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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司马醒来时,床头放着清水。
      宿醉之人难免嘴里苦涩,若有水在面前,无异沙漠中的甘露,旱地里的清泉。
      司马看到它,却没喝。
      他不仅没喝,窗一开,他还倒了。
      自己取了蓄水罐里的水,倒进杯中慢慢喝完。
      他开始打坐。

      天已亮。
      晨光照耀着司马平静的侧面。
      他的心,却越跳越快。
      昨晚景象,似被晨光揭去暗夜的遮蔽,在鼓捣着的脑里逐渐清晰。
      忽然控制不住,一阵发抖。
      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和令狐勾肩搭背笑作一团的人,是自己。
      昨晚本该按部就班练习心法,此乃头等大事不可懈怠。
      只有尽快恢复内力,他和令狐的比试,才能在公平的基础上进行。
      这才是他心甘情愿留下来的原因。
      没别的。

      司马承认,他对令狐好奇。
      可谁对自己的对手不好奇?谁不想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但这好奇,不包括互述衷肠,玩那些掏心掏肺的苦情戏。
      昨晚……司马咬了咬牙……太过了。
      酒精害人。
      果然酒精害人。
      当下抱定主意,三场比试结束前,绝不再沾一滴酒。
      或许等最后,这可恶的人彻底认输,他可以考虑敬一杯再送之上路。
      …………
      司马呼吸急促起来,身子一颤,抚着胸口,再压不住体内突然岔了的气。
      有人近身,点他三处大穴,手被抓住,令狐极快一搭脉:“气舍,鸠尾,或中,天枢。”
      气走气舍鸠尾,血行或中天枢,他说的正是心法上气血并行的要决,不一会儿,司马渐渐恢复过来,重新打坐归元。

      令狐在一边陪着,庆幸自己来的是时候。
      心里却暗暗奇怪,这心法不难,凭司马修为,怎会忽然走岔气?莫非昨晚酒喝伤了?
      可细看他面色虽苍白些,到也不像宿醉未醒的样子。
      便等他打坐完毕,拉了腕,想再好好诊一诊。
      司马却缩手道:“不用。”
      “心口还难过?”
      “没。”
      “头痛?”
      “不。”
      “要不要喝点水?”
      “不要。”
      “你怎么了?”
      “很好。”
      令狐细看他,越看越疑惑。
      这冰冷的语气,疏离的表情,周身散发的陌生感,哪还是昨晚执酒一壶,便可与尔同销万古愁的人?
      他以为,经过昨晚,自己对司马而言绝对不再陌生。
      这便是为何他躺下不过一个时辰,再睡不着,去灶房备好早点,来看司马醒了没。
      没醒,自然让他继续睡;若醒了,令狐真希望能在第一时刻,见到把酒言欢后的早上,他对他友善的笑颜。

      令狐咧嘴笑两声,声音颇为滑稽。
      没见着笑颜,司马对他,像又落回初见那会儿,路是路桥是桥。
      昨夜里,令狐只是微醺,司马却已酩酊。
      今早才知,原来酩酊的是他,司马压根滴酒未沾。
      令狐自然要滑稽地笑一笑,若不这样,他会觉得滑稽的是他自己。
      可多少有些不甘心。
      他道:“昨晚……。”
      “多谢你的酒。”
      “昨晚……。”
      “大战在即,酒这东西,不沾为好。”
      令狐顿了顿,苦涩道:“对这比试,你到认真的很啊。”
      司马道:“难道你不?”
      “自然……和你一样。”
      “自然应该这样。”
      令狐点点头,表示明白。
      除了表示明白,他还能怎样?

      令狐是不能怎么样,即使他心里非常地想。
      可他到底明白,司马不是一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想让他接受你,你必须先好好了解他。
      令狐自以为已经非常了解司马,一如世上的恋人,总以为自己已经非常了解他们的另一半。
      可故事在现实中,往往不是这么叙写的,那些故事里,总要发生一些插曲,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完全了解”不过夸夸其谈而已。
      毕竟,谁能保证百分之百了解谁呢?

      令狐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他的爱,尽可如火如荼烫死自己。
      但他爱的方式,却必须成熟理智讲究方式。
      尤其当他选择的对象,是司马这种高高在上固执敏感自信非常的人。
      太愣头青了,只会遭他逼视。

      令狐建议,把两人首次比试的时间延期三天。
      理由是司马内伤未愈,需要多些时日调养。
      司马不得不点头同意,自从上次练心法岔了气,他懊恼非常,每日更加雷打不动静心修习。
      也难怪他,此等挫败之事前所未遇;这程度的心法也练出篓子,说出去岂不笑死人?
      至于为何会出篓子,令狐不知也不问,司马心知也不说。

      几日里,令狐偃旗息鼓,暂收进攻的触角,除生活起居照顾周到外,平平和和再不逗弄。
      也这几日里,司马身体渐复,对令狐也从反常的冷淡中逐日缓和过来。

      只这内里乾坤,以守为攻也好,撤去防线也罢,丝丝缕缕虚虚实实,不过两人心头自知,隐隐约约不可为外人道也。
      恋爱,本就是人人之间一场最不可捉摸,最不见硝烟的仗。
      像游戏,一圈一套需掌握分寸;
      似博弈,一进一退要谨慎思量。

      很多东西表象惑人,若你盯着看上两次,自能辨出其成像端倪。
      这是令狐八岁那年,师父教导的话。
      之后愣头发青也好,意气江湖也罢,这话,他却从未忘记。
      所以他研究半日,对司马这场突如其来的冷淡,终于透彻不少。
      那晚两人侃侃举酒,谈的是过去,触的是心结。
      心结越深,守得越牢。
      就像牛筋,拉得猛才弹得狠。
      司马隔日越冷淡,越说明那晚的话入了他的耳,那晚的人进了他的心。
      偏那强加不得的性子,要意识到,心里自然反抗得利害,面上越发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

      令狐观察两日,知自己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暗地里却无奈摇头,这人打东指西,不软化,不低头,碰到硬的比你更硬,遇见软的避还来不及。
      这戏,怎么唱下去?
      对一个软硬皆不吃的人,咋办?
      你承认没法办,那就放弃!
      可令狐要能放弃了,他就不叫令狐!
      他若遇见这样的人,就软里绊硬,硬里夹软,索性软硬齐上,感动到你心甘情愿缴械投降为止。
      这招令狐从未用过,因为之前从未有人能让他用上一用。
      可现下碰上司马,只怕他不用也不行了。

      比试的前天早上,院里一阵琴音,司马出屋一看,果见朝阳柳梢头,令狐正坐在树下弹琴。
      几日没碰琴,司马心痒手痒,此时听到琴音,心里都是暖的。当下也不靠近,只依着树静静看,静静听。

      令狐抬头微笑。
      司马却越听眉头越起。
      令狐弹毕,笑问:“怎样?”
      “梅花三弄里的低声弄,不是这么弹的。”
      “原来这曲叫梅花三弄?我只听你弹了半段而已。”
      司马挑了挑眉。
      令狐道:“畅思渊初见那会儿,你不弹的这段?可惜我只听了开头,所以也只会这段。”
      他之所以没听到后半段,只因自己手贱,石子一射,毁了司马的琴。
      这会儿却语气颇为遗憾,似司马不是,平白无故欠了他后半段。
      这一过节,司马却不想再提,只站在树下冷笑。
      令狐瞧他表情,心知说到他的痛处,立即转道:“这曲我不会,不过另有一首我却极拿手的。”
      当下中指一拨,琴音再起。
      这次全曲流畅,从头至尾节奏起伏,动人心腑,低音宛转处,还不时流露一丝感伤。
      司马却越听脸色越青。
      等令狐弹完,两人隔柳对看,颇有几分落花有意恋流水,流水无情笑花痴的调调。

      随意用食指拨着琴弦,令狐道:“当年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引文君芳心暗许,他那琴传到今日,却被我毁了。今日我弹一曲凰求凤,若文君在天有灵,必愿引此曲让司马听到,两人同心,再结连理。此琴当不上绿绮,却是我真心而做。我说过,你的琴我用情来赔。现下这把,却是怕你平日寂寞,你收着吧。”

      司马瞥琴一眼,一笑之下不做声。
      想他在畅思渊,弹琴要多大派头,多大讲究?
      无论是弹琴的人还是弹琴这事,都被这派头讲究抬得高了,琴,自然也水涨船高,非名琴不弹,岂是人家随便塞一把就能要的?

      这玩意儿,光板、无漆,看上去连街坊小店里卖的都不如。
      对司马而言,真正即使看得起令狐的人,也压根看不上他的琴。
      但看不起别人送的东西,无需直说。
      轻轻一笑,轻蔑和高人一等的味道,就在这轻飘一笑中,你有自知之明,就自个儿体会去。
      司马就是这么笑的。

      令狐迎了他的笑,早就料到,也不恼,过了片刻忽然道:“我适才一曲凰求凤,你可听明白了?”
      “不过把凤求凰倒弹一遍,有什么稀奇?”
      “稀奇!怎么不稀奇?这可是我多年苦练所成,世上哪有第二个人弹得出?”
      这话,当真太岁头上动土,鲁班门前弄斧。
      司马扔了把弄的柳枝,漫步走到令狐身边:“让开。”
      遂坐下,凝神静气,抬手试音。
      待一指拨上琴弦,指头微颤,却是诧异地抬头看了看令狐。
      后者正好整以暇站在一边,静待开场。

      司马不喜欢凤求凰。
      即使平时百无聊赖,他也从不弹这首,说到底,曲子不对他的味。
      凤求凰,凤求凰,哀怨之处也好,激烈之处也罢,都有个“求之若渴”的感情在里头,可纵观司马生活,还有什么东西让他求,什么东西让他渴望?
      照他想来,即使凤欲凰,当也不是“求”,勾勾手指不就有了?而他之所以没勾手指,不过因为还没哪个“凰”,能引得动他的手指。
      可现下不同。
      无论凤求凰,还是凰求凤,他弹,不过是让令狐知道,狂妄也要看对象,他令狐听一遍能弹出低声弄,难道他司马听一遍,会弹不出个颠倒的凤求凰?
      所以这一曲,他弹得稳定非常,长而不冗,繁而不乱,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唯他心里,原本抱着显摆的架势,到后来全数转成惊疑。
      一曲终了,盯着那琴,又盯着令狐看了半晌。
      令狐还是一贯的笑,“怎样?”
      司马抚了抚琴板,指头触碰处,轻轻柔柔的,到似手下这件,不知啥时成了了不得的珍宝,他问:“你怎么做到的……?”
      令狐自然知道他问的什么,现下说来,倒有些不好意思:“……那石头,我运了八分力,当时我们相距十丈六尺,听石头射入琴身的声音,估计深入七寸半……所以估算一下,八九不离十……。”
      司马直瞪眼,心道:这样也行?
      可令狐说的糊涂,做出来的东西,却一点不含糊。
      每一把琴,都有琴标,琴身多重,弦压下几分,弹出怎样的音,照理,应是一样的。
      但严格来说,世上又没有哪把琴完全相同,这细微之处,只有弹惯自己琴的人,手里才知轻重。
      司马诧异的是,面前这把,虽其貌不扬,弹起来的手感,却和绿绮一模一样。

      司马练畅思琴谱。
      琴,对他而言从来不是一件玩物。
      江湖上多少前来挑战的名侠豪士,含恨饮终,就败在他的三重琴音下。
      因此司马对绿绮,是知根知底血□□融的感情。
      一份肥瘦,摸在手里,都相差十万八千里。
      现下这把,他指头一压弦,感觉就似抚在绿绮上,韧性和反弹之力,全都相似,独一无二的舒畅之感,真真切切骗不得人。
      令司马诧异的是,令狐压根没摸过绿绮,居然仅凭一石之威,便能测出标重而制出新琴。
      这当需要怎样的耳力和巧思能手,才能做到?
      那晚他的易容术已让司马诧异一会,现下这琴……
      司马望向令狐。
      令狐走近道:“还满意?”
      司马再不情愿,这时也不得不轻轻点了点头。
      令狐也点了点头,“那好。”他俯身往桌上一撑,盯着司马双眼道:“明日一战,用这把琴你若输了,你可心服口服?”

      司马皱了皱眉,把靠近的令狐推开几分:“我说过要用琴?”
      “你不用琴?”
      “和你比试,用不上。”
      令狐奇道:“你想肉搏?”
      司马起身,回屋前挑战似地看他一眼:“明日你不就知道了。”

      令狐叹气,原以为这人惯使琴,山上没琴,怕他赤手空拳,比试时吃亏。
      要早知他不用,自己又何须拼上几夜不睡,把东西制出来?
      其实怎么看,这事都有些滑稽:令狐赶半天为对手造武器,造出来的东西,却只为对付他自己。
      这般滑稽的事,只有天下最傻的人才做的出来!
      令狐早就说自己傻,碰见司马,他不傻也心甘情愿变傻了。
      所以这事在令狐眼里一点都不滑稽,不仅不滑稽,还再正常不过。
      为心上人盘算,难道不正常?为心上人做事,又哪里滑稽?
      令狐把琴收起,望了眼司马背影,心里嘀咕道……不用琴,明日比试,你用什么?

      第二日,他自然知道了。
      清晨。
      小院。
      不再悠闲的清晨。
      不再沉寂的小院。

      两个人。
      一场本该凝重的对决。
      令狐却摸着下巴对司马笑:“拳脚比试,不用这般宽衣解带吧?”
      司马不理。
      他脱下外褂放在边上,腰带一展,朝阳下亮光晃眼。再看,带落剑出,他已一剑在手,剑尖斜点地面,正是对决前的礼让式。
      静静等待。
      人肃穆,剑肃穆。
      他的剑,锋如蝉翼,刃如鲨翅,明明是软剑,持在手里,却稳如磐石,凝而不发。
      令狐不禁动容:“青灵剑?”
      司马不答话,他面无表情看着令狐,似入定老僧,观域底往来人,念心中如来佛。
      呼吸薄如蝉翼,锋芒利如鲨翅。
      人是剑,剑是人。
      人剑已合一。

      畅思渊主人,注定与挑战为伍。
      六十年前,第一代渊主对战昆仑华山域外喇嘛,沐浴斋戒三日,以剑代琴,人剑合一,剑下一曲名花倾国,昆仑华山掌门誓闭关十年,雪域喇嘛再不入中原一步。
      那一日的黄昏,残阳如血;那一日的剑尖,血若残阳。
      那一日之后,飞来的战贴,刷平了畅思渊廊门前的野草。
      战贴,却被全数发还。
      挑战者们拿到回贴,上面一行烫金大字:中秋之期,腊月之日,畅思渊樊音会。

      从此,武林中多了一桩盛事。
      每隔半年,樊音会成为武林黑白两道的聚会。
      这些人,不远千里来听渊主弹琴。
      这些人,坐在竹林里,却抱着一个相同的愿望。
      他们希望破了畅思琴谱的那个人,是自己。
      他们希望让渊主低头认输的那个人,是自己。
      他们希望江湖人都知道将这个不败神话打破的人,是自己。
      一代又一代,畅思琴谱,成了江湖上名副其实人人向往的神功。
      一代又一代,畅思渊主人,成了江湖人不得不敬畏却又难以下咽的痛楚。

      司马,畅思渊第四代传人。
      今日,司马对着一个人,弃琴取剑,是因为恻隐之心——他不希望令狐输得太惨。
      今日,令狐对着一个人,甘入虎穴,是因为他也有自己的愿望。
      但他的愿望,和那些人不同。
      他的愿望,和江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正因为不同,所以这一场,他必须赢。
      天下无人知晓,其实畅思琴谱也是能够破解的。
      任何事物,只要有立就有破。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整个江湖,唯有一人。
      这人,即使下决心要灭这个不灭的神话,也是迫不得已。
      因为他的理由,和江湖上任何人,都不同。
      所以这一场,他不仅要赢,还不能让对方输得太惨。
      因为司马要输得太惨了,令狐会心痛地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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