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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乃龄》 ...

  •   过了午夜一点,乃龄才结束手上的工作,在临时支出的沙发床上坐下来,松下盘了一天的发髻,长长呼出一口气。
      微信里只剩下思澄没有睡,也或者别人也醒着,只是她不知道。
      她有一搭无一搭与思澄聊天,不说话,只打字,然后等着思澄的回答。
      她们是相熟二十余年的朋友,比闺蜜亲一些,比姐妹近一些,就像拼成圆形的两个半圆,哪里都是相知合拍的。
      思澄永远在恋爱,乃龄永远在等待。
      思澄恋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乃龄等着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的男人,所以近了三十岁她们都还没有成家,没有成体统能带回家的男友,没有踏实安分的生活轨迹。更没有孩子,没有同学促膝长谈的平淡生活。
      她们有的不过是两个女子抓在手里最后一点点青春的尾巴,一点执着,执拗,不肯屈服于平实的最后一点梦想。

      乃龄问思澄在做什么,思澄说,在订机票,因为要和那个男人远游。
      乃龄说,不要去,去了也许后悔。
      思澄说,这么多年,已经后悔了,所以一定要去,给自己制造些可以回忆的东西。
      乃龄问,值得吗?
      思澄说,值得,因为当年放手了,所以现在要弥补。
      乃龄不再说话。思澄是反叛的,她越是说教,思澄便越会去做那些本就知道错误的事。可又能怎么办呢,作为朋友,劝也罢,骂也罢,左右一切的还是思澄自己。
      乃龄并没见过思澄嘴里那个人,但是见过他的相片,很平凡的居家男人模样,与乃龄一样在大学里工作,但不教书。
      十年前,他与思澄一家相识于旅途中,之后便成了思澄的好友。
      乃龄记得十年前第一次见他们在海边的合影,那个紧挨着思澄笑得最无邪的男孩子,并不起眼,但是让人舒服。然后思澄就宣布恋爱了,只是他身边也有女友,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选择。
      十年前的乃龄对思澄说,告诉他你喜欢他,告诉他让他快些分手。
      但思澄做不到,她是那种习惯了被追求被呵护的女孩子,从未主动对男孩子张嘴表白。
      那就等,等他表白。
      可思澄等来的只是沙漏般流逝的时间。
      思澄要去英国读书前,那男孩终于鼓足勇气约了她出去,然后却只是长久沉默着,然后嘱咐思澄求学一切谨慎小心警醒珍重。
      那一晚,他们生平第一次拥抱,然后告别。之后的十年,每每提到分别一刻他眼里的难以割舍,思澄总是眼含热泪,无尽唏嘘。

      一年前,思澄因为突然患病的母亲舍弃了九年打拼的工作和生活毅然归国,然后在手机信号重新与这片大陆连接上时,第一个便接到了那男人的短信。
      其实思澄的邮箱里躺着很多封他的邮件,从她出国那年,直到她回国前夕。
      他总是不提自己的生活,只是问思澄是否一切都好,问她过着怎样的日子,问她是否快乐。他甚至在结婚前去过一次英国,但踏上思澄所在的那片土地时,他却发现,他根本找不到她,如果她不希望被他找到的话。回国以后,他办了结婚手续。
      他们的故事也许该如此戛然而止,至少乃龄希望如此,但是归国前夕的思澄阴差阳错打开了那个邮箱,一封封,一遍遍阅读了那十几封邮件,然后她收到了他的短信,没有迟疑,思澄回复了短信。
      然后在某个深夜,思澄打车来找乃龄,坐在乃龄的对面大哭,哽咽着,无法把故事交代完整。
      乃龄耐着性子听,想骂又不是,想劝又不是。乃龄看了那男人的信,他的相片,他微博里家人的合影,然后问思澄怎么办。
      思澄说不知道,但是狠不下心不理他。
      乃龄说只做普通朋友可以吗?
      思澄说她想试试。
      乃龄叹气,不再努力阻止,这毕竟不是她自己的生活。
      再然后,思澄开始与那男人做朋友,普通的,要好些的,亲密的,吃饭,谈天,散步,看话剧,然后有一天,他拉了思澄的手。
      乃龄依然只是叹气,听思澄不厌其烦的讲述他们在湖边默默相视,想象着那幅画面,好像十年前思澄出国前的一幕,如果那时他说留下吧,思澄也许真的会留下,如果那时思澄勇敢说我喜欢你,他也许真的会和女友分手。
      但是生活里哪来的也许?!

      乃龄知道,成年人的感情世界里,是没有绝对的对与错的。那个十年前在沙滩上无邪微笑的男孩子,还是背离了责任屈服于一时的欲念。
      思澄很混乱,但开心。
      乃龄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感叹他和思澄两个人的糊涂。如此偷来的片刻幸福如何能长久呢?若是不偷这最后一点点温存,人生就真的缺憾了?
      也许对思澄,是真的缺憾吧。
      乃龄无奈,因为她看着思澄一步步陷下去,她无法制止她,她无法打电话告诉那个男人,停下来吧,回到你应该的位置上去。
      乃龄不忍心责备思澄,在母亲病危最痛苦不堪的时候,也只有这个男人记得每天问候思澄,问她是否吃饭了,是否睡得好,如果思澄真的难过,他便几个小时与她微信,电话,或者找个工作不忙的空档从很远的地方开车来,不过是为了见上思澄一面,确认她一切安好。
      这样的细腻,十年前便是,只是那时大家都还年轻,对感情懵懂无知,也因为他身边的另一个她,所以令思澄却步了。如今,时间的磨砺令人蜕变,再不是清纯无知的少年,于是思澄沉沦了,向那份温暖投降,投奔了那个其实并不属于她的怀抱。
      所以在听说她订了机票准备跟他远行时,乃龄要思澄别去,问她值得吗,但思澄已经下了决心,乃龄便不再多言,她清楚自己的苦口婆心不过徒劳一场。

      夜已经很深了,乃龄很累,但是却不想睡。
      她在太阳快下山时喝了一大杯咖啡,与每天给她做咖啡的小师傅聊天,然后在天擦黑时独自走回公寓。
      这几乎已经成了乃龄的生活,午夜的一大段空白,清醒,与思澄交谈,思考,等着某个人的电话,然后在疲倦袭来时不知不觉睡着了。
      就像边城的结尾,或者比边城的结尾更悲催。
      乃龄等的那个人,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但是她还在等,还在以为他们有一个微小的卑微的未来。
      其实也并不是说就真的绝望了,只是他不愿意留在这个大城市,他的工作需要一片广阔的天地,需要崇山峻岭,需要大海。
      他要她一起离开,但是乃龄有无法割舍的家人,他要她常去看他,但乃龄不认为那样就可以维系一段感情。
      于是至多便是常常打电话,视频,发短信,发微信。
      他在攀岩,他去潜水,他飞到另一个国家,他买了礼物等她去拆。
      乃龄在电话电脑的这一端微笑,苦笑,心酸,然后突然没了声音,把脸埋在臂弯里。
      她是怯懦的,怯懦的不肯舍弃一切去找他,又卑微的等待着一点渺茫的希望。
      乃龄要的生活他给不了,他投身并热爱的冒险无法让她安定。
      乃龄总是在和自己斗争,她有时甚至恨自己,恨他,然后又茫然的意识到,其实他们都没有错,只是天意与命数里的相遇和错过。
      她从不否认自己是想他的,与日俱增的想念,与日俱增的伤感,在周遭充斥着结婚生子的朋友时,她只能把他默默藏于心里的角落,只与思澄分享。
      她不去正面回答那些有关相亲和交友的质疑,她甚至从来不在家人面前说自己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她安静地等待着自己忘却,但实际上,只是等来更强烈的思念,更多无法负荷的无奈。
      这样的无力与软弱,便是午夜的空白与思考也无法填补的。
      但是乃龄勉强可以应付过去,面上挂着笑容去迎来送往,走进教室面对那些学生,面对千篇一律的日子。

      大致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乃龄突然从噩梦里惊醒,下意识摸枕边的手机,打开锁机键,桌面上有一条未读的短信。眼睛疼的几乎睁不开,她的意识还在沉睡,但是却点开那条短信,显然,并不是她要等的。
      在她几乎要坐起来时,她又重新躺好了,然后把手机放回去,让自己的眼睛重新适应无尽的黑暗。
      她梦到了什么?
      梦到在一个没有尽头的走廊里摸索前行,他说他在某个房间里等她,但是每个门牌上都是同样的号码,她不得不一间间的找,打开的门后都不是他,是别人的家庭,是陌生的声音,是她不得不慌忙逃开的幸福生活。
      他们都问她,你找谁?
      她说了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认识他。于是她只好去下个房间,敲下一扇门,如此没有停歇的重复,直到她再也走不动,再也抬不起手臂……
      她在梦里大哭,绝望的站在走廊里喊着他的名字,一遍遍喊,中文的,英文的,她给他的昵称……
      然后她就在自己的哭声里惊醒,摸摸脸颊边,似乎是潮热的。
      她难堪的蜷着身子,把脸埋进枕头里,想摆脱可怕的梦境。但同时,黑夜里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对她说,刚刚的一切是真的,她等不来,也再也找不到。
      她又想起思澄,想起思澄的那个男人,十年前,他们也是如此便错过了,再回头,不过是偷来片刻的欢愉,迟早还是要结束的。
      转眼,她和思澄都会三十岁,三十五岁,在别人歧视的目光中生活。她的父母依然会老去,她的日子依然会在咖啡馆与孤寂中消磨。
      她不会有唾手可得的幸福,因为没有人会施舍那些给她。
      乃龄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平息梦境中的恐惧重新进入睡眠,然后在她朦胧即将入睡时,仿佛有思澄在叙叙地说,别像我一样蹉跎了最好的时光,去吧,去找他吧,一定要去,给自己制造些可以回忆的东西。

      在思澄离开去旅行前夕,乃龄鼓足勇气也给自己订了一张机票。
      她只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两个人,思澄,咖啡馆里每天给她调咖啡的小师傅。
      思澄什么没有说,给了她大大的拥抱,用力到乃龄绝得有些疼痛。至于小师傅,他只是腼腆地笑笑,托盘里除了她每日的摩卡又多了一杯拿铁。
      然后他不像每天那样回到柜台后,而是拉开了乃龄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喝了一口自己的拿铁,说,给你加了双份巧克力酱。
      乃龄说谢谢。
      他说你为什么每天来?
      乃龄答,要喝咖啡。
      除此以外呢?
      想来坐坐。
      他把自己的杯子推到桌子中央,问乃龄,拿铁和摩卡有什么区别?
      乃龄笑,他每天做那么多咖啡怎么会不知道?!
      你从来只喝摩卡,为什么?他问。
      怕苦吧,乃龄回答,又觉得自己的答案有些孩子气。
      不是!小师傅摇头,原来你是喝拿铁的。
      乃龄去思考,确实如此,她最初只喝苦涩不加糖的拿铁,却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换成了摩卡。
      记不得了。乃龄说。
      是吗?小师傅眼里闪过莫名的光,其实……原来他更喜欢摩卡。
      小师傅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是乃龄知道他在指谁。
      是了,这是她每天来的咖啡馆,但第一次,却是他带她来的,给她挑了落地窗边的位置,给她点了一杯拿铁,给自己点了摩卡。
      他们聊得不多,只是彼此对望着,觉得那样就是无尽美好的时光。他喝咖啡时总在嘴唇上留下奶泡的痕迹,她会不厌其烦拿纸巾帮他擦,然后他会抓住她忙碌的那只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里。
      他手掌里有粗厚的老茧,因为常年使用户外器械,他身上伤痕比比皆是,乃龄心疼。
      他走以后,你开始点摩卡,让我加很多巧克力酱。小师傅的声音把乃龄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是吗?乃龄不想自欺欺人。
      是!小师傅给了她笃定的回答。
      你应该去找他,小师傅说,至少去看看他。
      这话有些突兀,所以乃龄不置可否,只低头摩挲着自己的马克杯。
      他回来过,但是没有去找你。小师傅又说。
      乃龄吃了一惊,但是尽量隐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他想去,后来又决定不去,然后就在这里等你,但是……那天你没有来。
      然后呢?乃龄刻意压低了声音,让自己听上去没有丝毫慌乱。
      然后……小师傅想了想,没有然后吧,第二天你来了,他没有来,后面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子,乃龄又听到小师傅说,其实他每年都回来一次,但是停留的时间很短。
      乃龄终于忍不住抬头,怔忪间又失去了询问的勇气。
      所以你还是去吧,哪怕去看看他,其实……我猜……他也很想见你。
      小师傅留下了喝了一半的拿铁和孤坐在桌边的乃龄回到了吧台后面。那些话思澄大致也是说过的,但是乃龄不肯承认,现在又有另一个人说,她便坚定了一些信心。
      她望着站在吧台里的小师傅,有一丝感激,又有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涩,原来他见过他,知道他们的故事比她想象还要多。
      乃龄的摩卡凉了,她一口没有喝,这一刻,温暖或者甜腻都无法弥补他留在她心里的空洞。
      只有离开,去奔赴她本该去的那个地方才能让她觉得充盈起来。
      她离开前,走到吧台边,很郑重,很认真地对小师傅说,谢谢。

      乃龄与思澄同一天起飞,思澄在早晨,乃龄在夜间。他们在一个机场,不同的航站楼。
      她们一直微信,互报平安。
      在思澄登机前,乃龄的电话突然响了,电话里传来思澄的声音,哽咽着,好像刚刚哭过。
      我们要幸福,会幸福的!思澄黯哑的说。
      会吧,但愿!乃龄不敢给思澄肯定的答复,但是心底深处,她与思澄同样希冀着一种十年前她们就向往的生活。

      乃龄的航班延误了,思澄那时早到了她的阳光海滩,乃龄没有去打扰她。
      望着窗外宁静的夜,乃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思忖良久,才在短信里写下“我来了”三个字。
      发送,关机,深呼吸,然后……没有然后了吧,因为乃龄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闭上眼睛,在这个午夜,这个没有梦境萦绕的时刻,乃龄依稀看到的,是他嘴角的牛奶泡沫,乳白色,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但他握着她的手掌里的粗茧却是那么厚,也那么……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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