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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归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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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1,从凌晨而起的阴霾持续到将近午夜。
在秋季即将结束的这个夜晚重新回到这个城市,封嫣只提了一个很小的旅行箱,里面装了些每日放在手边用的要紧东西,一件薄外套。大多数的行李衣物已经在几周前陆续托运回来,由封青和唯一代为处理。她所要做的,只是收拾好心情,等待归来的这一刻。
走出航站楼,这个她出生到长大的地方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至少没有封嫣想象中的多。时间像是舒缓地流淌了两年,一切大致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匝道边的路灯在夜深时依然孤寂而刺眼,而从她身旁掠过的陌生旅客,也依旧操着各式各样的口音,让她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也许刚下过雨,地面有一层湿气,漉漉的透着冰冷,封嫣搓搓双手提起行李在散去的旅客间穿行。远远的,停车坪方向有人向她站的地方冲过来,嘴里一连喊着她的名字,奔到近处便给她一个大力的拥抱,几乎扯掉了她肩上的围巾。
“可回来啦!”
熟悉而亲切的嗓音,不甚温柔却温暖,黑色眸子里闪着爽朗的笑意,童蕾依旧是一头男孩子样的短发,干练的劲装,毫无淑女气质,叉腰抢过她手上的行李,豪爽地搂住她的肩笑道:“欢迎回家!”。
封嫣也便跟着她笑了,虽然很短暂,但至少在重逢这一刻,她体会到一丝难得的开心。
童蕾的车子平稳地驶上高速,隔绝了外间的嘈杂纷乱,听着电台里的点歌节目,封嫣在后排有些昏昏欲睡。三小时的飞行令她疲惫,积聚许久的紧张和忐忑压在胸口,直到在闸口外见到童蕾才舒缓下来。黑暗中望不到尽头的道路一寸寸延展在面前,伸向她所知的某个方向,但她并无任何期许,甚至故意不让自己去想。摇下身边的车窗,冷风吹进来,深吸气间,空气中凝结的冰凉也一并进到身体里,周身清楚地意识到这里不再是海边的潮湿和闷热,只是干爽清冷的秋天,人也就跟着清醒起来。
“想什么呢?”童蕾熟练地把车子并到内侧车道,超过前面一辆车。
“没什么。”封嫣转过头,眼睛里平淡无波,靠在窗边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哥怎么不来接你?”童蕾问。
“他没时间,医疗队正在外面义诊,忙完这几天就回来了。”封嫣拧开童蕾递过来的饮料,却没有急着喝,只是转开瓶盖又重新拧上,下意识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那个程先生呢?”童蕾从后视镜里瞟了封嫣一眼。
封嫣没有答,只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手机,打开后盖把香港用的电话卡取出来,换上了国内的号码。
“他支持你回来?”童蕾问。
“他……没有反对。” 封嫣等着手机重新开机。
“他有你这个号码?”
“嗯。”屏幕的荧光映到封嫣眼底,然后进到桌面,干净简洁的黑色,是之前程东帮她设置的,已经用了很长时间。
“你和他……”童蕾说到一半又没继续下去。
她从不对童蕾隐瞒什么,多年的友情,任何伪装都是徒劳的。童蕾是她身边最体己的朋友之一,也是多年以来为数不多可以倾诉一切的人,曾经陪她走过那段最灰暗的日子。
“回来之前我把号码给了他。”她如实回答,“他的事……回去给你讲……”
“好。”童蕾继续专心开车。
手机很快收到短信,一连响了几声,封嫣打开收件箱。第一条来自封青,相隔不到几分钟便是唯一,都是嘱咐她一路小心,下飞机马上打电话回家报平安。第三条是戴阳,问她何时到港。第四条只显示了一串电话号码,写着:我下个月从深圳回京,到时候去找你,好好照顾自己。后面是发信人的名字——程东。
沉吟片刻,并没回复任何一条,封嫣重新把手机放回包里,童蕾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累了。”她倚回窗边,吹着玻璃缝隙里涌进的风,决意先把所有的事情放到一旁。
她的心情不再是踏出机舱那一刻的惶恐,却也无法完全松弛下来,只感到无法自制的疲倦。过去两年漂泊在外的情绪累积到这一刻,让回家的心情变得很淡,甚至感觉不出什么。
如果有可能,她反而希望不用回来,可以继续流浪下去。可每当听到电话另一端颤抖的声音和哽咽的抽泣,坚如磐石的决心又一点点瓦解动摇。
逃又能逃多远,逃多久?这里毕竟是家。当初戴阳程瑶都说过,躲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其实你不用太担心,一个城市那么大,想见面都不一定会碰到,而且没有人会告诉他!反正已经两年了,过去的事情就该忘了……把那一页彻底翻过去!” 童蕾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
“嗯……”封嫣故作镇定地笑了笑,她也希望一切可以像童蕾说得那样简单,但短暂的乐观之后,心底油然生出的还是不安和索然。她很清楚,回来意味着什么,一切不可能回到过去,不管她如何努力,也是回不去了。
攥紧冰冷的手指拢在身前,封嫣呼出一口气,那团气在车厢里化成一片稀薄的雾,模糊了玻璃上她自己的影子。
11月11日,一年里最孤单的日子,她又只身回到了原点,手指从雾气上划过,只剩下一道很曲折的圆弧。
既然不得不回来,便没法再退缩,剩下唯一的办法,也就只有去面对。
想到这里,封嫣不由深深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
酒馆角落的方桌上立着预约台卡,比吧台前的一排高脚椅显得冷清很多。
晚餐时间过了李城寺才到,臂弯里搭了件风衣,鬓角里的头发是湿的,肩上有些水。
其实外间的雨并不很大,已经停了一阵,玻璃上蒙着一层很薄的雾气,酒馆里的空气中也弥散着一种淡淡的湿冷。
坐下点了啤酒,城寺随手拿起桌上的旧杂志,里面夹着一张周末演出的过期海报,歌手的面孔有几分熟,他记不清是否见过了。
也许是天气的缘故,今晚的客人不多,有几个似曾相识的老酒客聚在吧台旁和酒保聊天,一边的小舞台上有两人的小乐队在演出,吉他手把弦拨得很轻,衬出歌手沙哑的嗓音,像四周酒客抽的烟,飘然而令人昏昏欲睡。
大概是习惯了这里的味道和阴暗的灯光,所以很多年来城寺总在这儿打发时间,今晚也不例外。封青每每问起缘由,他总是三两句对付过去。
戴阳来得更晚些,城寺已经点了第二杯啤酒,朝街一面的大门才从外面推开,带进一股湿气。城寺照样不专注地听台上的表演,见戴阳收了伞牵着身边的女人走过来,在他对面的两个空座位上坐了下来。
城寺用余光瞟了一眼,然后向他们微微点了下头。
“等久了?”戴阳搭好外衣,把酒水单递给身边的女人。
“还好。”城寺答得淡淡的,推了面前盛花生米的玻璃碟过去。
与戴阳同来的程瑶他是认识的,也有很多年了,只是一直不算熟,她用纸巾拭了手上的雨水,一直把目光投在他身上,城寺本想假装没注意到,不过还是礼貌地转回头打了声招呼。
“嗨。”
“嗨。”程瑶笑了下,低头开始点东西。
因为各自吃过晚饭,无非要了些酒和小食。三个人的聊兴都不高,偶尔在音乐起落的间隙,城寺能听到两人一边吃东西一边低声交谈。喝空的酒杯反射了裹着棉绒罩的灯光打在他额头上,照出很浅的一个光圈,他把身子向后靠,那幽暗的圈也会跟过来,依然盘踞在头顶。等到很多首歌唱过了,他才重新转过去看着对面的两个人。
“你们……最近怎么样……”他思索了一会儿,想不出更有意义的问话。
“老样子,你呢?”戴阳放下手里的酒瓶。
“差不多吧。”城寺挤出些笑,不过笑得有些勉强,转瞬就消失了。为了化解莫名的尴尬,他只好又把注意力放回舞台上,听歌手开始唱一首新歌,却仍然无法集中精神。
电话里约着见面的时候,他以为只是戴阳要叙叙旧,没想到程瑶也来了。因为某种原因,这些年来他一直不习惯和程瑶碰面,每次不得不碰到了,就会像现在这样尴尬的冷场。
好在酒馆里还算热闹,并不显出他们的一桌很无聊。酒瓶擦着桌面旋转的声音时断时续,是戴阳在转酒瓶,等酒瓶停下很久,他才清咳了一声开口道:“城寺?”
“?”城寺抬起头望着他,戴阳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种预感,只是不想主动开口问。
“嗯……”戴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听说要降温了……”
城寺耸耸肩,并不在聊天气的心情。
戴阳看向一旁的程瑶,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程瑶点了下头,他才继续说下去。
“其实……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
“什么?”城寺放开了手上喝到一半的酒杯。
“是…………封嫣……她回来了……”
城寺明显一愣,也许真的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一时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舞台上正有鼓手表演solo,酒客们划拳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酒馆里吵得很,却又奇迹般的静下来。他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目光疑惑地从面前的两张脸上划过,然后停在某个很远很暗的角落里,努力消化刚听到的话。
大概过去了几秒的时间,又像是有几个小时甚至更长。
“你说谁?”为了确认,他不得不问了一次。
“是……封嫣……”
戴阳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非常清晰,尤其是最后两个字。这一次城寺肯定自己没有听错,他试着放松身体,却感到脸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在瞬间变得僵硬而不自然,做不出任何表情。
“什么时候?”他听到自己抛出一个问题,又干又硬。
戴阳和程瑶交换了一下眼神,谨慎地报出一个日期。
是三天以前了。
城寺努力回想着最近发生过的事情,最后一次联系封青是几周前了,他完全没有提起过封嫣。去看望封蓝的母亲和外婆是在上个周末,她们也没有说过。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他们不想他知道?!
“你……没事吧?”戴阳见他很久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
“……当……当然……”城寺回过神,抬手去拿没有喝完的酒杯,手肘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空瓶,瓶身顺着桌面滚了两圈摔在地上,发出很脆地一声响,碎掉了。
他弯身去捡碎片,很冰凉的疼痛毫无预警地从指肚上划过。血丝缓慢从皮肤底层涌出来,漫开,像是封存在记忆深处几乎要遗忘的感觉又重新醒了过来。不只是疼,是一种他说不上来的东西。
程瑶叫了服务员来收拾,城寺示意无碍,换到正对着小舞台的一角坐,单手握着拳斜靠在椅背里,等待鼓手漫长的solo结束。他忘了后面戴阳又说过什么,只是用程瑶递上来的纸巾,压在流血的手指上。
歌手在唱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歌,很忧伤的旋律。
三天,距离她离开……过去了太多个三天,整整两年六个月,又十五天。
Since the day
She wrote the note
and chose to float away into the ether
Someone said they saw herself
at the coast on the river’s mouth
but only briefly
cause she went quietly
She didn’t make a sound
She went quietly
With a wish not to be found
She went quietly
Without a word of where
Just a note that wrote
Forgetting is easier
不过,她还是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