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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文-贰 ...

  •   贰

      01

      弈明堂叫作弈明堂,并不是因为它明亮,也不是因为它能够下棋。

      因为弈明堂既没有亮光,也没有人和林屹一同下棋。

      据说弈明堂落成之时有过一次坍陷。坍陷之后,地势倒是仍旧平缓,地面上却诡异地出现了许多方格,正像一局棋盘。

      没人知道为什么。地面上平白出现一盘棋格实在是一件诡异的事。

      林屹看着眼前的小宫女,珍珠儿看着他,她说得很低声:“懿贵妃娘娘要杀你。”

      林屹点点头,他说得很平静:“我知道。”

      那副表情,就像他已不害怕生与死,已将它们置之度外。一个九岁的孩子不该有这种表情,这就像一个刚进学堂的孩子会去主动拿起书本和戒尺而不是糖果和蜜饯一样,世间罕有,且不符合人性。

      珍珠儿疑惑:“你知道懿贵妃娘娘要杀你?”

      林屹反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懿贵妃娘娘要杀我?”

      有时候,人越是要遮掩真实的事情,越要拿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来反问。

      珍珠儿没有遮掩,珍珠儿很坦诚。

      她讲了一个故事。

      珍珠儿从头开始讲这个故事,林屹坐在凳子上静静地听。

      珍珠儿竟和林屹一道坐在板凳上。

      当然是两只板凳。

      但两只板凳也没有将他们身份的界限分隔开。

      两个半大的孩子并排坐在弈明堂的牌匾底下,靠门边,正对着二门。

      宫墙上方的燕子一簇一簇地飞远,先头离群的一只等一等后面的,大概没能等到,于是他也独自飞远了。

      珍珠儿已经记不清这个故事的开头过了多少个年头,就像许多人记不清第一次觉得女人很美而男人很俊。令人记不清的故事往往都很古老而附带时间的韵味。

      时间的悠长可以冲淡一切,往事如烟散,好的也是坏的,坏的也是好的,没有任何分别。

      珍珠儿讲得很慢,时不时会卡壳,望一会天空,然后继续说下去。

      林屹细细地听,只是看着她而不打断。他们都是久不说话了的人。

      02

      被卖的次数太多,珍珠儿忘记了第一次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生身父母。

      珍珠儿本名不叫珍珠儿,珍珠儿没有名字,她早已忘记了自己本来姓什么、叫什么。

      她一会叫艳香,一会叫狗儿。

      作艳香的时候吃人的饭,做狗的事。当狗儿的时候吃狗的饭,做狗的事。

      好在她又被卖了。最后一次被卖的买家对她很好,给她吃人的饭,让她做人的事。苦寒的冬天里,喝得是热水,盖得是棉被。

      这买主不仅对她好,对其他狗儿们也好,把破被褥扔出去,开设粥棚,时不时让狗儿过上人生。

      她懂事、听话、肯干活,很快从做杂事的丫头被提拔到小姐身边侍候。

      小姐对她更好,教她踢毽儿绣花,教她认字读书。她的心日渐烈起来,日渐成为一个人,嬉笑怒骂,插科打诨。

      她问过小姐,街上狗儿那么许多,怎么不都到各人府里去?小姐摇头笑,使唤人的人就那么些,供人使唤的人多了去,哪里都能那么幸运?

      她是幸运的狗儿,她是忠实的奴婢。

      但炽热的心很快浸透在冬风里。

      好日子未行到年末,东家被抄家了,贪污罪。

      丫头小姐成了一样的人,都要充公,运到禁宫去给皇帝当宫女。

      狗儿当然不适合作为一个宫女的名字,服侍主子的宫女叫起来应当像一个名字。

      禁宫里使唤的人头多得像庄稼地里被斩断的玉米杆,耕种的老农可能会分辨不清每一株玉米杆的长相,但禁宫里的主子们一定分不清。

      每一个物件都应当有它们的名字。这样方能区分开珍珠儿是珍珠儿,琉璃儿是琉璃儿。

      珍珠儿就是狗儿七岁进宫,遇到的第一个主子给她改的。

      此后,宫里再没有狗儿,只是珍珠儿。

      二十八年。

      石板的地面砸下一滴水。林屹惊讶,原来女人哭真的都像书里说得一般,一滴又一滴,饱满而圆润,直直地到地上,易碎的珍珠儿。

      珍珠儿在此停顿,偏过头,看院里的树。于是林屹也转头去看这棵树,种树的太监死于同年。

      林屹想笑。他回忆起了他初中的同桌,英语课上发卷子、对答案,差一分没到一百一十分,他同桌也是这么哭。没有声音,攥着手垂下头,泪水一滴一滴砸到卷子上,还带响声呢。

      很快,他觉得他笑得不合时宜。

      他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

      珍珠儿显然不是他的同桌。那个时候,他一笑“哎呀,这么大一滴”,他的同桌也就跟着破涕为笑了。

      珍珠儿没有笑,她的目光从树上移到他的眼睛里,鼓着嘴问:“你为什么笑?”

      珍珠儿脸上还带着泪。

      林屹愣住了,因为他并没有真的要笑。

      臻元二十八年与新历二零一四年的夏天隔了很久很久。中间大概死了许许多多个太监。

      于是他老实说:“我没有笑你,我在笑我自己。”

      珍珠儿当然不解,毕竟说这话的人也在思考,他迎着珍珠儿的目光,决定说破这件事:“二十八年,二月三。闲话时,侍候我的太监说起,我的母亲是个宫女,生活得很艰难,我去找皇上请封。”

      珍珠儿震惊得站起来。

      “是你!”

      “是我。”林屹很平静,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仿若这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不可太过宣扬的那种平静。

      一个人的心麻木到什么程度才会在面对无法挽回的错事时达到这种平静?这简直是人性的可耻。间接害死了自己的亲母,竟然如此平静,平静的笑。

      但珍珠儿很快坐下了。

      笑是一种生命力,一种可以传递的精神力量。一个人的笑可能是快乐的,是苦涩的,可以是傲慢的,可以是谦逊的。但谁看到过平静的笑?

      恐怕除了本人之外,没人会懂这平静背后究竟琢磨多大的隐痛,才将一个人的悲伤也中和成笑,如此淡然,不带波纹。不夹一丝欢喜,也不夹一滴眼泪。

      她说:“是你。”语气里少了惊讶,多了叹惋。

      林屹说:“是我?”语气里多了疑惑,少了平静。

      林屹的心在跳。

      他距离真相,原来只差一个宫女。

      三天后,他死的那一天,给他送上一碗药膳的那个宫女。珍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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