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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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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见有水珠滴落的声音。
一滴水,不知从何处坠落,晶莹透明,却悬浮在她的面前,在稀薄的空气中逐渐凝聚成形。
精华的体态,滴溜溜地不住旋转,被无底的黑暗一衬,流光绚烂。而后,意念中,一根纤长华美的银丝自虚无中飘至,穿透水珠,带着冰凉而温和的气息,织合成为一根素雅的吊坠。她凝视着它,忽然听到熟悉的话语自耳边响起。
“汝……何往?”
伴随着虚无缥缈、近乎不似人声的叹息,似在哀怨,又似惋惜?
她难过地低下头,看着无尽空洞的地面,并未应答那个声音。
黑暗中,有什么人在悄然走近,原本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细碎的脚步声,朝向她的所在,不带一丝犹豫。
她的心不由得颤栗起来。正想转身逃开,然而那人已经先一步拦住了她,清泉般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哀伤的笑意:“阿夜……这个送你。”
那条吊坠,于是带着清冷寒意,绝妙地点缀在她的雪色颈项间,散射熠熠光彩。
“这是……你的眼泪么?”她颤抖着,试探着问。视线面向所有被黑暗所包围的地方,急切转动身形,不住寻找,裙裾撒开如同一朵妖异的白花。浑然不知那人的身影已经烟消云散。
当然是没有回答。
在看不到一切的黑暗里,她并没有感受到彻骨的寒冷。但她还是双手环抱缩了缩身子,肩头的一张大氅倏忽滑落下去,沉睡在她的脚边。
她想拾起不知何时他为她披起的温暖。蹲下身子,指尖距离雪氅不到一尺,却再也移动不了分毫。她努力想记住最后眼中看到的情景,于是整个空间霎时被雪光映亮了,她分明看到,那个人,站在远处,满头黑发被风吹拂得不住凌乱飞舞,只是一眨眼间,竟变得苍枯如雪,憔悴若死。
他的眼中分明隐藏着温和的笑意,抬手攀折下一枝梅花,凑到鼻尖捕捉香气。却不回头看她,宽大的衣袖牵着伶仃瘦骨,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莫非……已是到极限了?
她迫切地想跟上他的脚步,但,终是不可能的……绝无可能。
再度眨了一下眼睛,一切的景象如同平静湖面泛起的涟漪,层层碎去。
一切又恢复到最初的静。和暗。
……
梦境刚开始,就被那段清澈的梅花曲激扰得残破不堪。天山第一雪的织梦阁,在曲声中摇摇欲坠。
塌上的女子醒转,慵懒地支起身子,寸许长的雪缎,轻挽过额,遮住了眉心的一点朱砂。
然而曲声犹未止歇,女子用力按住额头,眉心的红印还是显现了出来——似乎是被笛声所激,血的痕迹开始自眉心蔓延开来,渍透雪缎,显现出一个奇特的印记。仔细看去,那印记表像纤细,极像个字体。
她轻轻叹息一声,放下手,不再去管眉心火燎的苦楚,犹自阖上一对晶莹的眸子,靠在塌边,想要继续沉睡下去。然而笛声不歇,心脏似被万箭攒扎,血流汩汩。她秀眉紧蹙,蜷缩着身子,双手抱肩,似乎极其寒冷。
这时一阵芬芳袭来,门帘被掀开,传来一声轻唤:“师姐……你还在这里?”
洛冰脚步轻盈,怀抱红梅数枝,一边掸落身上的积雪,丝毫没有在意阁内翻天覆地的震动,凑过去探视塌上的女子。然还未到跟前,已惊噫出声:“这是……赤琅血印!怎么会这样!?师姐,师姐!”
洛冰显然始料未及,不由有些惊慌。刚想伸手去推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她焦急地将梅枝插到瓶里,却意外地发现阁内的冰寒之气明显地消减了。阁内的光线悄然转变,闭合的窗子像是突然破碎,纯净的光线挣扎着涌进雪阁,倾洒出一片惊人的金碧辉煌。但那清幽的曲子,她终是无法听到。
而塌上的女子,脸色愈发苍白。雪缎中心一点赤印,红得像要滴下血来,触目惊心。洛冰正在迟疑着是否要打开窗子,塌上的人却发话了:“冰儿,不用管我。今日你不是要去镜台梳妆么?万不可耽误时辰,不然……师父是要怪罪的……”
“呵……”洛冰冷笑了一声,眼神蓦地锐利起来:“师姐,我自然是管不了你,但你何曾又管过自己!自己的身子,反倒不爱惜,是何道理?若不是今日被我撞见,你还要瞒到何时?我一见你这印,便知道你早已犯煞多时!可你平日偏要遮掩,却又是什么心思?这样放着你不管,又岂是我这个师妹该做的?……就算为此错过了妆镜,那亦是我心甘情愿!”
说话间,洛冰折身到了窗子跟前,伸手便要将窗推开。手指刚触及冰玄窗纱,一道冷气倏忽激射而至。洛冰惊觉地想要闪躲,步伐却未及躲开,而那尖锐的气流已然挟裹着一声呼啸,在她面颊上划过一道血痕,湮没在空气中。
洛冰用手接住从脸颊坠落的一滴血珠,不以为忤,回身看向来者。
“风婆婆……”毫不迟疑地,她恭敬地一俯身,退到了一旁。
来人一袭灰衣掩面,身材矮小,虽是老者,眼神却未见得如何昏暗,反倒是眼波朦胧,似乎暗藏着醉人的风采,却绝难以让人看真切。
“不知那老东西是怎么教你的?织梦师的幻镜之术,若是连你都能轻易破解,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为你收尸了!”琊风不住用木杖笃笃的敲击地面,很是震怒,“第三雪,这是我第几次警示于你了?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你学的哪段术法,可以破解得了此间幻镜?”
一面说着,极快地走到窗前,单手推开窗格,霎那间,空气荡漾开一轮不易察觉的水状纹理,随着波动,空间瞬息梭变着,像是历经晨昏颠倒星移斗转,并在空气中聚合成一点后,又缓缓展开。恢复原状的织梦阁,再没有了先前的震动,纯金的光线再度收回,所有异像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那段雅致的笛曲。
“多亏风婆婆相助。”洛冰道了谢,担忧的眼神在一望师姐后,转而变得有些狡黠,“但梦镜已碎,蓝夜师姐的身子,想必承受了很大的伤害,我这便去找师父来看看,赤琅血印……说不定有办法化解。”
琊风冷飕飕地瞪了她一眼,哼声道:“丫头,你在激我么?有我在此,哪里轮得上他来?至于大丫头的病……我瞧瞧。”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她病恹恹的脸色,沉吟,面容忽地一紧:“死丫头,看都看不准,你师姐这个……根本不是赤琅血印。”
“啊。”洛冰一惊,忙凑上前去,难以置信地,她指着蓝夜的额头,不解地问:“婆婆,这怎么就不是赤琅?师姐眉心的字,可不是‘琅’字么?”
“看来老身要给你瞧瞧眼珠了?”琊风轻轻摘下她额上的雪缎,皱眉:“这哪里是个字?……根本就不像字,亏你看得出来!”叹了口气,目中也带上了些许疑惑,有些喃喃自语地:“她这封血印,似是被何物诱导所致,竟有如此重的戾气?……大丫头,你实话跟我说,织梦之时,是否听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蓝夜昏昏沉沉,听着她们的对话,心中又是迷惘又是苦涩。她绽开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轻轻地道:“没什么,婆婆,不过是我自作自受……”
“大丫头,不愿意说么?……那便罢了。”一时间,琊风的眼神蓦地沉静下来,她安慰似的拍拍蓝夜的肩,转身对洛冰吩咐:“时辰将至,你速去镜台,我这便为蓝夜化去血印,时间想必来得及。”
“是。”洛冰仍是恭谨地朝她一拜,退出门去。
目送洛冰离开织梦阁,琊风背对着蓝夜,默然许久,才一字一句地道:“蓝夜,你应该比老身更清楚。这个血印,老身无法化去。”
仿佛意料中的,蓝夜并未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她只是用手抚着额,坐起身子,笑得云淡风轻:“婆婆,让你失望了。其实……你不用理会我的。这个残朽的生命,我早已是不想要了……”
“原来你居然是这么想的?……哈。”嘲笑般地,琊风尖利地嗤笑起来,语声带着从未有过的讥讽:“既然自暴自弃,那末,你心中为何会有他的影子!?”
蓝夜震惊地看向她,手紧紧抓住塌沿,霎时间,神情瞬息万变。但在接触到琊风洞悉的眼神后,手终于无力地松开,惊惧交织地,她垂下眼睫,一滴眼泪,终是缓缓坠落。
“你……知道……?”喃喃地,似是费了很大的气力,她问。
“蓝夜啊蓝夜,不是我说你,连洛冰那丫头都能看出那个字体,你想还能瞒得住么?虽说不是‘琅’字,但……”长叹一声,琊风不由得摇头,苦笑:“……心魔。蓝夜啊,记住,稍有不慎便是还魂无术。婆婆劝你,还是收起这段心思罢。”
“……你会告诉他么?”蓝夜虚弱地望着她,眼神满是凄楚。
“……不。”琊风沉吟着,转身取过一枝红梅,折下枚花瓣,轻贴在她眉心处,将朱砂遮起。终于还是露出温和地笑意:“如果可能,我自然希望……你能永远守护着此处——直到你该离去的时刻。到那时,没有人会留得住你。”
琊风不再说话,静静凝视着她,似是等待着她的表态。然而塌上的女子,面上带着悲悯的神情,似乎陷入了沉思。少顷,她微笑颔首:“多谢婆婆提点。”
“时辰不早了,你好好休息,老身该去给那丫头梳头去啦。”带着满意的笑容,琊风捶捶肩,也不招呼,径自飞快地离去了。
蓝夜起身下地,赤足来到窗前,凌乱了一地的青丝,立刻被风揉得更乱。她目光随意地望了望窗外飞扬的白雪。那是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雪花曼衍交织,兼着轻微的簌簌声响,宁静祥和,正如她此时的心情,看似平静,雪落却一直未止。
然而,当她将目光投向更远处,忽地愣住。指尖下意识地碰触到额,只是轻轻一触,那枚贴在眉心的花瓣,立刻飘出窗外。待她回过神来时,梅瓣早已被狂风席卷,不知零落何方。
而远处,一人正抬头望天,发出沉重的叹息。
“孽缘啊……”走在路上的琊风,远远地看着空中卷舞的梅瓣,眼睛眯成一条线。当她把手伸向天空时,花瓣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