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小混蛋情动桃花海 ...
-
3
刘老太太或许是已然到了卧床不起的岁数,就像桃园村里好多人家那样总有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总之刘革命一死,刘老太太就没办法下床了,一下床就犯晕。可她显然还没能习惯自己已经老得卧床不起了这件事,所以一定要让刘金刘钊姐弟俩其中一个守在床边,然后不停地讲些过去的事。她对刘金说,老爷子是被几个年轻人活活打死的,死的时候都没来得及闭眼;又对刘钊说,你老爹差点成了光棍儿,想去参军,去经商,去当和尚,就是不想回家种地,可他虽然没当过一天地主少爷,却要一辈子戴着地主少爷的帽子,参军一样过不了政审,经商又没本钱,当和尚就得逼死老母亲,所以最终还是只能本本分分当个农民,直到而立之年才把刘钊母亲娶到家,正儿八经的日子这才算是理出个头儿来。
刘钊领会不了奶奶所讲的这些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见奶奶一边戚戚然地讲,一边还老泪纵横,听得心烦看得意乱。转而母亲的失语症有所好转,也开始对刘钊一遍遍地唠叨过去那些事的另一面,说她从嫁到刘家的第一个月就开始挨打,就算是怀着刘金和刘钊的时候都没能例外,如果不是奶奶拼命护着大肚子儿媳,这姐弟俩可能根本就不会平安出世;还说她原本可以嫁得更好,无奈选择不了出身,命中注定了云云……
刘钊忽然惊觉自己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丁,而这个时候,家里的女人们好像同时出现了一些神智方面的问题,刘钊一边觉得脑袋发胀,一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在,这天母亲对他说:“你俩明儿就回学校上课去吧。”刘钊这才想到学校应该是个好地方,尽管之前刘钊对上学这件事实在是厌恶透顶,可如今看来,至少学校不会让他脑袋发胀。
刘金刘钊回学校上课的前一天下午,董秀梅做了一件让刘钊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她在床尾那个上了锁的箱子底部翻出一沓钱来,带着刘金刘钊姐弟俩去了趟桃园镇市集,然后给姐弟俩每人添了两套新衣,又给刘老太太买了一双鞋,唯独没给她自己添置些什么。
那套砖红色西服是刘钊梦寐以求的新衣,搭配上雪白的衬衫,是时下半大孩子们最潮的装扮了。刘钊觉得这天的母亲格外亲近,于是顺便讨要那辆他同样梦寐以求的二六自行车。
刘金不禁在一旁骂道:刘钊你这混小子,今儿个想花多少钱啊!
刘钊厌恶地回道:你滚一边儿去吧,咱妈给你买新衣服你别要,不就省了?
董秀梅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给儿子买下了那辆自行车。
4
这天一睁眼,刘钊就感觉空气里的味道和前几日里大不一样,说不上来的感觉,只知道新书有新书的味道,新衣有新衣的味道,新房子有新房子的味道,而这天自有这天的味道。
推开门发现太阳已经老高了,本来说好今天回学校上课的,母亲居然没有早早地叫醒刘钊,错过早读也就罢了,现在恐怕连整个上午的课都要错过了。刘钊换上那套白衬衫和砖红色的新西服,洗了把脸推着新自行车就要出门,到了院门口却被母亲叫住了。
“刘钊,先穿另外那套新衣吧,这套衣服太红,现在就穿出去会给人说闲话,等你爸过了五七再穿吧。”母亲用商量的口吻对刘钊说。
“谁说闲话看我不弄死他!旁人穿啥衣服也要来指指点点?吃饱撑的!”刘钊梗着脖子说完,看见母亲一脸无奈,只好又柔声说:“妈!我更喜欢穿这套,没人敢瞎说的。”
母亲犹豫片刻,央求刘钊下午再去上课,刘钊不明所以,想来本就没必要像个三好学生那样着急回学校,也就答应了。午饭前,母亲忙活半天用黑布白线绣了一个“孝”字别在刘钊的上衣袖子上,这才安心去准备午饭。
前几日还春寒料峭,这天的午后居然稍稍有些温热了。刘钊在去往学校的路上莫名地兴奋不已,屁股抬离车座儿,一路骑得飞快。
刚出村口,刘钊发现眼前偌大一片桃树林已然成了粉色的花海,不禁有些诧异,不知道是昨天从镇上回来时没有留心,还是这桃花一夜之间就全开了?从小到大,刘钊第一次禁不住想要为这桃花的海洋发出赞叹,无奈词穷。
刘钊若无其事地走进四年级教室时,班里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那个总打刘钊小报告的女班长周敏一改往日动不动就瞪人的威严,柔声问了句:“刘钊,你回来了?”刘钊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却还是低声应了一声“嗯”。那些平日总爱跟在刘钊屁股后面胡混的小屁孩儿们纷纷走上前来,挨个儿叫了句“刘钊哥”便没再说些别的,屁大的孩子虽然有心,但都还没能学会安慰他人丧父之痛的人情世故,连句“节哀顺变”都不会说呢。
大概有人把刘钊回校的消息告诉了班主任李老太婆,还没上课呢,那李老太婆就走进教室,径直坐到刘钊对面,关切地询问刘钊奶奶怎样,刘钊妈妈如何,家里是否安好,刘钊回说一切都好,所以他才赶紧回来上课。
临近上课,李老太婆走上讲台表情肃穆地发言:同学们,我们都知道刘钊同学的爸爸在两周前不幸去世了,以后大家一定要多多关心刘钊同学,帮助刘钊同学尽早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我们每一位同学都是刘钊同学的亲人对不对?
只听全班同学拖着长长的腔调齐声回答:对——
此情此景,旁人都要感动得潸然泪下,私下里,刘钊却不禁有些难为情起来,心想你们这样对我,以后我还怎么好意思对你们耍混呢?还怎么好意思再顶撞老师、欺负同学?难不成要我刘钊从今天开始尝试着去当一个三好学生吗?一想到要当三好学生,刘钊的脑袋又开始发胀了,比起守在家里的光景,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老太婆继续问了几个是不是、好不好、行不行,全班同学拖着长长的腔调齐声回答了是、好、行,刘钊只顾脑袋发胀,压根儿就没留意他们在说些什么。问问同桌大力,才知道音乐老师回家生孩子去了,以后的音乐课都由李老太婆来带,这天下午的音乐课挪到第一节来,没人教大家唱歌了,大家就用一节课的时间自己来唱。
这时候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向李老太婆建议:让会唱歌的同学单独献唱。李老太婆问大家推荐谁,班里的同学齐声喊道:“王戈!王戈!王戈!”
刘钊的耳朵听到的是“王哥、王哥、王哥”,不由地纳闷儿怎么只有半个月的光景就有人成了全班同学的大哥?就算他刘钊如此这般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也不过只是当了几个屁孩子的小哥而已,何曾幻想过全班同学对自己齐声高喊“刘哥、刘哥、刘哥”?
正纳闷时,右前方站起一个陌生的背影来,穿着件奶白色的瘦小夹克,略显孱弱。
刘钊确定这家伙是半个月内刚转学来的,不禁问大力:“你们为啥叫他王哥?”
大力不解地回说:“他本来就叫王戈啊!”
刘钊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有人叫这名儿啊?真他娘的新鲜哩!那岂不是他爹他娘喊他吃饭时也要叫他哥?老师让他回答问题时也要叫他哥?”
大力也忍不住笑了:“啥呀!他是叫王戈,是戈,不是哥!”
这解释听起来相当弱智,刘钊不禁骂道:“啥×巴是哥不是哥的!能掰扯清楚吗你?”
大力抓了抓脑袋,拿出笔在小楷本背面写下了“王戈”两个字给刘钊看,补充道:“是这俩字儿,不是大哥的哥。”
“早你妈×写出来啊!”刘钊伸手在大力后脑勺上挥了一巴掌。
若非有这么一茬,刘钊还一直以为“戈”这个字读“葛”呢。没想到刚回学校就阴差阳错学到了新东西,刘钊自嘲地笑了笑,听到那王戈这便开始唱起歌来。他唱的这首歌,刘钊听过几次,不过刘钊既不知道歌名,也不知道歌词唱些什么,直到那小子唱到副歌部分,刘钊才发现自己居然也能跟着哼上几句,歌词也能听出个大概了,唱的是: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难怪那些女生起哄要他单独献唱。一方面,新转来的同学只要不是明显的怪胎,往往都是宝,无论男生女生都会上赶着和班上偶尔出现的新面孔套套近乎;另一方面,这家伙唱得的确不错,别的不说,刘钊特佩服那些能把又长又难懂的歌词全部记在心里的人,在刘钊看来,这能耐就像他自己小小年纪便人敬人畏一样了不起。
一曲唱罢,那些女生叽叽喳喳要他再来一首,他倒也没谦虚,清了清嗓子又开唱了,他这一开口,刘钊再一次对那背影刮目相看了。他唱的居然是《星星点灯》,他如果唱了《水手》,还真没什么了不起,三岁小孩儿都会哼上几句,可《星星点灯》这首歌明明是刚刚传唱到这个相对闭塞的桃园小镇,而且歌词更长更难懂,他都不带看的。
若不是李老太婆一脸慈爱地站在讲台上看着那孩子点头微笑,刘钊真想冲上前去,看清楚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家伙。
下课以后,刘钊特意走出教室,一边走一边回头,想要看看那王戈到底什么模样,可那时候王戈刚好转过身体,正埋头往旁边一个女生的软面抄上写着什么。
刘钊在校园里晃悠一圈便回到了教室,这才看清了那王戈的模样。鉴于刚才情不由己的钦佩之情,刘钊不禁多看了他几眼,正那时,王戈也朝刘钊这边看了过来。
在刘钊眼里,这王戈衣着光鲜,皮肤白净,圆圆的脸,明亮的眼睛,微翘的嘴唇……
忽然之间,刘钊意识到那王戈的目光也在自己脸上停留已久,一时满脸燥热,心下里不由愤愤道:你小子看什么看!一边愤愤然一边慌不择路回到座位上,脑壳里居然狼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