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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断章·葬月·黍稷方华 ...


  •   傍晚,他来到早上与叶英分别处,却未见到叶英身影。藏剑山庄中气氛隐隐与往日不同。叶晖远远见到他出现,便面带焦虑急步走近,倒豆子一样把下午王遗风离去之后发生的事告知。
      原来公孙大娘作为上届名剑得主作客萧音阁,她闲来漫步,路遇抱剑观花的叶英,闲谈间便对叶孟秋赞道:“你叶氏一脉,果然人材辈出,先有庄主大才,兴盛藏剑;昨日我观令公子进境,已达道剑境界,实乃后生可畏……”。
      叶孟秋闻言惊喜莫名,自从叶英八岁开始习武,至今已经六年有余,可是叶英不知为何,不论教导之人示范剑招如何慢,他也难以使出一招一式。常常一式刺出,便在半空犹豫,而后手忙脚乱,招不成招。而今再想,应是叶英观叶孟秋施展之武技,已然在刹那间记下,并于心中思量,正因叶英心思太快,父亲要他发招,将运剑之时,他一剑刺出,敌手反击已身如何应对之术已尽数想到,他初学剑术,所学本少,难以相续,自然就变得手脚笨拙,使不出招式。然则他心思所达,却正合剑道至理。藏剑山庄上下皆道大公子空有一个好皮囊却资质愚钝不堪大用,却不知这个沉默地几乎不曾开口的少年已经走在了他们前方遥不可及之处。
      叶英当时听闻公孙大娘赞誉,面上几无波动,只是淡淡抬头望了公孙大娘一眼,便又将目光挪到正缓慢舒展羸弱花瓣的粉樱上。
      就那样清浅的一眼,像是平滑如镜的湖面被水底顽皮的小鱼乍然跃起,静谧瞬间破去,悸动又刹时不可再寻,只徒留水面涟漪懵懂,一圈一圈徒劳寻着归处。
      烟灰的、如同西湖初春浩烟波般的眸瞳。纤尘不惊。

      待公孙大娘走后,叶孟秋便将叶英叫至面前。叶晖也不知叶孟秋究竟说了什么,只是看到叶英出来之时面色苍白,连他一叠声的喊叫也不曾理会便快步离去。

      王遗风闻言皱起了眉,接着冷笑一声。红尘武学最重操纵人心之术,他当然对叶孟秋心情知晓甚深。好比一个穷人身怀巨宝却毫无慧眼,甚至对此宝物厌弃不已,直至伯乐相出宝物并告知真相,方才将宝物捧在手心如珠似玉。叶英再心思通达,也到底是个孩子。这种心理怕是对叶英刺激极大。听叶晖所述,叶英从小对剑道之外的事情毫不上心,就算叶孟秋责骂不断也不曾放在心上。可是叶孟秋如此转变,怕是叶英要钻了牛角尖罢。
      王遗风找到叶英之时,叶英抱膝蜷在西湖畔山坡树丛里,从不离手的佩剑也不在手中,衣裳上落了浅浅一层雪。王遗风帮他拂去了雪,用厚斗篷裹了裹。斗篷风帽的毛边里嵌着一张白玉般的脸,下巴尖尖,烟灰的瞳仁却总是不像在看人,而像在遥望远方的某一点。此刻他更是面无表情,目光蒙蒙然如千里水烟,清浅、不散。
      “想你父亲为何前后转变如此巨大?”夜色翩然而来,初春的西湖边吹起了略微渗骨的冷风。王遗风把被裹成一团的少年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叶英呆呆想了一会儿,摇头。
      王遗风有些惊讶,“你不怪他?
      叶英又点了点头。
      王遗风道:“你为何不说话?”
      等了许久,叶英道:“无非说不可之事,便不说了。”
      王遗风笑道:“为何不说‘无可说之人,便不说了’?”
      叶英接口道:“无可说之人,便不说了。”
      王遗风哭笑不得,“若我愿做你可说之人,你可愿说?”
      叶英歪着头,用在夜色中被映成两颗黑琉璃珠子的眼睛盯了他半刻,转过了头。
      王遗风以为他不同意。也是,才几日呢,叶英心防看似毫无,实则犹如围城,无处入手。
      正在思索如何继续,却闻叶英道:“大家都喜欢好的东西。自己的孩子自然不例外。没什么好怪的。”
      王遗风皱起眉。他见过之人多少都是追名逐利,即使是孩童,也懂得趋利避害。为何叶英就这样毫无所谓?
      “你心思过淡。不好。”
      叶英懒懒道:“有何不好。”
      王遗风再也说不出话。有何不好?有何不好?自然不好。明明还是这个年纪,却从未享过孩童之乐。然而若有孩童之乐,这个少年也许就要泯然众人矣。
      是好,还是不好?

      王遗风的第二场比试落败于纯阳宫二弟子李忘生。宝剑“正阳”的主人,就将在李忘生与拓跋思南中决出。
      那天,叶英被叶孟秋带到了会场。他亲眼目睹了武艺大成的剑圣之剑。当时他便想,若是能攀援到这个人的程度,便有机会触及剑道的终极了吧?奇异地,他心中竟然并无憧憬,只有知天命的忧郁。好似暮色中的画卷,虽未失了原型,但暮色之下,再无令人悸动的欣喜。
      这个与王遗风同龄的男人,就将在两年后,颠覆整个江湖的传说。
      世人只知剑圣得到了此次名剑大会的宝剑“正阳”,所不得知的是,当夜,叶英的小楼迎接了这个江湖未来巅峰的来访。
      拓跋思南毫无形象地蹲在窗上,将叶英一尘不染的窗棂踩地污迹斑斑。他抱着他今日所得的“正阳”宝剑,对坐在床上的孩子张口就道:“何为剑。”
      叶英答:“仁。”
      拓跋思南瘫着脸点头,说出惊人的言论:“若愿与我为徒,这便收拾行装。”
      谁料叶英竟然微微一笑,反问道:“何以为剑?”
      拓跋思南没料到他的反问,沉吟了一会,道:“心。”
      叶英带着笑意,眼神朦胧,对自己下了判语:“心有所绊,终难所成。我,并非你的良徒。”
      拓跋思南还是一副面瘫脸,对叶英道:“若是后悔,可凭此牌往隐元会寻我。我许你三个要求。”
      叶英接过牌子,声音平缓浅淡,犹如波澜不惊的眸子:“多谢。”
      拓跋思南再点头,转眼就消失在窗前。
      那一夜,叶英披衣,在小楼凭栏直到天明。

      王遗风在名剑大会结束后不久离开了藏剑山庄。他离开的那日,叶英在藏剑山庄的渡口,目送那一叶扁舟渐渐在春日浅碧的湖水中逐渐远去,直到化为不可见的一点。然后他抱剑离开了独居的小屋,走入了兵铁森寒的剑冢。这一住就是六年。
      六年间,他踏出了剑冢四次,皆是为了迎接来访的王遗风。

      第一年,王遗风在清和时来。叶英正端坐在剑冢中的春谷。谷中有一朵优昙,不知为何错过了沐月浴星的光景,在这迷蒙的春日细雨中,颤悠悠地昂起纤细脖颈,舒蕾吐芳。
      一片如洗碧色,一朵含苞白昙。叶英专注地看着这朵优昙,宛如注视一只破茧的雪蝶。雨雾如毛,润物无声。叶英听到了细小的花瓣摩擦声,像是优昙花喜悦的窃笑。然后第一层长袖巍巍抖开,露出白玉的莹润花瓣。叶英静静看着,细密的雨珠在他的长睫上姗姗栖落。终于,那优昙摇晃自己的洁白裙角,如一位旋转起舞的的舞者,花蕊是绣鞋,花瓣是舞裙,就这样,说不上缓慢,也不似胡旋舞的乍然绽放,闲庭信步,缓缓地绽开了。
      优昙钵华,花开千层。
      猛然袭上的芬芳让叶英觉得有些不习惯。他眨了眨眼,长睫上的雨珠簌簌而下。然而就在这眼帘开阖的瞬间,堪堪盛放的优昙已然颓败枯去了。
      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
      虽是无意错过了本该迎接的月夜,却也逃不开枯荣法则。
      叶英不悦地抿住了唇。
      随即,他被告知了王遗风的来访。没有多想,只是慢步走了出去。

      王遗风站在剑冢前的弃剑谷。这次来到藏剑山庄的时节正好,一路行来花楹遍地,烟柳翠树。春日的温柔弥散开,夏日的酷烈还未来,远远有浅淡的茶香在雨雾中浅漫,似乎平滑的流水,缓缓朝着他漫过来。春日的江南,处处都似泼墨写意,颜色泛着毛边,似乎就要相互交融。
      叶英缓步步出剑冢,见王遗风一身白衣立于青山之中。一把油纸伞,一名佳公子,端的是雅致风流。
      一年未见,正是一月三变年纪的叶英也拔高了不少,高了,瘦了。鹅黄的练功服勒出一段纤细挺拔的姿态。叶英没有撑伞,江南的春雨说大不大,堪堪能湿了衣衫。薄薄的丝绸贴在肌肤上,束起的青丝落了无数晶莹雨点。王遗风移步过去,将伞移到了他头顶,道:“去换件衣衫吧,莫要入了湿气。”
      叶英仰头看着他,王遗风与去年看来当真没什么不同。他点个头,与王遗风一同入了剑冢。
      春雨潇潇,黍稷方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断章·葬月·黍稷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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