的小院来了。

      老大媳妇见人来到了十步外,忽然一个健步窜进了院,杀猪一般的嚎起来,“孩他爹,快来!快来!”

      一挑帘,出来个黑面黑须的壮汉来,壮汉满脸不解的拉住了自家媳妇,抬步走到了柴门前,就见为首穿蓝衫的中年人指着老大媳妇留在门槛上的筐子,对身旁穿黑色衫子的青年人道,“这是苦麻子,春天的比夏天的好吃,夏天的实在太苦了。”

      青年人看了两眼,然后目光就停在了壮汉面上,道,“请问这是王德勤王先生家?”

      壮汉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自己爹活了一辈子,跟先生俩字万万挨不上,见壮汉异常警戒,刘庆元上前施了个礼,道:“十年前先生对我有一饭之恩,如今特来报恩。”

      人群里顿时就炸了锅,看那两人穿着绝非一般人等,姓王的是走了多大的运气才能碰上这样的好事,壮汉在经历了神游之后,方才醒悟过来,报恩啊!可不就是送钱来了嘛!他殷切地躬下身子,“来来,贵客这边请——”说着话还搡了自己媳妇一把,“傻愣着干什么?去倒水去!”

      老大媳妇飞一样的跑了。

      苏木乔吩咐家仆在庄子里四下转转,然后和刘庆元跟在壮汉身后,进了三间土房中的正房,屋里虽然不是家徒四壁,但也只有一张小桌,摆着几个西拼东凑的板凳,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盏油灯,灯里都蒙了灰,大概有阵子没用了。

      老大媳妇端了三碗水上来,用的是豁口的陶碗,刘庆元毫不介意地端起来尝了一口,井里刚打上来的,冰凉、甘甜,但也透着一股自己嗅了几十年的穷苦味,和泥土相关的穷苦味。

      苏木乔亦饮了一碗。

      “两位说同我爹——”

      “对,我想去见一见恩人。”

      “我爹前阵子摔伤了腰,在隔壁躺着——”

      “严重吗?”

      “说不上来。”

      “怎么会说不上来呢?”

      “没钱请大夫,朝廷打仗,都说是要提高田赋,也就一直没舍得请郎中。”

      刘庆元忍不住睇了苏木乔一眼,却见苏木乔面若平湖,毫无反应。

      “该请还是请的,你现在就去请个郎中吧,费用我出。”刘庆元话音刚落,苏木乔就尽职尽责地掏了一锭碎银子放在了桌上,壮汉呵呵一下,出手如电地将碎银子揣在了怀中,道,“那我带你们去看看我爹?”

      “好。”

      王德勤住在偏厢,下午正是日头西晒的时候,晒得整个屋如同一个蒸笼,人躺在床上喷的气都是火辣辣的。

      苏木乔从袖管里掏出一方帕子,为王德勤擦了下脑门上的汗水,那颗花白的脑袋虽然只有六十出头,但看上去却似七八十岁,皮皱得像是核桃,一口牙也掉得七七八八,大概是摔狠了,一直扶着腰哼哼。

      “大爷——”刘庆元扯着嗓门叫道,“你十多年前施舍过我一碗饭还记得吗?”

      王德勤哼哼道,“我穷得自己都没吃过一碗饱饭,哪里来的饭施舍你?”

      刘庆元被噎了一下,求助似得看着苏木乔,苏木乔摆了摆手,淡定地道,“王老先生,你记错了,你确实帮助过家兄。”

      王德勤做了一辈子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农,却养活了一堆的儿女,除了苦干就是有些小聪明帮衬,他实在记不起来自己是不是真的帮过这位贵人,但既然人家说是报恩的,那必然有实实在在的好处,于是应了一声道,“我是没有记错的,你哥记错了,我没施舍过他一顿饭,我只施舍过他一个窝头。”

      刘庆元立即呵呵一笑,“你的那一个窝头至于我来说便是一饭之恩了。”

      王德勤嗯了一声,就听那个青年人道,“我等打算在恩人家叨扰一两天,米粮、炊具、被褥等物已有人去镇上置办,不知王老先生可否收留?”

      王德勤愣了愣,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吃喝用具留下可都是自己的。

      刘庆元沉吟了一下,“这——”

      “哥哥,咱不是正好有事还想跟王老先生打听一下,来往县城实在太麻烦了。”

      “哦?”王德勤听到耳中,问道,“两位是有何事向我这老头子打听?”

      刘庆元硬着头皮道,“实不相瞒,在下那年别过后就中了进士,直到今年才卸任,想起临水这个地方风光如画,想在这里置些田产,安居此处,还望恩人能帮忙引荐下,看谁家有点想要出卖……”言及此处就见王德勤气咻咻地抬起了那颗风干似得头颅,用苍老的声音道,“别想啦!没地了!整个临水都没地了!”

      “这——”

      王德勤笑得凄凉,“你出去打听打听,早在十几年前,临水这块地方就姓刘了——”

      “我看庄子里还有好些人——”苏木乔蹙眉道。

      “没错,刘家有一万多佃农,我们是,他们都是。”

      “唉——”刘庆元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道,“看来这一趟,怕是白跑了。”

      “也不是,你们可以去找刘家买,只是他们肯不肯卖,那就两说了。”王德勤翻了个身,没好气地道,“你们住两天就走吧,这忙我也帮不了。”

      刘庆元见王德勤忽然翻脸,正欲扯着苏木乔出去,却不想苏木乔开腔道,“王红娘你知道是谁吗?”

      王德勤忽然抖了抖,但那一抖实在消失的太快,以至于刘庆元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的是否真切。

      长久的沉默,日头一点点沉下来,遍洒猩红的灿烂光芒,刘庆元在王德勤的面上看到了一丝阴影,汪着晃眼的两滴泪,“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

      “王家的事。”

      “不,你们想知道刘家的事。”

      “也可以这么说,你若不想说,我们不勉强。”

      “不,”王德勤翻了个身,带着两行泪迹,认认真真地说,“我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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