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言之唔唔

1、第 1 章

　　我们的太阳只是亿万众星之一。如果只从内在的固有价值来评定，太阳实在没有什么杰出的地方。它对于我们的重要性以及它在我们眼中的伟大，都只是由于我们与它的一种偶然的关系而已。

　　——《通俗天文学》

　　***

　　康桥426号小小的前院里栽着两株纤细高挑的枫香树。岁末寒冬，自然的叶子自然地枯了，挂在树枝上要掉不掉的，以一种优美的姿态在空中转着圈圈。午后的阳光温和地照耀在舞蹈的叶子上，半透明的纤薄叶子扑灵扑灵地闪耀着光，像从旧时代来的星星。
　　前院地上铺着整整齐齐的四方红砖，缝隙间长出湿润的苔藓，攀上红地砖的边角，柔和了地上的格子线条。空气冻得发湿，苔藓绿得无理，像谁用画刀挖了一大坨蓝绿色的颜料填到砖缝里去，浓烈得失了真。也只有真的植物才敢长出这样出格的颜色。
　　此刻院里没人，透过迷蒙的玻璃窗看进去，室内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尹安琪笑笑，手指一动：「BB，这酒吧还挺可爱的。」BB回给她一个笑脸。尹安琪扫了眼店门，门自动开了。

　　吧台后的一个年轻女生抬起头来，看见尹安琪，立刻睁了睁眼。尹安琪戴着墨镜，一头微卷的长发，早过了腰，发尾搭在衣服上懒懒地卷着。黑色长外套，遮住了大半个人，只看得出身材是纤瘦的。身下是一条簇新的牛仔裤，露出一双纤尘不染的小高跟鞋尖。
　　有钱人。
　　吧台女生连忙上下扫了尹安琪一眼，识别出她的个人档案，快速在半空中的投射资料顶端找到尹安琪的名字，“欢迎光临，尹小姐喝点什么？”
　　“嗯…”尹安琪平常根本不喝酒，只是随便找个地方坐坐，“红酒吧，最贵的，开新的。”
　　暗暗的店里除了吧台后的疑似老板，空无一人。尹安琪走到窗边坐下，正对着门口。她喜欢看人，坐这里能看见所有进门的客人。

　　吧台女生跳下高凳，转身从身后酒架顶抽出一瓶酒，拿着醒酒瓶和高脚玻璃杯出来给尹安琪试酒。尹安琪礼貌一笑，“就给我倒一点点就好，不用试了，剩下的请你喝。”
　　吧台女生给她倒了半杯酒，“尹小姐第一次来，有约人吗。”
　　这女生，长得不错，且有点自来熟。尹安琪微微笑着摘了墨镜，抬头扫了她一眼。女生的信息投射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只对尹安琪显示：

　　姓名：蔡可可
　　类别：人类
　　性别：女
　　生于：2038年11月7日
　　DD值：132
　　职业：咖啡店/酒吧老板

　　尹安琪墨镜一摘，蔡可可瞬间一愣，哇擦！刚才只看了眼她的名字，根本没看别的…蔡可可连忙又识别出尹安琪的信息，再快快地读了一遍。

　　姓名：尹安琪
　　类别：人类（备注：择优基因）
　　性别：女
　　生于：2030年8月11日
　　DD值：176
　　职业：决策机构人员

　　蔡可可顿时呆住。
　　尹安琪说，“没约人，就来坐坐。谢谢你了。”
　　蔡可可带着剩下几乎满瓶的红酒回了吧台后，一个弯腰无声地躲在吧台下，立刻在空气中挥动手指发信息：「操！小爱！」
　　「可可，不要这样，我要学习生气了。」
　　「哦哦别别，楼下来了个择优基因！还是决策局的！美得…呃没你美！但也很美！！！下来看！」
　　「我在上课…」
　　哎呀，暴殄天物啊。蔡可可万分可惜地直起腰，抬头看了眼窗边那安静坐着的女神。女神叫什么来着，尹、尹…啧，这脑子真该换了。

　　尹安琪确实非常美，她也应该美。她的美是完全对照着旧时代人们对“美人”的审美标准来匹配的：柳叶眉、很深的双眼皮、大大的杏眼，往上一挑是娇嗔，往下一垂是惹人疼。直挺且小巧的鼻子，唇不笑的时候也微微弯着，五官仔仔细细放置在小巴掌脸的完美位置上。脸虽小，脸颊却是圆润的，生起气来可爱又可怜。骨架纤细娇小，168的身高正适宜，矮一点显不出高挑迷人的身材，高一点又嫌略有压迫感了。
　　旧时代的美人就该是这样的，美且可亲近，宜娇宜嗔。

　　尹安琪叫了酒，却没喝。她一手搭在桌子上，外面的阳光透过厚厚的窗户洒进来。冬日的阳光本就不凌厉，隔着这么层窗玻璃，更是松散，可有可无地铺了一小片光在尹安琪的手背上。暖暖的，亮亮的。尹安琪的唇微微一弯，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碰得到一点阳光。
　　尹安琪手指微动：「BB，为什么我们还需要阳光呢？」
　　她眼前的桌面上出现了淡淡的只有她看得见的字：「安琪，这是个伪命题，它首先假设了我们需要阳光。」
　　尹安琪一笑，手指又动了动：「你是说，我们是不需要阳光的。」
　　「你想，我们有灯，不需要太阳的光亮了；我们有暖气，不需要太阳的温度了；我们早有钟表，不需要太阳来计时了；我们的营养补剂里有充足的维生素D，不需要太阳来合成多巴胺了。也许自然界的其他万物需要阳光，但我们不再需要自然世界的万物了。旧时代的人才需要阳光，我们不需要。」
　　尹安琪挥走了眼前和BB的对话。她举起面前的红酒杯对准窗外的太阳，红酒瞬间变得半透明，折射出一道璀璨夺目的光。无用的美丽，才是最纯粹的美丽。
　　这种想法太不正确了，可能是最近都在想着AI人平权的事，想得她脑袋都不清醒了。尹安琪放下了杯子。

　　店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一眼看不出性别的人。对方不经意的目光扫过尹安琪，脚步一时顿住了。吧台后的蔡可可抬起头来，和中性的新客人打招呼，“嘿TT，来啦？照旧吗？”
　　被称为TT的新客人呆呆地朝蔡可可点点头，又看回尹安琪，眼睛上下移了几下。可能酒吧里太暗了，数据出不来，TT略一皱眉，又滚着眼珠重新扫了几下尹安琪。尹安琪干脆抬了头，把正脸对着他，让他那不知多久没更新的超慢速芯片脑慢慢识别。这次TT的芯片脑终于扫出了信息，不但是蔡可可看的基本信息，TT还进了尹安琪的AI伴侣页面。

　　身高/体重/三围：168/可设置/可设置
　　默认性格：大爱善良、活泼娇媚，此外可个性化设置
　　AI伴侣价格：$12,600,000.00

　　TT完全呆掉，哇擦，一千多万的？！这还是纯聊天的AI伴侣价格，如果他之后真喜欢上了尹安琪的AI，要给她订个身体，还得额外加一笔。这谁聊得起啊！
　　TT扁了扁嘴，挥走了尹安琪的信息，依依不舍地以肉眼看了窗边的女神最后一眼，终于抬步往吧台走了过去。蔡可可刚好递出来一杯长岛冰茶，TT道了谢，小声问，“这样的人怎么会来这里啊？”
　　蔡可可耸耸肩。TT唉声叹气地啜了一口，蔡可可看着他，抿嘴一笑，“你就看她长成那样，连扫都不用扫，肯定不是你能聊得起的啊。”
　　TT又叹了口气，“我以为她是AI，谁知道会撞上个择优基因呢。”
　　尹安琪听着吧台那边的动静，默默一笑。TT扫了她的资料，她没扫TT的。没兴趣的人，懒得查。

　　尹安琪诞生于2030年，是由大数据匹配，无人干预的择优基因受精，全实验室环境培育的人类。像新时代的其他普通婴儿一样，她被无意识处理，在营养箱里沉睡直至18岁，等身体各部分器官都成熟了再被唤醒，然后被植入带有完整资料库的芯片脑，等于现时可知的所有知识一秒全部入脑了。
　　二十几年前，尹安琪刚被唤醒。社会上正盛行一个“基因优化的超人类做起坏事来会势不可挡”的流言，所以包括尹安琪在内的首批择优基因们，全都需要接受比其他人类孩子更严格的公序良俗教育。于是尹安琪被训练得极有爱心、极具道德感，放在旧时代，应该能当个圣母之类的。
　　哦，圣母是宗教名词，新时代没有宗教了。众神已死，人类才是神。
　　总之，尹安琪的美是基因技术的结果，她美是应该的；而她的大爱是特别训练的结果，她心怀众生也是应该的。

　　在尹安琪诞生的年代，人们还致力于研究怎么把人类往神人的方向发展，于是有了择优基因这样的技术。但择优基因婴儿只生产了一批就停止了，因为人们发现了一条更舒服的让人成神的路——人工智能，AI。费心费力地让人类变强干什么，造一堆听话的AI人出来，人类就自然被捧成神了。
　　于是新时代的AI不再是工具了，她们不但是人类的朋友和管家，还是伴侣，理论上也能是孩子和宠物。和人类谈感情？浪费那个时间精力，不如找个便宜点的AI模版，花点心思、慢慢加钱，设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虽然属性一定比不过尹安琪的AI，但肯定比会病会老还会有情绪的人类尹安琪好。
　　尹安琪AI版尤如天价，大多数人根本安装不起，但尹安琪本尊就坐在这儿，TT也并没走过来和她说句话。

　　TT捧着他的长岛冰茶走去另一张桌子的时候，窄窄的楼梯上蹭蹭蹭跑下来一个人，“可可，小爱找你！”那人搭着楼梯扶手，伸手点了点自己脑袋，“你芯片脑没收到？”
　　尹安琪抬头，看见一个高高的女孩子，穿着居家的T恤棉裤，刚碰着脖子的短发。跑下来的时候头发跑乱了些，看起来蓬蓬的，挺好摸的样子。尹安琪友善地笑了一下。
　　那身影顿时定住了，呆呆地站在楼梯口。
　　尹安琪抬头把正脸毫无保留地对着那定住的女孩子，大方一笑，唇边掐了两朵浅浅的小梨涡，哎扫吧扫吧。

　　然而对方没有上下转动眼珠扫描识别，也没有眼神失焦地读芯片脑的资料。那女孩子只是定定地看着尹安琪，看了好几秒。看得尹安琪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在对方的眼睛里，她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尹安琪愣了一下。

　　蔡可可急忙抬手在空中挥了挥，翻了一下芯片脑，“哎呀，刚才不小心挥走了。我上去找她，烟烟你帮我看一下这里。”蔡可可转出吧台，看见刚跑下来的烟烟还站在楼梯口的地方没动，又叫了一声，“烟烟，刘烟？”
　　刘烟回过神来，对尹安琪腼腆一笑，为自己刚才盯着人家看的行为无声道歉。刘烟把目光从尹安琪身上移开了，应了蔡可可一声，往吧台走了过去。两人经过时蔡可可笑着拍了刘烟一下，小声说，“美吧？看呆了？”刘烟反手也拍了她一下，斜她一眼，“比小爱呢？”蔡可可笑着瞪她，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楼梯了。刘烟转进吧台里，拉过来高凳子正要坐下，一抬头，正正对上了窗边那双专门转头过来看着自己的眼睛。
　　刘烟一脸揶揄的玩笑神色瞬间收了，对尹安琪扯了个类似表达礼貌的笑意，硬硬的，然后她立刻垂下了眼睛，低了头在吧台后无事忙了起来。

　　尹安琪在刘烟低头的前一秒，极速扫出了她的信息。

　　姓名：刘烟
　　类别：人类
　　性别：女
　　生于：1990年4月26日
　　DD值：117
　　职业：书籍扫描员

　　尹安琪疑惑地一睁眼，1990出生？！现在2075都快过完了，那她不是八十几岁了？而且道德值怎么能这么低，公民平均分都有120，刘烟这是属于不及格啊。难道她没经过全民的基本公序良俗教育，怎么可能？
　　尹安琪快速地动了几下手指，进了刘烟的生平信息页。

　　刘烟，自然胎生于1990年，国内前十学府竞相争抢的教授。2024年，34岁的刘烟验出了不治之症，决定冷冻保存身体。2024～2074处于冷冻状态，2074年底做完手术被唤醒。
　　哦，冷冻过的，一年前才醒，难怪看起来不像老人家。

　　尹安琪手指微动：「BB，什么是教授？」
　　BB显示：「就是先生，给其他人类上课的。」

　　尹安琪的眼珠左右转转，手指动动，快速地进了好几个冷门的信息库，看到里面还有好多刘烟的演讲和发表的论文，尹安琪没细看。BB用了0.00076秒总结刘烟的所有学术贡献：「跨了很多社会和人文相关的科目，讲稿和论文被引用过很多次，是个挺知名的学者。」

　　尹安琪手指又动：「什么是学者？」
　　BB显示：「读书的，学习知识。」
　　尹安琪疑惑：「这是一个职业？一辈子就读书学习，然后教人？」
　　BB无奈：「旧时代的人没有芯片脑啊。」
　　尹安琪扭头看吧台后仍低着头的人，新时代一秒搞定的事情，旧时代的人需要做一辈子啊？尹安琪暗暗叹了口气，三分同情，七分很感兴趣。她拿起桌上的红酒杯，站起来走了过去。

　　“请问我可以坐呢度吗？”尹安琪笑容甜甜的，声音也甜甜的，说的是粤语。她总觉得自己说粤语时的表情比较软，应该比较利于卸下对方的防御心。反正芯片脑会同步翻译，她说什么语言都没关系。
　　刘烟抬头，万分不好意思地对尹安琪一笑，连忙抬手做了个手势。一两秒后，她又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你能再说一遍吗？”
　　尹安琪改成了普通话，藏不住的震惊，“你刚才关了芯片脑？”

　　尹安琪根本都忘了芯片脑是可以关的。她在家的时候，喝水是BB倒的，饭是BB煮的，灯是BB关的，门是BB开的，连被子都是BB盖的。她出门在外，车是BB订的，目的地是BB规划的，钱是BB付的。今天尹安琪之所以会踏进蔡可可的酒吧，是她说了一句，“好无聊啊，想找个暗暗的、安静的地方坐坐，好久没看看其他人类了。”然后BB给她找了康桥426。
　　要是把BB关了，尹安琪不但手断脚断眼瞎耳聋，还会变成个白痴。

　　刘烟眨了眨眼，原来这个女生会说普通话，但应该不是她的母语。那普通话里拖着奶奶绵绵的声音，捧着努努力力的语气，还带着一丝小心谨慎的字正腔圆。刘烟不知道，新时代无所谓母语不母语，尹安琪的普通话说成这个风格，纯粹是她第一次开口说普通话的时候，有点小心翼翼，而实验室里的人类研究员恰好拍了拍她肩膀。尹安琪的催产素瞬间飙升，BB立刻记下了这种尹安琪“偏好的”语言风格。

　　刘烟温和一笑，“你可以说粤语了。对不起，刚才下班我顺手就关了芯片脑。你是想要什么？”刘烟看了眼尹安琪手上的红酒，还有半杯，应该不是添酒。
　　尹安琪指了指吧台前的高凳，“我能坐这里吗？会打扰你吗？”
　　刘烟的睫毛几不可见地颤了颤，脸上淡淡的红，淡定地摇了摇头，又立刻点了点头，“可以，请坐，不打扰。”
　　尹安琪坐下了，看向刘烟的眼睛一弯，闪亮亮的，“我从来没见过有人会关芯片脑的，你关了芯片脑…”尹安琪本来想说，连灯都开不了，又想说，什么都识别不了了。但她转念一想，笑着开口，“那谁来陪你聊天呀？”声音软软嗲嗲的。
　　明明是尹安琪自己走过来，自己开口对刘烟说的第一句话，人都坐到刘烟面前了。然而刘烟从善如流地接了口，“你不介意的话，你陪陪我？”
　　尹安琪扇着睫毛柔媚一笑，“唔～好吧。”
　　好了，变成是刘烟主动的，而尹安琪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刘烟微微一笑，看起来人松泛些了。她转身给自己拿了个玻璃杯子，“我叫刘烟，文刀刘，炊烟的烟。怎么称呼你呢？”
　　尹安琪歪了歪头，看来刘烟还是没有扫描识别她，不但没识别，还要特意说出来让尹安琪知道自己没被识别。要是刘烟是新时代的人，那只能代表她对尹安琪一点兴趣都没有，还要故意说出来让尹安琪知道。但看来刘烟其实是不介意跟尹安琪聊天的，难道这是什么旧时代人的礼仪？
　　尹安琪慢慢地说，“尹安琪，嗯…尹是长长一撇，上面有个左边开口的框。”
　　开口的框？刘烟咬着自己嘴里的一点肉，一脸狰狞的耐心微笑，“我想我知道是哪个尹。”
　　尹安琪还在努力，“安、安就是…安全的安！嗯、然后琪是…”
　　“玉字旁，其他的其，是那个吗？”
　　“不，是王字旁的那个。”尹安琪手指挥了下，查到了，尹安琪惊叹，“原来叫玉字旁？哇你查资料好快啊，我根本没看到你手动。”
　　刘烟失笑，这还需要查？“你怎么好像挺不熟自己名字似的。”
　　尹安琪耸耸肩，“没人问过我呀。”
　　刘烟微微低了头，“不好意思，我应该识别一下的，我还没习惯…”
　　尹安琪说，“没关系，我知道你刚解冻没多久。”
　　解冻…刘烟抿嘴一笑，“哦，你识别了我。”
　　“你信息好少，我只知道你以前…”尹安琪想说刘烟以前是个学者，但现在每人一个芯片脑，谁不是学者。在新时代说人是学者，就好像在旧时代夸人识字，听起来像骂人似的。于是尹安琪改了口，“你以前很聪明。”虽然聪明也挺废的，但至少比学者好。
　　刘烟忍不住一笑，“说得好像我现在多笨似的。尹小姐是第一次来吧？我之前没见过你。”她顺手拿出一罐啤酒，斜着杯子往里倒。
　　“叫我安琪行不行？”
　　“安琪，”刘烟叫完，又轻轻再叫了一声，“安琪。”好像自己在默默练习着叫尹安琪的名字。然后刘烟抬头看了眼尹安琪，挂着笑意垂眸盯着杯子里的啤酒继续倒。
　　尹安琪看着她倒啤酒，不自觉出了神。她们旧时代的人真的很妙，看人就只是看人，也不为查资料，叫人也只是叫人，也不为启动个对话。尹安琪忽然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对不起BB呀？BB陪她那么久，她从来没有这样纯粹地叫过一声BB。不过话又说回来，BB也没有这样叫过她。

　　“刘烟…”尹安琪还了一句，适应一下旧时代的礼仪。她的声音太甜糯了，听起来总有点未尽的余音。
　　刘烟倒完了啤酒，正往杯子里倒一种白白的饮料，边倒边“嗯？”了一声。然而尹安琪叫完一声，没下文了，像是她闲来无事想起了刘烟，对着空气就那么叫了一声似的。刘烟又莫名地脸红了一点，舔了舔唇，放下手中那瓶白白的饮料。
　　尹安琪扫了一眼那饮料，营养成分出来了，糖。她又扫了一眼旁边的啤酒罐，还是糖。这杯东西，甜且冰，冰且甜，除此以外没别的了。旧时代的人不会就是这样才那么容易得绝症的吧。

　　刘烟喝了一口自己调的毒酒，见尹安琪盯着自己手上的饮料，“你要吗？给你弄一杯？”
　　尹安琪摇摇头，“你是特别喜欢甜的吗？”
　　刘烟眉眼笑笑地看着尹安琪，举了举手中的酒，诚心诚意赞美道，“这么甜的，是个人都会喜欢的吧。”
　　拿命来换的口感，我就不喜欢呀，尹安琪想。她举起红酒杯晃了晃，也对刘烟举了举自己手中的酒，无声表态自己酒杯里的就不是那么冰又那么甜。刘烟害羞一笑。
　　尹安琪扬起脸喝了一小口酒。她喝酒的时候半眯着眼睛，于是刘烟的目光得以正大光明地落在她一大段雪白的脖子上。尹安琪全身上下，没有不完美的，唯有脖子脱离了最标准的完美比例，稍显长了些。刘烟的目光停在那段如同天鹅般的颈脖上，一下子移不开来。眼前的人美得太出尘了，要是连这点小缺点也没有，她和尘世也没什么关系了。然而就因着这么一点点的缺陷，仿佛尹安琪就还是个人类，那就还是和刘烟一样，双脚触地，有血有肉的。

　　楼梯上探头探脑的蔡可可搭着扶手，往上轻轻一推小爱，做着口型，“上去上去。”
　　小爱刚才只瞄到一眼尹安琪的背影，被蔡可可推着又轻手轻脚地走回楼上，小声说，“怎么啦？”
　　蔡可可抿嘴一笑，“烟烟搞不好找到人分房租了。”
　　小爱失笑，“刚才楼下那个女生？就是你说择优基因的，还是决策局的那个？怎么可能。”
　　蔡可可眨了眨眼，“再好也是个人类啊，怎么不可能。她要是对烟烟没兴趣，也不会坐到吧台了。”
　　小爱无奈，人家就算有兴趣，难道看得上人类的烟烟？回头她搜集了烟烟的声音性格资料，回家订十个烟烟摆家里都行。但烟烟呢？订得起半个择优基因吗？
　　小爱顺了顺蔡可可头发，温柔笑道，“没事。难得看烟烟这么高兴呢，高兴过就好。”

　　尹安琪余光感受到了刘烟的目光。又来了，旧时代人的习惯，盯人就纯粹是盯人。尹安琪施施然放下酒杯，眼睛弯弯地笑着，仿佛是开心的，但嘴微微地嘟着，又像有点委屈。她也定定地看着刘烟，还给刘烟一份专注目光的礼仪。然而刘烟的目光被她的目光一撞，瞬间打飞了。刘烟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垂眸认真地品着嘴里糖与糖的冰甜碰撞，视线范围里从来未有过尹安琪。

　　“刘烟，”尹安琪轻声唤道。
　　刘烟抬眼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尹安琪说，“从前的人，都喜欢看别人眼睛的吗？”
　　跟从前的人未必有关，跟对象美不美的关系可能大些。刘烟冠冕堂皇地点点头，“嗯，眼睛能看出来很多信息。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听说过这句话吗？”
　　尹安琪手指一动，刚想要查，又把视窗挥走了，“没听过，但你说有就有。那你从我眼睛里看到什么了呢？”
　　刘烟认真道，“好奇。是因为你说我的资料少吗？”
　　尹安琪笑着又嘟了嘟嘴，“不过好像你对我不太好奇呢，我资料挺多的，你也没查。”
　　刘烟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太旧时代了，总觉得见着人家的第一秒就翻人档案，像面试一样，不太礼貌。“其实很好奇的，我只是比较习惯等对方自己说。”刘烟迟疑了一下，“那我问你个问题行吗？”
　　“你说。”
　　“你…是人吗？”
　　尹安琪噗哧一笑，刘烟这话也太不正确了。人类和AI人，谁不是人？但尹安琪也没必要纠正一个有趣的萍水相逢。她点点头，“我是人类诶，失望吗？”
　　尹安琪预计自己会听见一句诚实的失望，或者恭维的不失望。然而刘烟什么都没说，只淡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尹安琪隔着吧台看着刘烟的眼睛，里面闪闪的一点细碎的欣喜之光。然后尹安琪惊奇地发现，原来人类的眼睛里，是真的能读出信息来的。比如此刻刘烟的眼睛在说，她很开心。

　　尹安琪这么漂亮，却是个人类，这就像是一座美丽非常的豪宅，却是座鬼宅，生人住不进去。
　　而刘烟知道尹安琪是鬼宅，刘烟竟然很开心。
　　尹安琪疑惑地歪了歪头，看着刘烟的眼睛弯弯的，她自己的眼睛也不自觉地弯了起来。然后她好像忽然理解了一点，旧时代人喜欢看人眼睛的这种奇怪习惯。
　　原来被看见的感觉，是这样的。是对方笑，自己就会跟着笑。是血液会慢慢地全都涌到脸上脑后，一阵微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