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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番外·假如她不喜欢我 ...
“拉比。”
“拉比?”
“拉——比——”
有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的声音由远及近。
“突然间这是怎么了?中暑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不要紧吧,拉比?”
咦?这是……亚连和李娜莉的声音?
他们两个怎么来了?
拉比被什么牵引着似的睁开眼,强光涌入视野的瞬间,就是一愣。
什么情况啊这……?
要是他记忆没出问题,他应该上一秒都还坐在地毯上和塞西一起整理着出行必备的东西才对,怎么一闭眼一睁眼,前不久才在宴会上见过的两人就突兀出现在了眼前,还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李娜莉怎么梳回了双马尾?还有亚连这家伙穿的这是什么啊?一代团服吗?可他们的一代团服不是早就……
不,不不不,问题是他们两个……怎么还缩水了?
拉比很是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周遭的声音就在感官回笼的一瞬,尽数涌入耳中。
他视线偏转,一眼就注意到左侧的楼梯口有提着行李的客人正在上楼;稍下一点的位置,前台的工作人员,则帮后面的几人办理着入住手续。可能是午后的关系,空气郁热而窒闷,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天窗倾泻而下,虽然多少滤去了灼烫的温度,却还是将大厅的地砖映得晃眼。
这里……?
无需刻意去想,尘封的记忆便如泄洪般涌出,拉比第一时间就确定了这是他们当初在土耳其边境落脚的那家旅馆。
而时间……是在叶格元帅遇害后的第十三天。教团初步确定千年伯爵的目标就是传说中的“心”,因此,最有可能持有“心”的适格者——元帅们的安危也就成了重中之重。作为库洛斯小队的成员,他们此刻就在寻找元帅的途中,同时也要和从其他地方赶来的塞西汇合。
对了!塞西……
拉比下意识转过身——
“啊,塞西!”
亚连先他一步叫了出来。
旅馆门口的方向,一看就打算偷偷过来吓他们一跳的塞西一顿,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
拉比眼睛一亮,瞬间将一切抛诸脑后,本能地迎上去,速度快得甚至超过了走在前面的亚连。却在习惯性地去拉塞西的手时,被后者看都没看地错身而过。
“您就是驱魔师亚连·沃克大人吧?终于见到您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来自土耳其探索部队的塞西莉亚·玛利安,接下来您在当地的……”
“说人话。”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对话。
拉比愣愣转身,还没怎么从“塞西怎么不理我”这件事中回过神来,好半天才恍然自己应该是在做梦。
当他条件反射地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后,却错愕地感到了疼。
疼……?
喂喂,不是吧……
总不可能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回到了过去……之类的?这也……这也太扯了吧?
关键是他根本不想中这种大奖的好吗?他对现在的生活已经非常满意!充满感激!完全没有任何遗憾了!突然就要他把从前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什么的……他也走不出什么花来啊?
顶多就是……
意识到塞西真的不会回头来看自己后,拉比很快调整好状态,枕着双臂,相当丝滑地走到李娜莉的斜后——也就是自己当初所在的位置站定。
顶多就是少走一些弯路?
对于书人继承人来说,记忆早如呼吸般自然。即便那会儿的拉比并没怎么把注意力放到塞西身上过,也还是很清楚地记得塞西当时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和李娜莉聊天期间,她是有瞄过自己一眼的。
可这次,和李娜莉交谈完毕,她却径自转向了一旁的亚连,并未看他。
负责接引塞西的那名探索人员,也没像上次那样提及有关“恋人”的字眼。
一切都和他所熟知的那个过去,有着……微妙的不同。
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实说,拉比其实并不清楚塞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只记得她说过喜欢自己当初那个还不怎么走心的笑。
拉比福至心灵,又状似无意地挪到亚连身后,毫无压力地扬起了自己一贯的笑脸。
塞西却先一步转回了头。
她没有看到他的笑。
她没有看他。
接下来,就是寻找走失的克劳利了。
克劳利依旧被假扮李娜莉的露露贝尔骗去了郊外。沙尘漫天中,当露露贝尔又一次试图和李娜莉真假难辨地滚到一起时,拉比和提前打好招呼的亚连同时亮出武器,逼退了她。
“小心点亚连!敌人是想——”
他刚想说敌人是想利用真假李娜莉,将他们分成两组,再逐一击破,就见露露贝尔猛扑过去,倏地变成了和她缠斗着的亚连的样子。
拉比:“……”
“亚连!扑克!”拉比“啊”了一声,想起什么,忙不迭地提醒,“扑克啊!”
“扑克?扑……哦哦!扑克!”
真·亚连反应过来,瞬间和还没摸清他们这是什么套路的冒牌货拉开距离,飞快从团服口袋里摸出副扑克,哗啦啦地洗起牌来。
“——看来是你了!”与此同时,拉比默契地调转锤头,朝假货的方向抡了过去。
“不好拉比!这次又变成克劳利了!”
“小克的话无所谓啦,反正一直都是累赘,丢下就好了。”
“什……果、果然是这么想的吗?我、我就是个累赘,没有被救的价值呜呜呜呜呜……”
“看,这不就分出来了嘛。别哭啦小克,快过来这边!”
“等等,亚连,拉比,塞、塞西也变成两个了……”
“不要慌克劳利,塞西!来对个暗号!师父每天早上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是……”
“太慢了,”还没等亚连把话说完,拉比已然直冲过去,将其中一个拽到身后,砸出火判,“明显对面那个是假的啊。”
“怎么就明显了?”亚连吓得毛都炸了,“就不怕砸错人吗,笨蛋拉比!”
“不会错的啦!”
和上次不同,被他们一次又一次识破真身的露露贝尔只能暂时撤退。干掉了伏击的蜘蛛恶魔和蝎子恶魔,李娜莉也没像上次那样被掳走,一行人也不必就此兵分两路……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不必兵分两路?
蓦地意识到什么的拉比:“……”
啊——失策!大失策!
要是没兵分两路,他哪儿来的机会和塞西培养感情,过二人世界啊?
“那个,我刚刚好像看到那个方向也有恶魔。”拉比锤子收到一半,急中生智,一指远离城镇的某个方向,“置之不理的话,伤到人就糟了,这样亚连,你们先回旅馆和熊猫老头取得联系,那边的恶魔……就交给我和塞西吧。”
“等等拉比,”亚连一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边试图叫住已经把懵逼的塞西拉上锤柄的某人,“可我的左眼并没……”
“平时要多注意保养啊亚连,会不会是近视了?”
“这要怎么近视啊!欸——欸欸?这就走了吗?等……”
才不等呢。
“那就回见了哦——”
抱歉啦亚连,总之我们就几个月后再见吧!
及至锤柄伸行而去,周遭的景物急速后掠,拉比的心才真正踏实下来。迟疑了下,到底没忍住,想起什么似的,侧了下头。
“速度可能会有些快,塞西,你……”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说的是“你自己坐稳哦”,话到嘴边,却极为自然地拐了个弯,变成了——
“肯定坐不稳的吧?要不还是……”抱我的腰吧?
“不快,正好,”不想塞西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用空出的那只手,咣咣拍了两下自己的胸口,“坐得特别稳。”
她是真坐得特别稳,确切地说,再没有比她坐得更稳的了。
无论拉比怎么不信邪地变速飞,换角度飞,甚至就差倒过来飞了,塞西都还是坐得稳稳当当,没掉下去——她岂止是没掉下去啊,她就跟屁股长在了锤柄上似的!
拉比:“……”
所以才说到底为什么会坐得这么稳啊!
明明之前只要稍微加快速度,她就会凑过来抱住自己的,就会……
有那么一瞬间,拉比好似意识到什么,却目不斜视,完全不给自己深想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丝闪念压了下去。
面不改色地在深山老林中拐了十几个弯,才懊恼地一拍脑袋,告诉塞西恶魔什么的恐怕是自己看错了,同时他们也……非常不幸地迷路了。
没错,根本无需心急,反正库洛斯元帅至少也还要再下落不明四五个月。
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他们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还有足够的时间。
然而成功通过格雷姆说服亚连和熊猫老头他们一路向东行进,并如愿以偿地开启二人世界后,拉比才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是哪里都不对。
——“要是没看错的话,是和老头一样用针的?是把血液化作针形来攻击吗?”
——“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好奇库洛斯元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真有那么一言难尽吗?”
——“说到元帅,教团里很多人都在传,说塞西……并不是元帅随手捡来的徒弟,而是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属,是这样吗?”
塞西还是那个塞西。
还是那个关注点总是很奇怪,会暗搓搓在字里行间曝光库洛斯元帅各种黑历史,审美诡异,喜欢雨天且讨厌口渴的塞西。
她并没有疏远或不理他,相反,塞西会回答他每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聊天时甚至会显得很专注。可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她浅灰的眼中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好奇,没有兴趣,也没有他。
塞西始终都以一种“看一个还不怎么熟悉的任务伙伴”的眼神在看着他。
没有丝毫进一步了解或拉近关系的打算。
早在两个人正式在一起之前,拉比就知道塞西和她一直以来所表现出的那个性格不太一样了。她几乎不把任何与己无关的人或事放在心上,和曾经的前四十八个自己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那时,他早已被当成了自己人,塞西所有的冷漠、无视和尖刺,都不会对着他。
也从不会对着他。
可是现在,他却好似被收回了所有的区别对待,再不是“特别”和“唯一”,而是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被划归到了“库洛斯元帅和亚连以外的人”里。
这种感觉并不好。
……是很不好。
如果从未拉近过、从未得到过还好,明明不久前都还是可以拉过来抱到怀里的距离,却骤然变成了牵手都找不到理由,习惯性地把食物喂到对方嘴边还会被惊悚地躲开,饶是拉比适应能力再强,也还是觉得难以忍受。
他说不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因为自己没变成小孩吗?
是因为咪咪没来偷袭吗?
当初所有情感的铺垫、萌芽和发展都太过自然,以至于到了这种一心想要得到什么特定的结果时,拉比反倒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塞西喜欢上自己了。
他一遍一遍地回忆曾经的那些细节,回忆曾经的自己是以怎样的神情、怎样的语气、甚至怎样的状态和塞西相处的,试图将一切拉回原来的轨道,却已经来不及了。
几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从土耳其来到塞尔维亚,又从印度抵达尼泊尔。
积雪常年不化的喜马拉雅山近在眼前,远远望去一眼,都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冰寒。
但往上看,一片天朗气清。湛蓝而辽阔的天空中只疏疏落落地飘浮着几缕薄薄的云,阳光也滤去了一直以来灼烫的温度,带着恰到好处的柔暖洒向山间。
“要真像村民们说的那样,翻山可就危险了。我说塞西,这样下去,我们可能就要……”
“可能就要暂时牵着手了哦?”
虽然隔着层厚厚的棉手套,连温度都感受不到,但却是他回到过去以来,第一次牵塞西的手。
拉比一路上都握得很紧,以至于见到亚连和李娜莉时,都忘了松开。却不想刚要和他们打声招呼,手上就传来了轻微的拉扯感,接着就是一空。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抽出手后深一脚浅一脚蹚雪过去的塞西的背影,又怔怔看向自己那只因塞西的动作而突兀停在半空的手。
呼啸而过的冷风绞着团团片片的雪花,拉比张了张嘴,只觉得身处这片无边无际的严寒中,竟生出一股被抛弃了似的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叫住塞西,还是想拉住她,又或者两者都有。好半天才回过神,动了动,讷讷把手放了下去。
“喂——拉比——”洞口的亚连见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忙挥了挥手,“怎么了?快进来——”
“……没怎么。”拉比扬起和往常别无二致的笑脸,毫无异色地走了过去。
是啊,没怎么。
仔细想想,当初的塞西不也第一时间就放下了牵着他的手吗?
所以……不要急。
无需心急,这完全是正常的。
是正常的。
尽管他和塞西并未因这场双人旅行而变得亲近,接下来的旅途却和记忆中的大体相似。
他们依旧在雪山上遭遇了露露贝尔的偷袭,也依旧触发了雪崩,而幸免于难并与书翁在西藏的拉萨汇合后,也依旧一路向东南行进,来到了云南。
然后,又一次遇到了美玲。
成为驱魔师的未来充满苦痛和未知,谁也无法保证那么小的孩子能在此后一次又一次艰险的战斗中活下来。因此,即便早已知晓露露贝尔的调虎离山计划,拉比也还是什么都没做。
和乍然回到过去,下意识想要大展拳脚或利用先知规避某些事件的心情不同,如今的拉比已经觉得没必要再去干涉什么了。冒然改变反而可能招致无法承受的后果,就这样一路沿着原有的轨迹走下去,纵使会经历所有走投无路的绝望、痛楚、迷茫和分离,只要最后的最后,所有重要的人都在,也依旧是圆满的。
所以拉比什么都没做。
连番碰壁之后,现在的他只想把一切都拉回到和当初一样的状态。
塞西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她没有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地喝水;
没有孤身一人返回美玲所在的小院取东西;
没有在那个深凉的雨夜扒着楼梯偷听亚连和李娜莉说话;
也没有在亚连和船老大掰手腕的那个黎明,独自落在最后想事情。
因晕海而下去船舱时,也没有找亚连过来喊他。
那些饱满而充实的回忆仿佛自始至终从未存在过,一切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臆想,哪怕有心创造新的回忆,也全然无从着手,找不到半点机会。
人群中的拉比久久望着早已闭合的舱门,极力克制着想下去找塞西的冲动,深深吸气,转而把注意力放到了据说是塞西多年军师的亚连身上。
“——什么?塞西有没有喜欢的人?没有啊,怎么会突然想到问这个……等等,拉比,你该不会……可塞西也不是你会喜欢的类型啊?你不是一向只对艾莉亚迪和露露贝尔那个类型的女性感兴趣的吗?”
‘什么嘛亚连,我一见钟情的对象可是包括各种类型的哦?年纪也是从10岁到40岁都可以呢。’
换作从前的他,肯定会这样想也不想就说出口吧。
拉比嘴唇动了动,却毫无开玩笑的心情。
他忽然觉得冷。
自幼跟着书翁在记录地之间奔波,接触过各式各样的人,无需刻意观察,就能将一个人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看得出亚连没有说谎,不是在帮朋友遮掩,也不是出于任何别的原因。
塞西是真的没有和他提过喜欢谁这种话题。
是时间不对吗?
其实塞西是此后才喜欢上自己的,也是此后才告诉亚连的?
啊——真是的,严格来讲就只有没变小孩这一点和当年不一样啊,为什么事情的走向会差这么多?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多此一举了,到底要怎样才能……
“嘛,怎么说呢……”拉比嘴唇张了张,过了能有半分钟,才调整好表情,勾过亚连的脖子,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很认真地拜托,“就是……稍微帮我一下?”
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后,亚连整个人都惊悚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这种事,要怎么帮嘛……”
“这还不简单?就是经常在塞西面前提一提我之类的?总之就是说好话啦,说好话。”
“可以是可以……”亚连还有些没能从“竟然会有人喜欢我们塞西”这一事实中回过神来,懵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叹口气,“不过事先讲好,我是不会勉强塞西的,再多……可能就做不来了哦?”
“才不需要勉强呢,说了你可能不信,我和塞西可是全世界第一……”
“——亚连,拉比,你们在聊什么?”
还没等拉比嘚瑟完,干完活的克劳利就从船头那边走了过来。
对了,如果是小克的话……
“来得正好,小克。”拉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向克劳利请教恋爱经验,“你和艾莉亚迪小姐当初,是怎么开始的啊?”
“欸……欸?”
在老实人满脸通红又藏不住甜蜜的讲述下,亚连和拉比就这样被塞了满嘴狗粮。
什么嘛,结果完全是女方主动的,拉比苦着脸哀叹,这要怎么借鉴嘛……
“等等,拉比,克劳利,天上有东西过来了!”
重生一回,出航还不到半小时,原本晴丽的天空就又一次被黑云覆上,数以千计的恶魔扑袭而来。
拉比眼睁睁地看着亚连跃上桅杆,将左手化为炮筒,嘴唇翕动了下,到底没叫住他。
亚连在亚洲支部所经历的一切,曾是至关重要的节点。重重挫折和苦难带给他的,并不只有痛苦,还有好不容易找回的初心以及对圣洁真正形态的领悟。
那是独属于他的经历、财富和朋友。
拉比迟疑许久,终究没有插手。
一切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有谁听到了拉比的愿望,亚连失踪,李娜莉求助,翁的到来……所有的所有尽归原位,重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除了塞西。
亚连失踪的当晚,拉比枕着双臂,平躺在床,借着暗淡的光线,凝了斜上的床铺很久。始终没有等到那个发丝凌乱的金色脑袋从床栏上探出头,再像上次那样,悄悄朝自己招手。
船舱中的空气黏稠而凝滞,从窗帘缝隙间漏进的浅淡月色也为汇聚而来的阴云所遮挡,一切都暗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黑。
闭上眼后,更是再无一丝光亮。
LV.3来袭的那一夜,拉比早早上了甲板。担心塞西会找不到自己,还特意叮嘱了克劳利一二三四遍如果见到塞西,一定要告诉她自己在船头这边的甲板上。
然而他一个人在原来的位置站了很久,从晚霞浓艳的黄昏,等到暮色深黑,再等到月上中天。眼见没了厚重云层的遮挡,清澄的月光如纱雾般倾泻而下,抚过被风吹得微鼓的帆布,凉白如霜。也没有等到塞西再像上次那样,湿着头发,从船尾走来,好奇地问他在看什么。
可能……是时间记错了吧。
拉比想。
应该还没到时间,当初比现在要再晚一点,所以只要再等等,再等一会儿,塞西就一定会……
直到他等来敌人,也没能等到塞西。
是没碰到……小克他们吗?
嘛,肯定是的,塞西这两天本就被闹得睡眠不足,肯定是洗完澡,觉得冷飕飕,就直接回去睡觉啦。
再说这个时间,小克也还跟熊猫老头下着西洋棋呢。老头在这方面厉害得很,小克说不定就是因为太专注了,才忘了告诉塞西。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因为不知道他在甲板上,塞西才没有……
才没有……
避开要害,被LV.3击飞到帆布上后,在米兰达的刻盘还没来得及覆上的那几秒间,拉比俨然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眼睛一眨不眨,近乎固执地盯着随着人流上到甲板的塞西,想从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看到任何哪怕一丝丝紧张或担忧的神色。
可是没有。
塞西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对面提及库洛斯元帅下落的LV.3吸引了过去。
就好像,全然不在乎他有没有受伤,会不会疼。
就好像,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他一样。
她有了更重要、也更在意的事,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
她一眼都不看他。
直到这一刻,拉比才终于明白,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存在任何侥幸,塞西就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只是不喜欢他。
*
拉比一度以为,自己人生中最痛苦的时期,莫过于失去塞西的那五年。
最初的最初,当塞西于他怀中碎开的一刻,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以至于尚还没察觉到名为痛楚的心绪,满满都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恐慌和茫然。
他不明白塞西怎么就碎掉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抱不住她。
怎么会抱不住呢?
他的大脑像是被什么冻住了,只能保持着一个半跪在地的姿势,认真地、仔细地、努力地想把“塞西”重新抱起来,重新抱到怀里,却怎么也阻止不了那细沙争先恐后地从指缝间流失。
倏忽亮起的壁灯代替了濛濛月色,一切都好似蒙了层水,光影晕开错落,混沌而模糊。
他仿佛身处梦中,能感觉到有很多人在自己身边走动,也能听到很多不同的声音。那些声音忽远忽近,落在嗡嗡作响的耳中,却通通搅成冰冷而无谓的杂音,怎么也听不清晰。
恍惚间,他感到自己被人用力扳了过去。看着眼前人的嘴巴开开合合,他却怎么也认不出对方是谁,也怎么都理解不了……对方在说什么。
他脑中一片空白,指尖又凉又麻,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喃喃着让他们不要乱走,不要开窗,不要踩到“塞西”,不要不小心……把“塞西”弄没了。
最后还是神田……还是优搬来一个罐子,把“塞西”装了进去。
然而被他藏到自己房间的罐子,不到两天,就被突兀消失、又突兀出现的库洛斯元帅带走了。
涅亚拿回记忆,“黑暗三日”终止,圣洁之“心”重归完整,阿波克里霍斯卷土重来。
这甚至不是能放任悲伤的时候。
那就……不去悲伤。
千万不要搞错了,他不过是为了记录历史,才暂时留在教团,留在这里的。
没错,他仅仅是为了记录历史,才来到这里的啊。
所以没关系,就像老头说的那样,全都……只是历史的墨迹而已,只要再像从前那样嘻嘻哈哈的,就一定能很快好起来。
只要再像从前那样嘻嘻哈哈。
只要……
拉比却笑不出来。
他试着用过去的方法说服自己,却发现自己从未做好和塞西告别的准备;他试着扬起笑脸,嘴角的弧度却连一秒都维持不住。
他只能麻木地跟着书翁忙碌。
所有本应过目不忘的文字却都在此刻失去其原有的意义,变成了晦涩难懂的符号。他不眠不休,整夜整夜地查阅资料,撑至一切结束,终是再抵不住那翻涌而上的、几欲灭顶的窒息感。
他变得抗拒夜晚和黑暗。
越是临近午夜,月光越是朦胧斑驳,越是恐惧和发颤。
一次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本能地摸向旁边,想把人抱到怀里,却触手一片冰凉后,他渐渐开始不敢入睡。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塞西回来了。
回来了,无处不在。
有时是一缕浅金的发丝,有时是一片熟悉的衣角,无需刻意去找,因为余光里总会出现。
声音也近在咫尺,仿佛一回头就能看到。
可是,没有。
无论他回多少次头,无论他怎么循着声音去找,看到的永远只有房间中熟悉却冰冷的摆设。
——“拉比?”
如果他克制着不回头,不去找,那声音便会锲而不舍地缠绕而来,不满又迟疑地叫他的名字。
再过一会儿,袖口就会传来轻微的拉扯感,还会有微凉的触感挨上他的小指。见他不动,还会戳戳他的手背,每个动作都好像在说“你理我一下”“你理理我啊”。
拉比忍不住。
他总是忍不住探手过去,想把那只冰凉的手包进掌心;他总是忍不住回过头,想再见一次那张熟悉的脸。
可无论多少次,无论多少次。
所有的幻象都会在他转头的一刹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窗外浮映而来的灰色天光下,从来没有塞西。
哪里都没有。
“……塞西。”
拉比觉得喘不过气,只能靠着床柱滑坐在地。很久很久,才张了张嘴,小声地、试探地叫了一声那个名字。
顿了顿,又叫了一声。
仿佛只要这样叫叫她,她就会一如过往的无数次那样,一边鼓着腮帮子嚼泡芙,一边哼哼唧唧地凑过来。她会很乖很乖地捻他的衣角,再把脸贴上他的掌心,她会耍赖似的往他的怀里拱,还会冲着他笑。
然而无论拉比叫多少次,叫多少声,叫到声音沙哑,回应他的,永远只有一片死寂。
无论多久,都不会有人出现。
她就是不出现。
俨然这个世上,再没有塞西这个人了一样。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有如被黑色的冷水灌穿脊柱般,拉比忽然觉得冷。
即使僵硬地拽过被子,把自己全身上下严严实实地裹住,也还是冷得厉害。
他很冷很冷。
再后来,他连那个名字也不敢叫了。
拉比不知道自己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整日枯坐,失魂落魄,直至库洛斯元帅带来新的希望。
那是太过渺茫的希望。
他看不见,也触不到,多少次从凉浸浸的月光中醒来时,甚至怀疑那会不会只是库洛斯元帅一个善意的谎言。
但总归是个希望。
哪怕在外记录,哪怕遍寻不到可以让塞西醒来的方法,也留有足够的支撑,让他不至于在长年无望的等待中崩溃。
因为那时的他,总还可以回去。
回去有塞西在的地方。
可如今的拉比,却如同被剥夺了归处一般,即使塞西就在这里,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他们之间也还是疏离得有如隔着一堵不受时间距离因素影响,怎么也打不破的墙。
他不是没试过强势而直白的接近,只是无论他怎么做,尝试过多少方法,都始终拉不近彼此的距离。
他怎么也走不进塞西的世界。
她不要他。
在罗德制造的梦里,堆积如山的棺身齐齐震颤,过去的自己又一次出现了。
——“从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从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仅仅作为历史的记录者,旁观着一切的发生……”
——“正因如此,才会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能回去的地方,也没有任何能与之交心的人。”
胡说八道,明明塞西就很关心他。
就算教团回不去,书人一族回不去,他也还是可以回去有塞西在的地方,他可以……回去塞西身边啊。
是啊,他有塞西关心他,也可以回去塞西身边。
可是,这样的塞西……在哪儿啊?
这一次,狭窄却空旷的地下河道中,再没有人出现。
那场灼烫而孤独的自焚,也只有他一人。没有自火中而来的光影,没有清凉而温软的拥抱,没有她。
回到教团,林克搬去和亚连同住的当晚,拉比在三楼的图书馆中坐了整整一夜。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记录,仅仅摆出忙碌的姿势,背对着门,坐在桌前,稍有动静,便会飞快回头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仿佛只要这样看过去,就能在下一秒,看到塞西推门而入。
她会裹着一件薄薄的小斗篷,睡糊涂似的嗯来嗯去地回答他的问题。然后他就可以仔仔细细地帮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把她抱到腿上,听她讲述那个有关溺水的噩梦。
可无论他看过去多少次,都什么也没有。
空气中弥漫着凌晨特有的潮湿和严寒,凉意无孔不入,直侵骨髓。
静得听不见蝉鸣的夜,就这样变得永无尽头。
拉比极慢极慢地趴到桌上,颈后潮凉,指尖也因长时间的一动不动而变得冷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突兀的一声“吱呀”。
拉比的呼吸都好像静止了,整个人有如被一只大手陡然拽出密不透风的海面,惊喜地回头看去。
却在发现图书馆的门只是被风刮开条小缝后,被钉在了原地。
任由眼中的光寸寸熄灭。
墨黑的夜扑过颤颤摇曳的昏黄灯火,黏住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在那片深凉的晦暗中,倏忽灌入的寒风将厚重的落地窗帘吹得微微掀起。
一切的一切,都和那晚一模一样。
他却只觉心里空空荡荡,摆满书籍的图书馆里也空空荡荡。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这里……是如此空旷。
很快,LV.4“如约”来袭。
再后来,搬家也被提上了日程。
因为科学班那些乱七八糟的发明,搬家期间依旧闹剧迭出。
只是这一次,塞西没有变成小孩子,他也没能长出狼尾巴。
他们之间,没有梳头,没有扑尾巴,没有树下小憩。
同样地,也不再有亲吻,不再有分离,不再有时隔数月的重逢和笨拙至极的表白。
他们没有在一起。
不知从何时起,时间变得漫长而滞涩,很多时候,明明身处开阔的空间,却还是无法避免地觉得透不过气。
他透不过气。
拉比知道这样不行,可他……太想念塞西了。
太想念会往他怀里拱、会故意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会对他笑的那个塞西了。
不过没关系,不要紧,还来得及。
不知过了多久,拉比长出口气,猛地起身,用力拍了两下自己的脸。
就是这样,打起精神来,只要塞西还在这里,一切就都来得及。
只要人还在,以后就一定会出现转机。
——可是,没有以后了。
这一世的库洛斯元帅,没有心软,早早便撬动封印,引导塞西寻回了三十五年前的记忆。
塞西死了。
这一次,她再没能活过来。
直到这一刻,拉比才知道,记忆中最难捱的那五年,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那时候,再苦痛,也还有光亮;再无望,也终有转圜。
不像现在,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它原有的色彩。
他仿佛一脚踩空,猝不及防地掉进冰寒的深海,被腥咸的水汽缠绕而上,却始终沉溺于某个早已陈腐的旧梦,无可自拔。
再一次,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他也受命运指引,成为了真正的书人。
一切都好似被拉回了正轨。
他却知道,从今往后,这个世上的任何角落,都不会再有塞西了。
无论他走多远,走多久,穷尽一生,遍寻所有。
都再没有……塞西了。
他找不到来路,也永远失去了归途。
*
睁开眼的一瞬,拉比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只觉得视野中一片漆黑,眼周发涩发胀,身上的单衣不知何时早已被冷汗沓透,潮冷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胸口也好似堵着一大块冰,每吸一口气,都会在灌彻心肺的凉中,感到丝丝拉拉的疼。
过了不知多久,脑中大片大片的空白感才稍稍褪去。
同一时刻,身侧轻浅的呼吸声传入他的耳中。
最初的几分钟里,拉比一动都动不了。许久,手指才痉挛似的颤了下,借着朦胧的月光,怔忪地、小心地侧过头。
那一如既往蹬掉被子的白白一坨,就这样映入了他失焦的眼中。
拉比怔怔看着,嘴唇不自觉地翕动了下,有那么几秒,连呼吸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仿佛有什么辛辣而滚烫的心绪一涌而上,刺得他眼眶一下烫起来。心底又酸又涩的疼痛终是在这一刻细细密密地蔓延了开,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满涨得几乎快要溢出来,必须把人抱到怀里揉一揉,搓一搓,直到确认眼前的她是活的,是热的,是毫不模糊的现实,才能缓解。
而睡得正香却冷不丁被冰冰凉凉抱过去的某人,果不其然很快便挣扎起来。
塞西还做着某个泡芙管饱的美梦,被闹醒后,毫不客气地开始蹬腿,试图凭一己之力,从桎梏中滚出来,却被箍得越来越紧。
发觉箍着自己的人身上微不可查地发着抖后,塞西这才迷瞪瞪地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但她实在太困了,困得睁不开眼,只好条件反射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某个做了噩梦的大孩子拍背。不想拍着拍着,却被得寸进尺地缠得更紧了。
拉比俨然一个被抛弃后自己找回家的孩子,所思所想,只有把眼前人严严实实地抱住。然后浸着白蒙蒙的雾光,抵在塞西的颈侧,像是脆弱,又像是带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地蹭了蹭。
但堵在胸口的坚冰到底这样一点一点化开了。
世界上最美好、也最可怕的,莫过于万念俱灰后的失而复得。
曾经所有的苦求无望,遍寻不得,都好像在这一刻得到了解脱。
他终是得以将失而复得的存在再度拥入怀中。
余生绵长。
再难放手。
总算写到这章了,以上是从开坑就想写的内容(搓手
感谢所有一路陪我到这里的大可爱们,你们就是我码字的动力,爱你们,啵唧(~ ̄▽ ̄)~
【可不可以用你们的小jiojio踩一下专栏里的作者收藏鸭】
奶一口预收:
[天行九歌/秦时明月]去他的意难平
[晨曦公主]磨刀霍霍向绿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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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番外·假如她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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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说不好先开晨曦公主还是先开罗小黑战记 这几个月晨曦公主的漫画走势看着很不妙,推翻了之前的大纲,很多地方要重写 蓝溪镇漫画即将完结的话,罗小黑的脉络会相对清晰一点,可能哪本存稿顺利先开哪本哈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