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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虚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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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朝衣自夸炫耀的手艺也不过就是在火堆上架个架子,再把食物串在上面洒点精致的独家调味料,一边翻转一边慢慢地烧。谢朝衣用石子驾轻就熟地打了几只兔子,就着路边的溪水洗了一下,便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去毛切割成条串在谢暮衫削好的干净树枝上。一切工作就绪,三人就坐在谢暮衫铺好的垫布上,静等着香味的浸润四溢。白云缓行,明亮的天空湛蓝得没心没肺。油脂嘀嗒嘀嗒地落在火星上,发出呲啦呲啦的爆油声。
不到一时三刻,烤肉浓郁的香气就飘了出来。谢朝衣观观火候,从架上抽了一串递过去。
谢暮衫拿着热气腾腾的木串有些犹豫。谢朝衣冲他很讨好地笑:“尝尝看。”他杏形的眼眸一眨一眨,闪闪亮亮的,格外讨人喜爱。
谢暮衫看了他半日,只低头吹了口气,待温降了,方轻轻咬了一小口。那兔肉外焦里嫩,酥软可口,直美味得叫人连舌头都吞下了肚。视线一巡身边,谢朝衣正眼巴巴地瞅着他;阿染却早已把自己手上的肉条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干净,正伸手去拿另一串。
谢暮杉一弯唇,淡淡然地称赞道:“还不错。”
谢朝衣这才舒了一口长气,开开心心地自顾吃了起来。
过了片刻,谢朝衣见阿染只闷头苦吃不吭声,便道:“怎么样,阿染?我就说很美味吧!暮衫你说是不是?”他又向谢暮衫征求赞同,口气鲜明,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在。
谢暮衫却所答非所问地道:“真吵。”
谢朝衣不解的出声:“哈?”
谢暮衫清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很吵。”
谢朝衣如遭雷击,他一脸的悲痛莫名,捂着心脏的位置唱大戏,“暮衫,你这样说,小弟我好伤心……”
“演的真假。”谢暮衫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的虚伪面具。
谢朝衣一咂舌,“其他人都不会这么说。”
谢暮衫状似不经意地问:“其他人是哪些人?”
谢朝衣托着腮帮子想了想,“父亲、母亲、大哥、叔叔……”几乎把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族人都点了一遍。
“我都不知道原来他们的眼神那么差。”谢暮衫悠闲地下结论。
谢朝衣抗议,“暮衫!”
谢暮衫自顾自地接着云淡风清地说了下去:“我讲的是事实。”
“那也不用这么打击我啊。”谢朝衣不自觉地向他撒娇。
“朝衣。”谢暮衫冷冷打断了他的动作。“不许撒娇。”
谢朝衣兀自嘴硬,“我没有……”声音却在谢暮衫的冷凝注视下越减越弱。
谢暮衫看看谢朝衣揪着自己衣摆的手。“没有就放手。”
谢朝衣怯生生地照做了。他在谢暮衫面前简直就像是被恶婆婆欺负的小媳妇一样委委屈屈,好像返老还童了一般,跟和阿染凑在一起的冷静祥和与世无争大不相同。实在令人大开眼界。
“真奇怪,明明在他们那就很实用的嘞。”
谢朝衣悄声嘀咕着,自己咬了一口烤肉咀嚼。谢暮衫凤眼轻斜,好看的眼形微微上挑,说不出的漂亮。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你还是原先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谢朝衣的身形震了一震,扬了长睫去看谢暮衫。那琉璃也似的眼珠色如烟雪,透明到了极致,反却分辨不出了底色。
谢暮衫柔声说:“你不想别人那样对你。就要先把自己的态度改过来。”
“可他们喜欢。”谢朝衣提出异议。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自己的事,与别人何干?”
谢朝衣还在垂死挣扎,“可是……”话语未竟,却被谢暮衫截断了。
“我懂了。”
谢暮衫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很明显他打算说全自己的发现。
谢朝衣忽然有点不想听他究竟懂了什么。他脚步一退便要逃。谢暮衫挡住了他。
“一心虚就想逃也是你的一个坏习惯。”
谢朝衣耸拉着脸无语相对。那张清丽好看的脸孔皱得紧紧的,委实惹人怜惜。谢暮衫忍不住像对待小猫小狗般拍了拍他的头。
谢朝衣不满地挥开他貌似敷衍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谢暮衫不置可否,“可你现在的表现就是一个孩子。”
“我不是!”谢朝衣飞快地否定。
“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
谢暮衫唇边一点笑影,美是美极,却冷得让人浑身发寒。谢朝衣只觉得自己似是在隆冬时节被他从头到脚地泼了一桶冰水,透心的凉。
“害怕了?”
“笑话。你笑得这么阴森,怎么可能不害怕?”
“你清楚我说的不是这个。”
谢朝衣的脖子瑟瑟颤了颤。他妄图笑笑粉饰太平,却无可避免地失败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对着谢暮衫,他就平白潇洒不起来了。
这一点也不像他。
“暮衫,你不要那么直截了当好不好?”谢朝衣不禁轻微地求饶。
谢暮衫一把按住了他几要逃离的肩膀。“那么你在家里会有的一切待遇都是自作自受。以后不要再跟我抱怨了。”
谢朝衣呼吸窒了一窒。
氛围微妙地一路僵持着。阿染左看看谢朝衣,右看看谢暮衫,也不知自己该帮哪边,何况他一介下人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便十分知趣地招呼了一声“我去准备做汤的食材”,就抓着包袱远远跑开不见踪影了。
见阿染走得远了,谢朝衣才放弃般地闷声道:“你说得容易……”
“——做起来很难吗?”
谢暮衫一根一根放开了按住他的手指,接着他的话反问道。
“你不会明白的。”谢朝衣说。
“你不说实话谁也不可能明白。”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谢暮衫歪着头,轻柔地诱导着他往下说。
谢朝衣沮丧地垂着头。“不知道除了他们期待的样子,我该用什么姿态面对他们。”
谢暮衫用十分温柔地语气轻声说着:“用你本来的面目就好了。很简单的。”
谢朝衣哈哈一笑,耸了肩,他颓然道:“就是如此我才会烦恼啊!伪装得久了,我都不记得真正的自己的模样了。”
谢暮衫抿唇默然。
“暮衫呢?你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是何样吗?”
谢暮衫迟疑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不知道。”他缓缓地说,丝丝惘然若有似无。
谢朝衣摊手一笑,“你看。”潜台词是大家彼此彼此半斤八两,谁也不好说谁。
谢暮衫一阵沉默。
疏旷早风之间,毕剥之声络绎不绝。架子上剩下的肉都焦黑成炭了,但却没有人在意。
谢朝衣以手掩面,低声唤道:“呐,我说暮衫呀……”
谢暮衫不去看他,只淡声回道:“干吗?”
谢朝衣仰面朝天躺在身后的柔软绿草上,鼻端嗅着泥土与青草湿润清鲜的味道。“我是不是做人很失败?”
谢暮衫沉思了一刻,没有给出答案。
谢朝衣自嘲一笑,“……果然。”便抽出垫布蒙了在自己的脸上。他在反省。
原来其实并不都是其他人的错,原来其实他是没有资格抱怨的。谢朝衣这才发觉,原来其实自己也是软弱的。有许多事他不想过,但是别人一劝,也就屈服了。他以为那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体贴,却不知这正是软弱的表现。他软弱得害怕改变、不敢改变,一面用着“亲切的好孩子”的假面伪装自己的软弱,一面却又忍耐不住地埋怨别人,自艾自怜。
谢暮衫说得没错,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不好。他也没有理由去戳谢暮衫的痛处,因为至少谢暮衫要比他诚实。
——太可耻了,那样的软弱而又自私的自己。
很少受到打击的谢朝衣,在另方面来说也是个对挫折抵抗力差劲的完美主义者。他一个不察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深渊,竟是越陷越深,只觉没脸见人了。
谢暮衫感到好笑,想拉他起来,谢朝衣却打定了主意死不动换。谢暮衫试了几下不见效果,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烤肉的篝火已经熄灭了。
“朝衣——”谢暮衫轻唤,竟也酷似了宠溺。
谢朝衣从盖头布后面偷偷地看他,不回声。
谢暮衫掀开布,扳过谢三少急欲转首的头,见他死瞪着眼不打算妥协,突然回忆起少时母亲安慰闹脾气的幺弟的做法,也模仿着恶作剧地轻轻吻了一下谢朝衣的额头。
蜻蜓点水的一吻,有什么东西就在那一瞬间轻笑着飘然而过,却快得捉不住痕迹。疏疏淡淡,像是一圈接了一圈的点点涟漪,漾了一会,便又消失不见了。
谢朝衣猛然弹跳了起来,一蹦三丈高。他跳到一边,手摸着额头,脸颊却是一片浅浅的妃色,好像涂了层薄薄的脂粉。也不知是气是惊是羞是急。
谢暮衫暗叹他的面子之薄,“朝衣,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那么容易害羞呢?”
不是那样的。谢朝衣在心里申诉,却强忍住没有说出口。他虽然也理不清自己为什么脸红,但是却也能够明确那不是出于羞涩。而关于真正的根源,他只是朦朦胧胧地碰触了一下表面,就又彻底封闭了。
有些东西是禁忌,一旦化为言语出了口,就再也回不去最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