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下篇·替代 ...

  •   谢清昀在ICU住了两周。这两周里,季颂禹没离开过医院。他睡在走廊的长椅上,吃医院食堂冷掉的盒饭,每天只有十五分钟探视时间。

      病床上的人浑身插满管子,脸色苍白得像纸,只有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证明他还活着。

      季颂禹握着他的手,一遍遍说:“清昀,醒醒。我们的婚礼……还没办呢。”

      没有回应。

      只有呼吸机规律的嘶嘶声。

      第三周,季家父母来了。

      季母红着眼眶,抱了抱季颂禹:“孩子,你要坚强。”

      季父把他叫到楼梯间,递给他一支烟。季颂禹不抽烟,但接了过来。

      “医生怎么说?”季父问。

      “不知道。”季颂禹盯着手里的烟,“只说……等。”

      “等到什么时候?”

      季颂禹没说话。

      季父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颂禹,爸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有些事……你得想想清楚。”

      “想什么?”

      “谢清昀现在这个情况,”季父尽量让语气温和,“可能需要很长很长的治疗,甚至……可能一辈子都需要人照顾。你是季家唯一的继承人,你的人生……”

      “爸。”季颂禹打断他,抬起头,“你想说什么?”

      季父沉默了很久,久到楼梯间的声控灯都灭了。黑暗中,他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想取消婚礼,家里支持你。”

      灯重新亮起。

      季颂禹看着父亲,忽然觉得很陌生。

      “我不会取消。”他一字一句地说,“清昀会醒。他会好起来。我们会结婚。”

      “可是——”

      “没有可是。”季颂禹转身,“爸,你先回去吧。我想陪着他。”

      他走回ICU,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人。

      他不会走的。

      无论多久,无论多难,他都不会走。

      但他不知道,在同一时刻,谢父的书房里,另一场对话正在进行。

      谢承扬三天前从瑞士赶了回来。此刻他坐在轮椅上,看着父亲一夜之间白了一半的头发。

      “医生今天又找我谈了。”谢父的声音很疲惫,“清昀的情况……很不乐观。就算醒来,认知功能、运动功能都可能严重受损。而且治疗费用……是个天文数字。”

      谢承扬握紧了轮椅扶手。

      “季家那边,”谢父继续说,“季董今天来过。话没说透,但意思很明白——他们可以出治疗费,但婚礼……恐怕要无限期推迟了。”

      无限期推迟。

      就是取消的另一种说法。

      “所以,”谢父抬起头,看着长子,“谢家和季家的合作,大概率也完了。”

      书房里一片死寂。

      墙上的钟滴答走着,每一秒都像锤子,敲在濒临破碎的现实上。

      谢承扬看着父亲,看着这个一贯强势的男人此刻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他又想起医院里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弟弟,想起季颂禹守在走廊时那个快要垮掉的背影。

      然后,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疯狂,荒谬,但……或许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如果,”谢承扬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清昀‘康复’了呢?”

      谢父猛地看向他。

      “我是说,”谢承扬迎着父亲的目光,“如果醒来的‘谢清昀’,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健康,一样完整。如果季颂禹看到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未婚夫。”

      他顿了顿,补上最关键的一句:

      “那么婚礼就可以照常举行。谢家和季家的合作,也不会断。”

      谢父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他听懂了。

      “你……”他的声音在抖,“你是说……”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谢承扬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医生说,我这种情况,最多再撑十年。用十年,换谢家一个未来,换清昀……至少还能在某个地方活着。”

      他看向窗外。夜色深沉,城市的灯火像一片虚幻的海。

      “而且,”他轻声说,“我也……想试试。”

      试试被阳光照耀是什么感觉。

      试试被一个人全心全意爱着是什么感觉。

      试试以“谢清昀”的身份,活一次。

      哪怕只是偷来的。

      哪怕只是一场戏。

      谢父看着长子,看着那张和次子一模一样的脸。一个疯狂的、不道德的、但此刻看起来像唯一救命稻草的计划,在两人对视的目光中成形。

      像黑暗中开出的,有毒的花。

      “你确定吗?”谢父问。

      谢承扬点了点头。

      “好。”谢父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只剩决绝,“那从今天起,你就是谢清昀。”

      决定做出后的第二天,谢承扬被秘密送进了医院顶层一间独立的复健套房。这里没有“谢承扬”的入院记录,登记的名字是“谢清昀”。

      房间很大,朝阳,有一整面墙的镜子。

      复健师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严肃女人,姓陈。她看着轮椅上的谢承扬,递过来一份厚厚的文件夹。

      “谢先生,这是您弟弟——我是说,这是‘您’过去三年的生活记录。”她的语气没有波澜,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公式,“从今天起,您需要忘记自己是谢承扬。您是谢清昀,24岁,哲学系毕业,即将结婚。”

      谢承扬翻开文件夹。第一页是基本信息:

      姓名:谢清昀
      出生日期:1994年3月12日
      身高:178cm(您目前177.5cm,需要调整站姿)
      体重:65kg(您目前58kg,需增重)
      血型:O型(与您相同)
      过敏史:芒果(致命)

      后面是密密麻麻的时间线:大学课程表、常去的餐厅、喜欢的电影、社交账号密码、甚至和季颂禹的聊天记录摘要。

      “这是……”谢承扬的手指在“聊天记录”那页停顿。

      “必要的信息。”陈医生说,“您需要知道‘您’是如何与季先生相处的。”

      她打开投影仪,墙面上出现一段监控录像。画面里,谢清昀和季颂禹在大学图书馆,两人头挨着头看一本书,谢清昀忽然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用手肘轻轻撞了季颂禹一下。

      “注意这个动作。”陈医生暂停画面,“您弟弟在放松或开心时,会习惯性用左手手肘轻碰亲近的人。力道很轻,几乎是下意识的。”

      谢承扬盯着那个画面。

      他见过清昀笑,但没见过清昀这样笑——卸下所有防备,眼里只有一个人,像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他张了张嘴,“我做不到这样笑。”

      “所以您要学。”陈医生关掉投影,“从今天起,每天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四小时。我会教您如何调动面部肌肉,如何控制眼神的光亮程度。”

      “眼神……还有光亮程度?”

      “当然。”陈医生走到镜子前,“健康的人和长期患病的人,眼神的‘亮度’是不同的。您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神里有疲惫,有退缩,有‘病人’特有的那种对世界的疏离。”

      谢承扬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瞳孔里映着天花板的冷光,像两口枯井。

      “而谢清昀,”陈医生调出另一张照片——是家宴上抓拍的,谢清昀正转头对季颂禹说话,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他的眼神里有生命力。有期待,有热情,有对未来的确信。”

      她转向谢承扬:“您需要找到那种眼神。不是模仿,是真正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健康、被爱、对未来充满期待的谢清昀。”

      谢承扬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声说:“我试试。”

      第一次见季颂禹,安排在车祸后的第四周。

      那天早上,陈医生给谢承扬注射了少量兴奋剂。“为了让您看起来精神些。”她说,“但记住,药效只有两小时。两小时内,您必须是‘刚刚苏醒、还很虚弱但充满希望’的谢清昀。”

      谢承扬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监护仪——都是道具,线头藏在被子下面。他的心跳很快,不知道是因为药物,还是因为恐惧。

      门被推开。

      季颂禹走进来。他瘦了一大圈,眼下有浓重的青黑,但看见床上“醒来”的人时,眼睛瞬间亮了。

      “清昀?”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谢承扬——不,从现在起,他是谢清昀了——缓缓转过头。他按照排练过的,先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很轻、很慢地开口,声音嘶哑:

      “颂……禹?”

      季颂禹扑到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很暖,有力,但也在抖。

      “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季颂禹把脸埋在他手心里,肩膀剧烈地颤抖。

      谢清昀感觉到手心里的湿润。他在哭。

      那一瞬间,有一种尖锐的东西刺进心脏。不是愧疚——愧疚是后来的事——而是一种更原始的震撼: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因为另一个人的“醒来”,哭成这样。

      原来被这样爱着,是这样的感觉。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放在季颂禹头上。这是陈医生教的:“如果不知道说什么,就触摸。亲密关系中,肢体语言比话语更有安抚力。”

      季颂禹抬起头,眼睛通红,但脸上是这一个月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医生说你可能会昏迷很久……”他的声音还是哑的,“我就知道你会醒。我就知道。”

      谢清昀看着他,努力调动面部肌肉,扯出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属于“谢清昀”的微笑。

      “婚礼……”他按照剧本说,“还办吗?”

      “办!”季颂禹握紧他的手,“当然办!等你好了,我们就办!”

      “好。”谢清昀说,“等我……好了。”

      他说这话时,心里有个冰冷的声音在问:你真的会“好”吗?

      还是你永远都只能是“假装好”?

      但他没让这个声音浮到脸上。他维持着那个微笑,看着季颂禹因为他的“苏醒”而重新亮起来的眼睛。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这个骗局最残忍的部分:

      他不是在偷走季颂禹的爱。
      他是在用一个虚假的“希望”,续着季颂禹的命。

      如果现在告诉他真相,告诉他清昀可能永远醒不过来,季颂禹会怎么样?

      会垮掉吧。

      所以这个谎,必须说下去。

      哪怕代价是他自己一点点消失在“谢清昀”这个角色里。

      接下来的三个月,是谢承扬人生中最分裂的时光。

      白天,他是“逐渐康复的谢清昀”。他和季颂禹一起看婚礼场地,试礼服,商量蜜月行程。他学习清昀的笔迹,练习清昀走路的姿态——清昀步子大,背挺得直,而他因为长期坐轮椅,走路时会不自觉地含胸。

      “挺起来。”陈医生在他背后拍了一巴掌,“谢清昀不会这样走路。他像一棵树,永远向着光。”

      晚上,他是谢承扬。回到那间复健套房,脱下“谢清昀”的外壳,面对镜子里面目全非的自己。

      他开始写两份日记。

      一份是“谢清昀的康复日记”,要拿给季颂禹看的:

      “3月12日。今天尝试走了半小时,腿有点软,但颂禹一直扶着我。他说我脸色好多了。”
      “3月25日。试了主婚服。颂禹穿深灰色很好看。镜子里的我们……很像一对真正的新人。”
      “4月7日。吃了芒果布丁——当然是假的,颂禹不知道。他记得我过敏,特意让厨房做了别的甜点。他真好。”

      另一份是他自己的,藏在手机加密文件夹里:

      “3月12日。药量又加了。医生说必须维持体重,但药物让我反胃。
      对着镜子笑了三小时,脸部肌肉抽筋。
      季颂禹今天说‘你笑起来和以前一样’。他不知道,这个笑容我练了上千遍。

      有时候会想:如果我真的就是清昀,该多好。”

      “3月25日。试礼服时差点晕倒。季颂禹扶住我,手很稳。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像雪松和阳光。清昀以前……是不是也喜欢这个味道?

      我偷了一点点他的须后水,喷在枕头边。

      像个变态。

      但这样睡着时,会梦见自己是清昀。

      梦见他被爱着。

      也就是我被爱着。”

      “4月7日。今天说了‘我爱你’。
      是对季颂禹说的。

      他愣住了,然后眼睛红了,紧紧抱住我。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抱‘醒来后的我’。

      抱得很用力,像怕我消失。
      那一刻我在想:这句话,是谢清昀该说的,还是谢承扬想说的?

      分不清了。
      也不想分了。”

      婚礼前一周,谢承扬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空茫的白色里,前面有两个背影。一个是清昀,穿着病号服,背对着他走向远处。一个是季颂禹,穿着婚礼西装,朝他伸出手。

      他想去牵季颂禹的手,但脚下生根,动弹不得。

      然后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在融化。皮肤、肌肉、骨骼,一点点化成透明的液体,滴在地上,汇成一滩模糊的影子。

      影子映出他的脸——一半是谢承扬,一半是谢清昀。

      两张脸在挣扎,在互相吞噬。

      最后“谢清昀”赢了。影子凝固,成型,站起来,走向季颂禹。

      而他——谢承扬——变成地上那滩水,慢慢蒸发,消失。

      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

      他摸到手机,在加密日记里写下最后一句话:

      “4月28日。婚礼倒计时七天。
      谢承扬,再见。
      谢清昀,你好。
      祝你……新婚快乐。”

      然后他删除了这个文件夹。

      连同里面那个真实的、脆弱的、正在死去的自己。

      ——

      季颂禹关掉电脑里的录音文件。

      最后一段录音,日期是2018年5月4日,婚礼前一天晚上:

      “明天就要结婚了。”

      “对象是季颂禹。”

      “不对,应该说——明天,‘谢清昀’就要和季颂禹结婚了。”

      “我是谢清昀。”

      “我必须相信我是谢清昀。”

      “不然这场戏,演不下去。”

      “祝我……婚礼顺利。”

      录音结束。

      季颂禹坐在书房的黑暗里,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再过三小时,他就要去机场,飞往苏黎世。

      飞向那个真正的谢清昀。

      飞向这场持续了十年的骗局,唯一的、残酷的终点。

      他拿起手机,给律师发了条消息:

      “我死后二十四小时,把所有文件公开。”

      然后他起身,开始收拾行李。

      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十年了。

      该结束了。

      飞机掠过阿尔卑斯山脉时,季颂禹看向窗外。

      连绵的雪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另一个世界。

      空乘送来咖啡,他接过来,忽然想起清昀以前总笑他喝咖啡不放糖。

      “苦死了,”清昀说,“人生已经够苦了,喝点甜的吧。”

      那时的清昀,眼睛里有光。

      后来的“清昀”,眼睛里有努力模仿的光。

      而苏黎世的那个清昀……

      眼睛里会有什么?

      季颂禹不知道。

      但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