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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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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使剑,令狐自然要配合配合。
于是他也进屋取了一把。
司马看一眼他的剑,语气平静道:“这是一把木剑。”
令狐点头:“我知道。”
既然他知道,司马就不说什么了。
既然令狐决意用一把长窄牌位般,连剑锋都没有的木剑来对付自己的青灵剑,便只有两种可能。
他成竹在胸,或者他已经疯了。
无论哪一种,司马都觉得没必要再浪费口舌。
他要说的,青灵剑可以代他说。
令狐已将他心底最后一丝“不忍”全数打消。
剑出手,心便是剑,不允许再有柔软之处。
这才是高手间的对决!
令狐没疯。
除了恋爱和□□时他会偶尔疯一下外,其它时候,令狐总是非常冷静。
但不能否认的是,此刻,他却做了一件傻事。
木剑在手,注定输了先招。
难道令狐不明白畅思剑法的利害?
不,他明白!
这世上没一个人比他更明白这套剑法的利害之处。
唐人有言: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
后人只道这话说的是梅花三弄琴曲悱恻,听者心神荡漾不觉魂飞。
此乃讹传!
眼前是风起梅花般圆转不断的绵密剑法,令狐有剑不能迎,有隙不能攻,除了靠身形迅捷避过招式外,心头却是肃杀,确实颇有魂飞之感。
谁说梅花三弄缠绵悱恻?
明明是美地迷人神志,狠地夺人性命的剑法!
畅思剑,剑招或有破解之法,剑式却无从可破。
一旦对决,自身意识立时被织入对方萧然剑气中,好似仰望严冬枝头一朵凌寒自开的红梅,你不想欣赏也得欣赏,不想折服也得折服。
偏偏欣赏折服了,一剑冷洌而过,又让人觉得离红梅如此遥远,远到它永远在你伸手触碰不到的高枝之上。
令狐终于明白,为何江湖人把畅思琴谱传得神之又神,
神的,不是由之演化而成的剑法。
而是它章法中孤芳自赏傲视群芳的王者之气,
这,才是畅思琴谱真正的精髓所在!
令狐苦笑,他不后悔此刻木剑在手,却知道今天注定吃足苦头。
无论令狐怎生表情,司马看在眼里,手下半点不留情。
一招花团锦簇,剑尖横扫。
令狐侧身避过。
人快。
剑更快。
剑收回时,刃上已见血。
令狐左后肩上,慢慢染红。
没有任何喘息时间,下一招花开并蒂已削他面门而来。
令狐下腰,双手并举木剑,在空中一挡,青灵剑穿木而过,瞬间抽回,一来一往间,木剑正中留下一个不能目测的横扁剑印,足见青灵剑锋之薄削。
立即,司马低身一式花飞蝶舞,紧攻令狐下盘。
令狐下腰未复,重心全在下盘支撑,可他右腿忽举,在空中劈叉,借力一个后仰翻。
可惜,他左肩有伤。
身形一动,肩胛便火辣辣抽痛,动作稍顿,左腿被剑风扫过,划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连下两招伤了令狐,司马心下也不禁惊疑。
他惊的不是为何令狐中他两剑,而是到现在为止,这人居然只中他两剑。
畅思剑法之梅花三弄。
第一重六式,第二重四式,第三重,只有一式。
过去,不是没人在他手下过过一重六式。
但待二重四式全出,剑法绵密若满天梅花,进退之间,再无缝隙可言。
照以往经验,这时对手往往也是浑身开花。
浑身鲜血,若盛开的梅花。
所以,司马少有机会使出梅花三弄的终极一招。
因为在那之前,对方不是跪地求饶,便是倒地身亡。
但现在,他的对手不是别人,是令狐。
即使令狐只守不攻。
即使他手上兵器,是一把不堪一击的木剑。
即使他在自己手下已经挺过二重二式。
他也不过中了两、剑,而已。
有趣。
非常有趣。
究竟令狐转着什么念头,究竟他的武功到了怎样不可测的地步。
司马非常想知道。
司马想知道的东西,在令狐看来,很简单。
他不在乎一时得失。
这不在乎,包括他的左支右拙和一身狼狈。
现下除了后肩和左腿,他的胸口手臂,也都毫不客气地染了红。
血不停地流,伤口很痛。
让人痛得再也笑不出来。
但令狐咬着牙,不认输。
不仅不认输,心里还升起十足钦佩。
他也是全心向武之人。
这样的人,最抵御不住登峰造极的武学诱惑。
司马乃畅思渊嫡传弟子,沉浸在他一招一式间的是泰斗门第中不急不躁稳扎稳打的内涵和功底。
因为不急不躁,所以圆满无缺;因为圆满无缺,所以威力非凡。
这种对决机会,并非人人能得。
若说之前令狐还另怀心思,这一刻,他的认真和坚持,已纯纯粹粹不含一分杂质,完全是出于对对手的敬重。
让他生出这种敬重的,不是他喜欢的司马,而是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畅思渊主人。
武学切磋不同别宗,最能体现尊重之意的,只有一种方法。
尽全力击败对手。
令狐在等。
等一个机会。
虽然他身上伤口越来越多,但不可否认,他也有自己的优势。
至关重要的优势。
到此刻,令狐一直只守不攻,所以他并没耗损多少内力。
失一物,得一物。
他把内力封存,只为把握最后机会。
一个若缺乏丰厚内力支撑便必败的机会。
风颤,剑光不颤。
汗落,呼吸不断。
令狐的吐吸越来越沉。
他的眼睛,专注着司马每一次出剑前的手势变化。
变化一瞬即逝,但他知道,适才司马已用完第二重第四式——昙花一现。
而梅花三弄只剩终极一招。
必杀的一招。
名花倾国!
剑出手,心就是剑,不允许再有柔软之处。
这是一个合格的剑客,所必备的素质。
师父慕容教司马畅思剑法的第一天,只教这样一句话。
他问弟子,懂吗?
十岁的司马似懂非懂。
于是,司马被逼做了一件事——狠狠刺自己一剑。
鲜血溅上白色袍脚,慕容再问:懂吗?
昏迷前,他终于肯定地点了头。
世上对自己最好的,永远是自己。
但若连自己对自己都不再留情,这人又怎么可能对别人留情?
从此,司马每每举起青灵剑,果真再没心软过一次。
但今天,他面对的是令狐。
名花倾国!
迄今为止,无人能参透这一招的奥秘,无人不败在它的威力之下。
司马当然知道这一剑下去的必然后果。
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对这后果是全然默许的。
那如今,二重四式已过。
他还犹豫什么?
一直关注司马手势,一丝一毫的微动令狐都没放过。
放过了,他必输无疑。
风柔和下来。
令狐有一瞬耳鸣。
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造成的。
但这一切,即将接近尾声。
他在等。
等风凝住的一刹那。
忽然,他神经一紧。
来了!
司马左手虚推,右手剑刺而出。
令狐死死盯着他持剑的右手。
果然,那一剑刺出不过尺把距离,忽然司马右手翻花,放开剑柄,手改握为掌,在剑柄后缘发力一推。
流光闪,剑若离矢,向令狐胸口疾飞而来。
这来势汹汹的一剑,司马全力推出的一剑,只可避,不可迎。
这么简单的道理谁都懂。
令狐却偏偏不懂,一直只守不攻的他,在这最不该迎上去的一刻,竟然挺身而上。
剑对剑。
锋对锋。
针尖对麦芒。
青灵剑电光火石般刺入木剑剑身。
这一刻,奇迹出现了!
只见本该一刺到底的青灵剑忽被卡住。
空中一丝“滋啦”细响,木剑就着卡住青灵剑的架势,一路反推回去,竟沿剑体将青灵剑一划为二,从剑锋划至剑柄。
一切,不过刹那之间。
两人顿下身形,对上视线。
一个清朗惊愕到无以复加;一个疲惫坚定得势在必得。
他们心知肚明。
这一瞬之前,战斗还在继续。
但这瞬之后,比试却已结束了。
决定胜负往往就是一刹那间的事!
从此,世间再无青灵剑,它已成了两根连在一起发丝般蜷曲的废铁。
名花倾国,双招合一!
这就是江湖人始终参不透的,梅花三弄终极一招的奥秘!
司马雷厉风行的一剑,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全然以快补弱,内里只授三成内力。
面对直刺心脏的快剑,对方最直接也最理所当然的反应,总是向右避去。
这便有了隐藏在名花倾国背后的真正杀招——昨日黄花!
持剑人脱手推剑,此时右手已空,自然能以最快的速度重握剑柄。
他只需剑尖斜向右挑,指向对手躲避的方向。
前力已竭,后力无继,对手即使意识到危险也于事无补。
于退路上至人死地,远比正面进攻更让人猝不及防,更让人无处可藏。
这穿肠一剑。
哪朵倾国名花可得善终?
真正的终结,并非绚烂之处,而是繁华过后;
或许当年创立此招的人,看遍人世千秋,终知尘埃落尽处,不过黄花残梦。
但,这招并非全无破绽。
它有唯一一个破解之法。
谁有胆量迎虚而上,谁能阻止昨日黄花出手,谁就能赌赢!
令狐等的,正是司马这招只有三成内力的名花倾国!
这也是为何,他选择一把木剑!
因为只有木剑,才即能让青灵剑刺入,又能靠摩擦卸去冲力,固定住它的剑身。
青灵剑薄如蝉翼,要将一件如此薄的东西再一劈为二,除非重创剑锋的施力点,比蝉翼还薄。
令狐将全部内力控制在细如发丝的一束上,传至两剑触处。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要做到这一点,时机的拿捏和收缩自如的内功必不可少。
但更重要的是,令狐必须有命挺过之前二重十式,等到最后一击的到来!
司马心情复杂地看着令狐,后者浑身是血摇摇欲晃。
或许此刻他只需一个指头,便能让令狐彻底瘫倒。
但比试已经结束。
他无法抹煞一个事实。
他们心知肚明的事实。
司马平复一下心情,清清冷冷一字一顿。
“我输了。”
愿赌服输。
令狐安慰他:“其实有些话……没想象中那么难以出口。”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笔直倒下去。
隐隐约约,司马听见的最后一句是:“……铸剑我不会……可没得赔你……。”
令狐身上一共六处伤口,最严重的是后肩骨和腹部。
把人拖上床,司马取出随身带的百里散,密密撒在伤口上。
血遇药即止。
取了温水和干净棉布,为令狐擦拭一身血污。
自己伤的自己治,这种事对司马而言,绝对破天荒第一次。
但他的动作却很细,很柔。
就像对待他那宝贝古琴一样得细,一样得柔。
小黄毛跟进来,在床边不安地转悠。
虽然它喜欢司马,但他把令狐伤得那么重。
它瞅着就不乐意了。
小黄毛不乐意,司马也未必乐意。
他不乐意的是自己竟然对重伤令狐这一事实感到愧疚。
公平比试,后果自负。
他有什么好愧疚的?
司马将指尖移到令狐心口,轻轻摸了摸。
皮肤还是温的。
心跳还在继续。
果然,那一剑出去,他仍是犹豫了啊……
司马自问,若令狐的剑没迎上来,他的昨日黄花……可会出手?
令狐昏迷,此时此地只他一人。
再不甘心,他终能诚实地对自己坦白一次。
不会!
不会出手!
“在笑什么?”
司马抬头,发现本该昏迷的人不知何时已醒,颇是玩味表情。
将布巾放回木盆,司马冷道:“留你一命,我才有机会反败为胜,自然让人高兴的。”
这人即使败,话也从不落气势,令狐苦笑着提醒他一下:“那是五日之后的事,现在可是我赢。”
一早说过,若司马输得太惨,他会舍不得。
现下司马完好无损,自己也赢了比试,虽然过程惨烈点,却不失两全其美。
再怎么样,口子开在自己身上,总比开在司马身上强。
令狐赢,是因为那迎面一剑。
司马当时便吃惊不已。
他必须问清楚:“你怎知名花倾国的破解之法?”
令狐道:“因为我聪明。”
司马瞪他。
令狐改口,笑道:“你吻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司马一巴掌甩在那张笑脸上。
令狐痛叫出声:“我伤患唉,你不能温柔一点?”
温柔?
什么东西!?
司马的脸,立时变得比石头还臭,绷得比牛筋还紧。
“你欠揍!”
若在平时,令狐必定一笑而过。
可现在,他很痛。
浑身都痛。
无论谁身上横着六个口子,都会像他这样痛的。
人在这种时候,总比平时更加渴望别人的安慰和温柔对待。
尤其是自己的心上人,更尤其,当这些伤全是为他而挨时。
所以这一次,令狐也沉下脸,不说话。
过一会儿,他忍痛慢慢起身,慢慢下床,慢慢走出去。
动作僵硬,意志却很坚定,像是再不想待在这个屋子里。
到门口时,只背对司马说了一句:“我们的约定,希望你没忘记。”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黄毛很想跟令狐一起走。
但不知为何,它觉得或许这个时候,自己更应该留下来陪陪司马。
于是它乖乖立在桌边。
司马静坐片刻,忽然重新绞了棉布,俯身擦起席子。
席子上有血,令狐身上的血。
他瞪着血迹,好似与它们有仇。
他越擦越快。
越擦越用力。
擦完了,气也到了顶点。
狠狠一扔,棉布便承载着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直直飞出去。
呜咽一声,小黄毛甩开正中脸面的布。
天!
好可怕!
它也不敢待在这里了!
小黄毛浑身发抖,嗖一下,夹着尾巴逃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