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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贬谪之诏·拾 ...

  •   太常寺中。
      日晷上的光影缓慢移动,平台上的九龙石墩面指八方,剩下一条直冲天际。

      隔壁,一个小殿冒出灰烟,染污了一片蓝天。
      这烟浓稠的很,入了天也消不散。便是日头猛烈地晒着,云风努力地移着,一个时辰内也只移了一丈远。

      忽地,紧锁的门被人从内撞开,浓烟从门缝狂涌而出。
      许久才见着一个人在烟雾的中央。

      巫阁曳弯着腰,费劲地咳嗽半响。

      “太常!”里头跟着闯出来的小官道,“这一批……”

      “又废了。”巫阁曳眉头紧锁,道,“瞧那颜色也不像是什么灵丹妙药。”

      小官辛苦从炼丹炉中拿出几个黑焦了的药丸,白布上顿时脏了一片。他啐了下这药丸,忿忿道:“我们明明是看日看星,看天文看地理的,怎么如今要干出这等污浊之事?!”

      巫阁曳凑近瞧了瞧,无奈道:“陛下要的,你能不给?”

      自打陛下春猎险生之后,就一个劲地要求太常寺做出长生不老药来。这长生不老药哪里是做得成的?太常寺里的官员顶多会精算八卦驳人命数,这种药便是江湖能人异士都做不出来。

      世上有且仅有一位,传闻是长生不老的,那便是空明神女。但神女是何般人物?不染凡尘不扰世事!神女从未试图篡改将要发生的事情,神性仪照四方,辉光普照大地。

      他们不敢,也不愿再度惊扰神女。

      宫中广招道士炼丹师,辛苦日月,已作废了多版丹药。

      小官蹙着眉头,道:“城中不能再拿人试了。”

      太常寺做出药丸,总不能第一个拿给皇帝尝,还是要有人先试验一番的。朝堂官员不肯试,便只能拿城中百姓充数。
      皇上求药慌急,太常寺便日夜不休只钻炼药。如今,这已经是第几十版失败的药丸了。

      而城中那几百口服用了丹药的人,在出现了明显的癫狂征象之后,救治无果,全部被驱逐出城。

      巫阁曳也没有办法:“那你说,不给他们试给谁试,你愿意吗?”

      小官没有作声,想来也是极不愿意的。

      巫阁曳遥看万丈高空,浓烟四起,阴霾笼罩。连太阳的光都不如原先那般纯净。他说道:“此处日夜不见云雾,星卦难以辨清。我上一回算卦时,见紫微星又动了一点。”

      小官手中药丸抹去脏垢后,露出光滑一面,反光后形成一圈白晕。小官看着这小小几粒药丸,却觉恐怖如斯。
      一粒药丸,一条人命。

      巫阁曳心中的不安将要浮于言表,他赶紧回了神,低头捻了一指扫下来的药粉。
      半响,他道:“继续拿去给城里人试吧,这药做出来也是极耗心力的,指不定这会就有用了呢。”

      然而他们彼此心如明镜。

      小官闭上眼睛,不忍直视。须夷,他把药丸外头的布一包,递给巫阁曳,道:“太常,我要去和陛下理论!”

      巫阁曳一柄拂尘就止住了小官前进的步伐。
      “你认为陛下会听你的?”

      小官眼眶中似有泪花洒出,大怒:“那怎么办?!太常,我不想当杀人的刀!要拿这些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喂给百姓,我实在是做不出来了。您看看宫外啊,京城都成了一副什么样子?乌烟瘴气苦叫连天。您有注意到城中米价顿涨吗?死人越来越多了……”

      巫阁曳也囔道:“我们没办法!”

      小官愣住,连呼吸都停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巫太常。

      “如今三公倒台,无丞相之位,无御史大夫之位。朝中梁子轰然坍塌,陛下却让那群新生享居高位。以往三党分立,如今已数不清到底有三党还是各顾各的了。新生不敢随意忤逆陛下,楚廷尉的话陛下又不愿听。我们这群人,不照做,就要被灭门。”巫阁曳讲道,虽是气极,却也无可奈何。

      两行清泪自小官眼眶中流出,划过脸颊,落入衣衫,浸湿几点。

      “陛下,真的是陛下么……”小官喃喃着,吐出了太常寺中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心声,“我大淮气运,究竟是那帝王星的,还是如今坐在龙台上的陛下?”

      巫阁曳喟叹,拂尘搭在手肘上,雪白的丝线被药丸的脏灰扰浊。

      他跪下地,对寺中暗房天地阁处拜了三拜。
      身后小官所见,便也齐身跪地,跟着巫太常虔诚地磕了三响。

      太常寺内,除了还在屋内捣鼓丹药的炼丹师,其余人皆是面朝天地阁,神情悲悯。他们跪下,是跪神女,也是跪这世道。

      巫阁曳起身时,双手合十,拇指空虚。他道:“神女预言,一切照旧。是非对错,尽然天意。我等皆蜉蝣,何以撼大树?人间疾苦如炼狱焚炉,此我等必受之。”

      小官接过丹药,悄悄捏破几个,而后低着头擦干眼泪出宫。

      ·

      宫中兰台。

      韩与整理前几日的史事,看到“景霖”二字,不免顿蹙。

      许久没有消息,不知是否一切安好。

      他照例把写好的史册放到一边,开始处理其余事情。
      御史中丞位居御史大夫之下,就算他平日里不掺和朝中重事,也知晓的差不多。

      皇上养病,要求太常寺制出长生不老药,乞求从此万岁。韩与无法阻止,只得眼睁睁看着宫外百姓蒙受摧折,拖家带口,永逐城外。

      京中走漏风声,国内惊起恐慌,民不聊生。

      韩与自己养了些闲人,便让他们出城去,给那群疯颠了的百姓一个了断。

      他不禁透过大门看天边滚滚黑烟。
      以前,这天是会变的。
      如今,这天是要塌了。

      皇上重伤未愈,脑子也不是很聪明,能够独挑大梁的大臣又被接连打压。韩与是无论如何也藏拙不得。
      奈何他多年不与权臣沾水,如今即便出手,也顶不了什么用。

      门外走进了一个人。
      绿袍朝服,官帽阑珊。腰佩青墨玄玉,手持白玉芴板。

      这人走进来,先行掩了门,略含笑意的眼眸视着韩与,把自己的官帽摘下,随手放置桌边,道:“韩大人安好。”

      韩与回了一笑,起身把窗子也掩了,回道:“楚廷尉不在府里择事,缘何来我兰台?你也看清了,凭我是拦不得你的。”

      楚嘉禾左右瞧瞧:“无事闲逛至此。扰韩大人清静了。”

      “罢了罢了。还什么清静不清静。”韩与摇头自嘲,“朝中乱如蚂蚁倾巢,何处是静心莲花台呢?”

      楚嘉禾垂眸:“大人是藏拙,自甘跳出来。”

      韩与眼睛眯了眯,嘴角的笑意勾在那,始终没放下来。他是识得楚嘉禾此人的,何尝不是同他一般避身藏拙。只不过他是不问朝事,楚嘉禾是暗握朝事罢了。

      以往有景霖一直在众臣面前引去目光,楚嘉禾要做什么,总是不及景霖一般令人抓耳挠腮。
      私底下做了何事,周围眼睛更少些,旁人也难以察觉。譬如楚家这代从商公子,七八年来竟完美避过所有商业危机,没有丝毫把柄落下。

      景霖能一路踏至丞相,已是谓人惊叹。而同居于御史大夫的楚嘉禾,在位多年都没被景霖一脚踢下。
      配得上景霖正眼以待的,哪里会是普通官员。

      “楚大人何尝不是如此?”韩与给楚嘉禾倒茶,道,“大人闲逛至此,但心总不会也是闲着的吧。是想与韩某商谈合作么?那还是不必了,韩某其实没楚大人心想的那么厉害,恐脱了大人后腿。”

      楚嘉禾闻言,挑了挑眉,接过茶水,嘴唇在杯沿边停住。

      “我确实有心见韩大人一面。”楚嘉禾吃了口茶,笑道,“想请韩大人酒楼一叙,以便我替人还个人情。”

      韩与倒茶的手顿住,问道:“人情?没有谁欠我人情吧。楚大人想邀我吃饭不需要这么蹩脚的理由,即便只是派人来与韩某说一声,韩某也会赴约。”

      “还是要说的,这性质可不一样。”楚嘉禾放下茶杯,透过杯中茶水观韩与神色,“韩大人在景霖蒙冤时出手相救,几日前朝堂纷争也为之说情。楚某是为替景霖偿还大人人情。”

      韩与嗤笑一声:“景霖?我帮他不过是为还人情,怎么他还欠了我人情呢,楚大人怕是弄混了。再说这人情是我与他之间的,何须让大人破费,替他给了?”

      几轮下来,饶是楚嘉禾都知晓韩与城府之深了。

      楚嘉禾此行来,便是为了合作,而具体事宜需要在别处商议,这才拿出酒楼打幌子。可是韩与前一句才说哪怕是随便派个人来通报也会赴约,后句又来不需楚嘉禾破费请客。自相矛盾之下,韩与表意十分明确。
      ——牵扯到了景霖,一切都没话说。

      楚嘉禾轻微地咬了下唇,心道景霖也欠了他人情,不若就此还清。于是道:“义弟自身不保,这人情自然是要我这个做义兄的替他还。”

      韩与抬起眼看向楚嘉禾。
      这一眼说清了便是试探,说不清便是玩味。楚嘉禾对视半响,还是不清楚韩与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又会不会把事应下。

      “义,弟?”韩与重复这两个字,也只单单重复了这两个字。

      楚嘉禾登时幡然大悟,韩与前调铺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自己把这层关系坦白。
      而今景霖是皇上的眼中钉,凡和景霖沾边的一律铲除。更别说是义兄弟这类亲近的关系了。要是这等关系透出,皇上知情,定会勃然大怒,把这仇恨一并牵扯上他。

      楚嘉禾缓慢地吸进一口气。
      他原是想借着这层关系,半推半就要求跟韩与联手,谁知竟被韩与反将一军,自漏把柄。

      韩与是想借此联手,和他彻底拉拢战线。一定是要全心全意地合作,不得再生异心。

      “是。”楚嘉禾彻底应下了,既然心中都如明镜,那就坦诚相待好了。他道,“你我皆知如今王朝垂危,朝中无人挑起大梁,皇上忌惮我,不肯把权给我。景霖想要如何,料想你也清楚。但放野大淮,有谁能够坐到那个位置?上一个人选已经落幕,下一个人选还未抉择。景霖在找,你我能做的,便是替他稳住这朝中局势。”

      韩与叹口气,言道:“我已常年未参政了。”

      “听政听久了,和参政便也无所区别。”

      “他若知道我做出违逆他之事,定不叫我好过。”韩与漠然道,“景霖先前为此,近乎与我割袍绝义,不念旧情。”

      楚嘉禾邈韩与神色,单指抵在唇前。
      “可韩大人不是每回都做了?”

      春猎时突然转意让宋云舟入林、救驾时拉住景霖不让进去、伸冤时亲拟澄清状、朝堂上驳徐县令之语。

      细数哪回不是韩与违逆?
      细数韩与次次出头,哪回不是牵连到景霖。

      韩与心里早就不在乎了,这番话,说出来也只是感慨罢了。
      他们都清楚。

      韩与笑了下,对楚嘉禾道。
      “你为了你的忠君之道,不可谓是不心狠啊。”

      景霖要皇上不得好死,楚嘉禾要皇上稳居其位。

      韩与紧接着又问道:“楚大人要稳这朝中局势,是要替谁稳?”

      楚嘉禾坦然回答:“自是替国君稳。”
      “——替景霖选来的国君稳。”

      韩与莞尔一笑。

      窗沿密不透风,外头的浓烟冲不进来,里头的对话传不出去。在这狭小的兰台之内,两个人细细谈论他人之事。

      在这皇宫,有人装傻充愣,有人直言不讳。
      但无一例外地,凡是和皇帝有过接触的,他们心知肚明。
      这代皇帝,不过是在苟延残喘。

      深暗其中之人,都在等待三公重回正位,力挽狂澜。

      “楚大人,今晚酒楼,韩某会如时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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