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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苏黎世的向日葵没有开 ...

  •   季颂禹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抵达苏黎世的。

      飞机降落时,这座城市正笼罩在一种透明的灰蓝色光线里。日内瓦湖像一块巨大的磨砂玻璃,倒映着铅灰色的云层和沿岸建筑规整的轮廓。一切都显得过于整洁、过于安静,和他记忆里谢清昀身上那种不管不顾的明亮格格不入。

      他叫了车,报出疗养院的地址。司机是个头发花白的瑞士老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好几眼,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先生,您脸色不太好。需要直接去医院吗?”

      “不用。”季颂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我去见一个老朋友。”

      “那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季颂禹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胃部的钝痛像潮汐一样规律地涌上来。医生开的止痛药在随身行李里,但他不想吃。他想清晰地感受这一切——疼痛、疲惫、以及胸腔里那个越来越大的空洞。

      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感觉了。

      疗养院坐落在苏黎世湖北岸的山坡上,是一栋白色的三层建筑,有大片的落地窗和修剪整齐的草坪。季颂禹在门外站了很久,久到门卫忍不住出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我找谢清昀先生。”他说。

      门卫翻了翻登记册,摇头:“这里没有姓谢的中国先生。”

      季颂禹报出私家侦探给他的英文名:“安德烈·谢。或者……谢承安。”

      门卫的表情变了变,压低声音:“您是他什么人?”

      “老朋友。从中国来。”

      门卫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东侧一条小路:“谢先生三年前就出院了。他现在住在山下湖边,和汉森一家一起。沿着这条路走二十分钟,能看到一片向日葵花田,他家就在花田后面那栋红色屋顶的房子。”

      季颂禹道了谢,沿着小路慢慢往下走。

      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金黄的叶子在风里簌簌作响。他的步伐很慢,不是因为身体虚弱——虽然确实虚弱——而是因为恐惧。

      恐惧看到什么?看到谢清昀坐在轮椅上目光呆滞?看到他身边站着陌生女人和孩子?还是看到他完全不认识自己,礼貌地问“请问您是哪位”?

      每一种可能都像一把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视野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向日葵花田出现在山坡下,沿着湖岸蔓延开去。只是季节不对——大多数花朵已经凋谢,沉重的花盘低垂着,露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籽粒。只有靠近边缘的地方还有零星几朵,固执地朝着稀薄的秋日阳光。

      花田后面,果然有一栋红色屋顶的房子。白色的篱笆,蓝色的窗框,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院子里,一个金发女人正在晾晒床单,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抱着她的腿,仰着头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季颂禹停住了脚步。

      他的目光越过篱笆,落在房子侧面的露台上。那里有个人背对着他,坐在藤椅里,膝上盖着毯子,正在看书。深棕色的头发,略显单薄的肩膀,微微低头的弧度——

      时间在那一瞬间倒流了十四年。

      图书馆的午后,阳光透过彩窗,那个少年也是这样低着头,在哲学书的边缘写写画画。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刚进门的季颂禹,眼睛亮了一下,随即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也喜欢海德格尔?”

      季颂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想往前走,双脚却像钉在地上;他想喊那个名字,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十四年。五千多个日夜。他跨越半个地球来到这里,最后却只能像个小偷一样,躲在树影里窥视别人的生活。

      露台上的人动了一下,合上书,转过头来。

      季颂禹的呼吸停止了。

      是谢清昀。又不是。

      那张脸还是记忆中的轮廓,眉眼鼻唇的线条都熟悉,只是被岁月打磨得更加清晰、更加成熟。皮肤是健康的浅麦色,不像谢承扬那种长期室内的苍白。他的眼神很平静,是一种落地生根后的平静,不再有当年那种随时准备展翅高飞的锐气。

      最刺痛的是他脸上的笑容——不是对季颂禹,而是对那个从屋里跑出来的小女孩。他张开手臂,孩子扑进他怀里,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孩子的额头,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阳光在那瞬间破开云层,照在他无名指的婚戒上,反射出一道细小却锋利的光。

      季颂禹闭上眼睛。

      够了。这就够了。

      他知道谢清昀还活着,知道他健康,知道他……幸福。

      这就够了。

      季颂禹转身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胃部的疼痛突然变得尖锐,他不得不扶住路边的树干,弯下腰急促地喘息。

      等这阵疼痛过去,他抬起头,发现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向日葵花田边。那里有一张白色的长椅,正对着花田和远处的红房子。

      他走过去,坐下。风衣太薄,瑞士深秋的寒意渗进骨髓,他拉紧衣襟,从口袋里摸出那枚素圈银戒。

      内壁的刻字在指腹下清晰可辨:“给阿禹。2013.9.7。昀。”

      十四年前,谢清昀把这枚戒指套在他手指上时,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星星:“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要定做一对更好的。”

      后来他们确实有了一对卡地亚,镶着小小的钻,在婚礼上交换。但那对戒指锁在保险箱里,这枚素圈却一直戴在季颂禹手上,直到三年前他开始怀疑,才把它取下,随身携带。

      “清昀,”他对着空气轻声说,声音被风吹散,“我来了。”

      没有回应。只有风穿过枯萎向日葵花盘的声音,沙沙的,像叹息。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涣散地望着远处红房子的露台。谢清昀还坐在那里,现在怀里抱着那个小女孩,指着湖面上的天鹅说着什么。金发女人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饮,很自然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完美的画面。完美的家庭。

      季颂禹忽然想起谢承扬最后说的话:“他现在叫‘安德烈·谢’。他很幸福。”

      是的,他看到了。

      疼痛再次袭来,这次更加剧烈。他蜷缩起身子,额头抵着膝盖,手指紧紧攥着那枚戒指,金属边缘嵌进掌心,带来一点真实的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退潮。他抬起头,发现天色又暗了一些,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快要下雨了。

      而一个金色的小小身影,正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

      是那个小女孩。她脱离了父母的视线,被花田边一只斑斓的蝴蝶吸引,一路追到了长椅旁。现在蝴蝶飞走了,她停在那里,仰起头,用湖水般清澈的蓝眼睛望着这个面色苍白、姿势古怪的东方男人。

      季颂禹愣住了。

      孩子大约三四岁,穿着红色的连帽外套,金色的卷发从帽子里钻出来,在风里轻轻飘动。她的小手里攥着一朵侥幸还未完全枯萎的向日葵——花瓣边缘已经焦黄卷曲,但中心还是浓烈的金黄。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孩子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小小的乳牙。她举起手里的向日葵,往前递了递,嘴里发出含混的音节,像是在分享她最珍贵的宝物。

      季颂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时间、空间、疼痛、谎言、十四年的光阴……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褪色、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天真无邪的脸,和这朵垂死的、却仍然固执地朝向阳光的花。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那朵向日葵。指尖碰到花瓣时,一阵尖锐的酸楚从胸腔深处涌上来,直冲眼眶。

      “谢谢。”他用中文说,声音嘶哑。

      孩子当然听不懂,但她似乎感受到了善意,笑得更开心了。她向前一步,踮起脚尖,好奇地打量季颂禹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戒指。

      阳光下,素圈银戒泛着柔和的光泽。

      季颂禹低头看着戒指,又抬头看看孩子。一个荒谬的、疯狂的念头突然攫住了他。

      他摊开手掌,露出那枚戒指。孩子伸出小小的手指,碰了碰冰凉的金属,然后抬头看他,眼睛圆睁,像是在问:这是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语言在此刻是多余的,甚至是冒犯的。他只是艰难地弯下腰,拉起孩子的一只小手,将戒指轻轻放进她小小的掌心。
      然后,他用尽全力,对她露出了一个告别般的微笑。

      孩子握住了戒指,低头好奇地端详。然后她抬起头,对季颂禹绽放了一个巨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就像很多年前,谢清昀在图书馆对他露出的那个笑容一样,干净、明亮、充满毫无缘由的信任。

      季颂禹也笑了。他笑得很轻,但那是他十年来第一次真正地笑。没有伪装,没有计算,没有藏在笑容背后的审视和怀疑。只是一个简单的、疲惫的、终于可以放下的笑容。

      孩子转身跑开了,红色的身影在灰绿色的花田边跳跃,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她跑回篱笆边,举起手里的戒指,朝露台上的谢清昀挥舞,嘴里喊着“Papa! Schau mal!(爸爸!看呀!)”

      季颂禹看见谢清昀站起身,走到露台边缘,弯下腰听孩子说话。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朝长椅这边投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隔着五十米的距离,隔着十年的光阴,隔着生死与谎言构筑的厚重帷幕。

      谢清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看到了什么熟悉又遥远的东西,需要时间去辨认。他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季颂禹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没有挥手,没有呼喊,没有任何试图相认的举动。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像是博物馆里的参观者,隔着玻璃凝视一件珍贵却不再属于自己的展品。

      几秒钟后,谢清昀移开了视线。他摇摇头,似乎对自己刚才的恍惚感到好笑,然后弯腰抱起孩子,转身走回了屋里。

      蓝色窗框的玻璃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季颂禹一直看着,直到那扇门完全隔绝了他的视线。然后他低下头,看着手心那朵垂死的向日葵。

      花瓣已经开始脱落,一片一片,飘落在他的膝盖上、长椅上、脚边的泥土里。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花盘,密密麻麻的黑色籽粒裸露在空气中,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他想起大学时,谢清昀曾在一篇论文里引用过梵高的话:“向日葵是我的。在某种意义上,我也是向日葵的。”

      那时候他不明白。现在他好像懂了。

      有些花注定要在远离故土的地方开放,有些爱注定要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凋零。而他,季颂禹,用了十四年时间,终于完成了一场盛大的、安静的告别。

      胃部的疼痛再次袭来,这次是毁灭性的。他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溢出,抬手去擦,手背上一片刺目的红。

      视野开始模糊。远处的红房子、枯萎的花田、铅灰色的湖面,都像浸了水的油画,色彩交融,边界消失。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手心里的向日葵花盘。

      黑色的籽粒在秋日稀薄的阳光里,泛着湿润的、生命的光泽。

      然后他闭上眼睛,靠在长椅背上,像终于结束长途旅行的旅人,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开始下雨了。

      细密的雨丝穿过梧桐枯黄的叶子,落在长椅上,落在季颂禹苍白的脸上,落在他手心那朵光秃秃的向日葵花盘上。

      雨越下越大。

      红房子里,谢清昀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幕。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空落,像是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

      三岁的女儿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举起小手:“爸爸,看!”

      她的手心里,躺着一枚素圈银戒。简单的款式,没有任何装饰,只在阳光下会泛起一层温润的光泽。

      谢清昀接过戒指,下意识地翻到内壁。

      那里刻着一行极小的中文。他的中文已经生疏了,需要辨认很久才读懂:

      “给阿禹。2013.9.7。昀。”

      “阿禹……”他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心脏突然毫无预兆地刺痛了一下。

      “哪里来的?”他问女儿。

      孩子指向窗外的向日葵花田,含混地说:“长椅……叔叔给……”

      谢清昀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雨幕中,远处的长椅上似乎有个人影,但他看不清。他抓起雨伞冲出门,穿过湿漉漉的花田,跑到长椅边。

      椅子上空无一人。

      只有一朵已经完全枯萎的向日葵花盘,孤零零地躺在木质椅面上,黑色的籽粒被雨水浸透,像无数颗凝固的泪滴。

      谢清昀站在那里,看着空荡荡的长椅,看着手心里那枚陌生的戒指,一种庞大而无名的悲伤突然淹没了他。

      他不知道这悲伤从何而来,为谁而生。

      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中的某一部分,就在刚才,在这个下着雨的深秋午后,永远地失去了。

      雨越下越大。

      他握紧戒指,转身走回红房子。蓝色窗框的玻璃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雨声,隔绝了花田,隔绝了长椅上那个无人知晓的结局。

      而苏黎世湖依旧平静,铅灰色的水面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向日葵花田在雨中沉默,那些低垂的花盘像是无数个等待答案的问号,又像是无数个已经说完了所有故事的句号。

      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场迟到十四年的重逢。

      也没有人知道,这里刚刚结束了一个持续十年的谎言。

      只有雨,不停地下着,洗刷着长椅,洗刷着花田,洗刷着这个平凡又残酷的午后发生的一切。

      直到所有痕迹消失。

      直到一切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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