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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贬谪之诏·玖 ...

  •   屋子虽落败,但也有落败的好处。比别处倒是清净许多。枝头雀鸟,篱笆花草。木匠干活很快,加急赶,三两日就做好了小屋子。下人们不必再打开帘子仰着星空睡觉。

      后院处空了,就摆出架子来晒着草药。前院角落摆了炉灶,婢女坐在小方凳上,手中蒲扇左摇右晃,悉心地熬着药。

      可这房子的主人却不在屋内。

      离屋子不远处的小林子里有个小亭子,供人歇脚用的。只是那里不常有人走,也没人打扫。
      景霖前几日出林子时就看见了,他在前院批文书,太阳刺挠,便移步到那处去了。

      亭子小,周围有石板路。景霖坐在里头蘸墨写字,刘霄和成应就坐在外头斗蛐蛐扑蝴蝶。

      崽崽并没有回来。

      成应前来日进林子找,老虎是找着了。就是不跟他走。成应认得这是自己养大的虎,哄着骗着要把崽崽带回来。可是崽崽远远见他,就停住脚没往前行一步。

      他进一步,崽崽就拿爪子在地上画一圈。成应以为这是崽崽在向自己回应,走得就更快了。然而就在他手触上崽崽皮毛的时候,老虎绕着他转了个圈,就往山上跑了。

      一步也不回头看。

      成应追在后头喊着,跑到半路又有飞镖袭来。是昨夜见到的人,那人同他说,自己是守林人,老虎会伤人,还是不要往前追了。
      他记得主公所说的切勿打草惊蛇,何况崽崽相安无事,就转过身下来了。

      景霖听罢,哼笑一声,当日整理完文书,就提剑上山。身上布满暗器。
      只是这回倒奇怪的很,老虎也不见,那守林人也不见。倒像是故意躲着他一样。

      崽崽不肯出来,饶是景霖也无法,红着眼眶也没人理。只能在来途的树上做好记号,试图让崽崽回心转意,顺着气味来找他。

      一个两个,演技都出奇的好。

      当夜,景霖没有睡着。踩着泥土,瞒了下人,又往山里去。夜色下,只有一簇朦胧的烛光从灯笼里冒出。上山的路多坎坷,景霖每一步都走着很缓慢,他静心听着周围发出的声音。

      直到竹笛吹曲声传进了耳中。

      景霖明白又是见了守林人,他早就在白日来时路上观察了飞镖痕迹,树上只有深深一道沟,上面嵌着的飞镖早已不见。当时他便知道守林人已经把东西收回去了。

      东西沾了毒,就最好不要再拿出来误伤他人。景霖这回没有出手,而是与那人谈话。

      他打断了袅袅笛声,和那个不露面的守林人说,自己上山要给亡妻烧纸钱。

      守林人和他回了第一次遇见时说的话,山上有虎,不宜惊扰。

      景霖只说自己会注意,便依旧上山行。

      守林人却在夜中笑了,问他。
      夫人既已亡故,便是纸钱也不顶用了。夫人哪里能收到呢,怕是早就投胎去了。

      景霖不愿与之纠缠,只说句烧不烧是他的事,亡妻能不能收到,全凭造化。

      守林人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若是夫人已然投胎,那这纸钱又是烧给谁的?
      景霖便答,烧给自己随之而去的真心。

      烧给自己随之而去的真心……
      守林人便停住了脚步,不再跟着。

      景霖巴不得守林人别像个跟屁虫一样,注意到后立马加快了脚步。

      但守林人很快又追上来了,隐在树茬里问他,他是不是要去寻那只虎?

      景霖便止住步伐,一声不吭。

      守林人回道,前几日林子里本没有这虎的,不知怎地就出现了。巧的是,这林子外本是没有人家的,也在这几日便出现了。那虎该是这家人养的了。只是老虎生来野性,不可圈养,山林才是它的归属。人都是向往自由的,老虎又何尝不是?更何况老虎一直躲在山里不归家,想必是不愿回去了。

      景霖愣住了,手紧紧握着灯笼杆子,手心掐出深深痕迹。

      守林人依旧道,若是有什么想守护的东西,总不能是照自己的一意孤行。该问问想护着的那人那物心中是如何想的。今日是老虎,明日可就是人了。
      守林人好心同他讲,可千万别机关筹谋算尽一生,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想要的东西拿到了,想见的人却不在了。

      就像景霖那位失踪的亡妻。
      ……

      景霖转过了身,决心不再去寻虎。他对那人回道,想见的人已经不在了,想要的东西,便也没那么重要了。
      老虎爱山野,那便随它吧。
      景霖当初逼着那人走,现在又何必要逼着老虎留。

      念想该断不断,终成大患。

      守林人静了许久,重新吹响竹笛。
      吹的是童谣,与他们谈话的内容毫不搭架,和这林景月色也挨不着边。

      景霖藏在树底下,细细听了一会。

      随后,他返程归去。
      手中的灯笼被吹灭,扔在草丛边。孤零零地倾受着夏风孤寂。

      那晚他穿着月白衣衫,皎皎似雪,翩翩如蝶。石板路光滑但有裂痕,暗绿的叶子飘零地落在上面,被他一脚踩碎。
      不知怎地,下山的路似乎更加艰难,每往下一步,就止不住想往下摔。饶是如此,景霖却比上山时走得更快了。

      此后几日,景霖是连崽崽都没提了。
      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没有某个人存在的原点。
      只是他换了个身份,成为了里正而已。

      景霖放下狼毫,把袖子放下,合上文书。
      这是今日要完成的最后一本文书。

      仅仅是五六日,百姓之间的问题越来越多,生杀予夺,抢劫放火。毒菌中毒,山顶悬尸。
      以及城门口,涌进来成群的流民。问他们是从哪里来,有潇湘,豫州,五湖四海。甚至还有京城的。

      景霖站在亭子檐下,抬头直视艳阳。只一下,眼睛就花了不少。
      天越来越热了。

      他接过成应递来的水,喝了几口,道:“去城里。”

      刘霄“唉”了一声,进了亭子收笔砚。

      景霖的伤好大半了,但之前伤了根本,入城时又动了武,即便是服用了百年人参,用处也不大,功力只能达原先的八成。

      八成。
      在这个小地方,应当也够用了。

      城中街道。
      这里与他们上回来,已有些不同了。街边的流民挤偎在角落,蓬头污垢。身上是深浅不一的烂布,怀中是瘦弱不堪的孩童。

      小孩盘腿坐在地上,张着水灵灵但空洞的眼睛,一声不吭地望着过路人。从这头,到那头。手中是破了一角的空碗。

      景霖走到云卷堂,小学徒见到,立马笑脸相迎出来,喜声喊道:“师兄。”

      景霖抿起嘴角浅浅笑了下,跟着小学徒进门,似是真心关切地询问:“师傅又出门会诊了么?”

      “没有,师傅出远门了……”小学徒摇摇头,又蹙眉,“他去得好好的,偏偏在师傅离开后不久,那个徐县令又派人来找师傅。”

      景霖疑道:“徐县令来找?”

      “嗯,徐县令经常这样,挑着人去给他号脉。昨日是我们云卷堂,今日又可能是对面保安堂。人都不定的。”小学徒道,“只是师傅他为人老实,医术又比较厉害,叫过去的次数更多些。如今师傅出了门,徐县令没见到人,肯定不高兴了。”

      许济以前是宫里的太医,徐县令认识也正常。让太医来诊,自然要放心。只是许济早被景霖使唤出去办事了,如今要找也找不到。

      景霖让刘霄去按方子抓药,然后开始和小学徒闲聊起来。
      “我近日阅文书,似乎城中不太安稳。”

      小学徒端来茶水,对师兄是极其信任的,张口就说:“是啊,近来病着的人是多了一倍不止。城外流民进来,不知是路上劳顿还是城中虚弱,很多都犯了病。他们又没什么银两,也不过来看,只是巴巴地蹲在门前望。我略瞧了一眼,病了有些时日。若不靠药物辅治,怕是回天乏术。”小学徒状似气愤,眼神里却是满目同情:“可是我们医馆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在这里等着我们有什么用?好心帮了这个人,那个人又来了,一个人走了,一群人来了。哪里救得了那么多人。”

      景霖道:“我听闻还有京城来的人?”

      小学徒嘟囔下嘴,道:“是,只有几个。他们多是痴了傻了,和吃了毒菌子之后的人没什么分别。可是京城哪里会长这样的菌子?之前有个人撞着了我,眼睛瞪得老大,一个劲地说‘完了完了,天塌了,人亡了。你也死吧别活了,谁也活不成了’。我听完就给他号了一脉,不是菌子惹的祸,而是这人的脑袋已经出问题了。”

      景霖淡淡地往窗外撇了眼。
      大热天里,还有人穿着厚重的棉袄。脸上被烧得通红,却浑然不觉。一下憨憨傻笑着,一下又惊慌着,嘴里念叨“逃命吧”。

      他等刘霄回来,对小学徒说道:“师傅不在,我也不打扰你们了。”

      小学徒也没有强留景霖,只是挥挥手:“师兄慢走,一路小心。”

      景霖出了门,成应恰好送完文书,又买了东西回来。他看了眼成应手中一篮子热腾腾的白面馒头,袖中分了两块口帕给成应和刘霄。

      “找人。”景霖吩咐道。

      成应做事靠谱,回程路上就碰上了几个疯颠的流民,他和景霖回道:“有几个就猫在那个角落,那儿偏,人少,可以去。”

      景霖点点头,步子快了些。
      天上鸟雀悠闲地飞着,蝴蝶静静地落在紫嫣的花中,安心地采着蜜。屋头流光斜照,一派安宁祥和。
      什么都没有发生。

      景霖见到那几个难民,带上口帕,蹲下身。
      他抬起眼帘,冷漠的眼神扫过这一堆缩在角落的可怜人。

      “京城出事了。”他道,“是么?”

      ·

      徐县令坐在回程的马车里,侧身闭眸,脑子里却还浮现出当日朝前直言。

      “陛下,臣亲眼所见,敢以人命担保。景霖身子弱是装的,他会武功!还会使毒!”

      整个朝堂,两旁官员,唯有徐明正一人站在中央。
      他手上的芴板其实有些抖,就连自己都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

      皇上大惊:“什么?!”
      皇上已经好几日没听到过“景霖”这两个字了,斥候小兵回来时,他也懒得去问。自己养的亲兵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连个病弱的人都杀不死。

      皇上一直以为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景霖这个人了。
      谁知道一个小官员竟然抖出了这种事情?!

      “景霖……会武——欺瞒了朕?”皇上记不清一个末流小官的名字,便直呼“爱卿”,急切说道,“你细说。”

      徐县令正要把景霖如何拿出芙蓉侨来威胁自己的事情道出,就有人先一步止住他的嘴。
      “臣有奏。”

      众人齐目望去,竟是常年朝会一言不发的韩与。

      韩与从位子上起来,走到堂中央时,不偏不倚地看了眼楚嘉禾。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道:“陛下,景里正此人阴险狡猾,唯独病弱一事是举国皆知。就算太医来了也是此结论。试想若是景里正懂得武功,被反贼所擒时为何奄奄一息,满目疮痍,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并非臣有意偏袒,只是臣认为,拿着连陛下都相信的事情来谈论,这是意欲何为?”
      韩与此话一出,就连皇上的脸都青一阵白一阵了。

      什么意欲何为,这不就是在说皇上眼瞎么?人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连人的病是真的还是装的都不知道。还有朝中众臣,全是眼瞎的,竟然没有一个能识破景霖的“演技”,全都是蠢货。

      “不过景里正会使毒,这倒是闻所未闻。”韩与平淡道,就在徐县令要接上话时,他又不急不缓地说出,“也许是常年与病魔作斗争,不得已学的扛病之法呢。”

      这确实有道理。景府里的药室无药不有,被病魔逼得会点医术,这是人之常情嘛。

      韩与偏过身,对徐县令作辑:“臣之拙见,若徐县令还有证据,不妨说出来,大家一同对照。”

      徐县令慌了,他哪有什么证据,口头证据算吗?他道:“景霖亲口说的,他自己会武功!”

      “哦。”韩与顿了一下,重复了一遍,“景霖亲口说的。”

      徐明正尴尬地脸都抽了。

      韩与说完这句就回到自己位子上,安安分分当起旁听者。
      只是他说的那些话,所有人都听进去了。

      徐明正踩在台阶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本欲揭举景霖这个贱胚子,谁料祸水竟引到自己身上。
      幸而皇上最后独留了他,问他台上之言是否掺假。

      徐明正恨不得把头点到地上去,景霖在他管辖地,还意图踩在他头上把他杀了。徐明正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那可是自己的命啊!谁敢拿自己的命冒险?
      反正徐明正是不敢的,所以他打算搬救兵。

      普天之下,谁能把景霖轻松杀死?自然是皇上。
      他当即把景霖的“罪行”狠狠添油加醋,再绘声绘色地说了出来。

      皇上大气没出,拧着眉听他讲完。

      徐明正末了才跪下,道:“请陛下赐臣口谕,臣必竭尽全力,力处奸臣!”

      其实就算徐明正不添油加醋,皇上也会答应。皇上恨不得景霖死了,甚至死后都不得超生才好。要不是徐县令突然道出一个景霖,他是万万想不起原来自己派出的亲卫竟然一个也没回来!

      可是朝中臣子皆视皇上为真知。皇上当着众臣的面,总不能当即应了徐县令吧,这让他脸面往哪搁?要知道皇上以前可是对景霖的病情万分关切啊。

      如今楚嘉禾和武樊已经不再替皇上说事,皇上要是再不好好挽回自己的形象,那就会成全国的笑话了。

      但私下里,皇上确实知道徐县令所言非虚。

      马车一路上都非常稳。前头就快到丽豇了。

      徐县令梦中都噙着笑。

      景霖这个人,怎样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真想看看那种成日里对别人趾高气扬的人,死前是何番狗屁尿流的下地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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