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言之唔唔

2、第 2 章

　　她清楚感觉到周围的东西渐渐消失，可是她没有办法告诉别人。因为消失的东西只属于她一个人，和别人没有关系。直到镜子里没有了她。
　　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左胸前，心还在跳，身体也是温热的。她还活着。
　　但这会不会，只是一种记忆呢？

　　——《在别人的梦里遇见你》

　　***

　　下午时分，刘烟那朝向西南的小房间里阳光很充足，虽然大冬天的，难得房间里的空气还是这样暖。暖暖的空气给刘烟手上翻着的一本书又加了点晕乎的虚幻感。
　　仔细想来，刘烟的一辈子好像总在翻书，小时候趴在房间地毯上翻书，读书时坐在图书馆窗边翻书，后来在学校□□办公室里翻书，现在又回到房间里了，还是翻书。
　　刘烟的翻书工作对人类来说很简单，她只需要把收到的纸质书籍和文献从头到尾地翻一遍，以肉眼看进去，让芯片脑识别书上的文字图片，转化成AI能理解的代码，再从代码简化成新版，然后正式并入大数据后台就行。流程挺长的，大概需要0.8秒。刘烟不需要看懂书上写的东西，她甚至不需要识字。

　　本来这是AI的工作，但是安排给扫描书籍的是一批肢体很原始的AI人，翻起书来虽然快，但常常会把脆弱的古籍翻烂，导致整本入不了库；也常常翻错页，入库了但前言不对后语，连AI都理解不了。小爱向管理局要求新增这个人类职位，她提议的薪水也不高，管理局很快就同意了。
　　所以刘烟的正式职称虽是书籍扫描员，但其实跟扫描没啥关系，她就是给书翻页的。要是在从前，她听说有这种工作，肯定要笑一句“纯手指技术啊”，旁边的人要是笑起来，她还要啧啧两声，“看看你们的思想～”
　　思想，笑话。从前的思想，现在的笑话；现在的思想，从前的笑话。刘烟忍不住一笑，这才是她的笑话，有思想的笑话们笑不出来。

　　刘烟的工作很清闲，每个星期只需要翻四天书，入库后的纸质书籍文献就拿去烧了，为物理世界做做断舍离。得到的薪水大部分交给小爱当租金，小爱不收伙食。休息的时候刘烟也看书，关了芯片脑来看。
　　此刻她正快速地翻着一本《四时食事》，是讲从前饮食文化的，松鼠桂鱼、西瓜童鸡、拖炉饼、锅巴汤，光听名字就很有食趣。刘烟翻到下一页，书里说到苏州的茶文化：

　　“……姑苏沿河茶馆林立，人们磕着瓜子听评弹，天南地北地聊传奇与民生。万一碰到了政治，茶博士即刻笑嘻嘻提着长嘴茶壶来表演隔空补茶，插科打诨，逗得一众茶客乐不可支，一准能把话题扯开。
　　何处不能喝茶？但茶馆于苏州人而言，自有更贴近根的意义。世传苏州人喜欢‘孵茶馆’，这个‘孵’字实在用得妙不可言，像老母鸡孵蛋似的坐在那里，整日家的不动身……”

　　刘烟安静一笑，指间轻轻抚过“孵茶馆”那句话。
　　写得真好。非真正爱着那个地方，浸润过那种文化的人，写不出来这么一句调侃中带着缱绻爱意的话。
　　这些文字入库后会被总结简化，新版更方便迅速理解，不需要人逐行逐字地看。原文只会以代码存档。“孵茶馆”这三个字，以后再没人类能看到了。
　　作者啊，希望你知道，有人在2075年为你的这句话笑过了，算是我遥祭了人类最后的一点幽默吧。
　　刘烟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泪又吸回去了。手上这本只翻了一半的书摆到一边，没翻完的，就能正大光明地多留一天。

　　刘烟抬起头，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带着天空的淡淡青色，微微挑起的浓眉毛，总像在思考着什么的危险眼睛，高挺笔直的鼻梁，颧骨也高高的。蔡可可总说她看起来好像很傲、让人怕怕的样子，刘烟本来没觉得，直到她半个月前在楼下看见了尹安琪。
　　尹安琪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软绵绵的一小粒，像是等着别人去哄她，让人怪心软的。笑起来就更甜了，各式各样的甜。有时候是先柔媚地卷刘烟一眼，然后嘟着嘴一笑，摆明是假装的生气，一哄就能好的，所以更要哄了；有时候是转着眼睛得意的一笑，仿佛捧着一怀抱的小秘密，傲娇地不要和刘烟分享；有时候她真被刘烟逗笑了，捂着嘴笑得眼睛眉毛全都新月般弯弯的，眼下飞起一片淡淡的红，伸手对着刘烟的方向打两下空气，要她闭嘴。
　　这么比起来，刘烟的样子确实有点冷傲。刘烟一笑，垂下了眼睛，于是看不见自己的神情柔和了那么多。冷傲不见，倒是有点软绵。想着一个人，会不自觉地贴近对方的神情，很标准的移情作用。
　　刘烟抽过下一本，低头继续翻书。

　　尹安琪是客观上的择优基因，其实在刘烟出生的那个年代，刘烟也实属“优秀基因”里的佼佼者了。她父母双方的智商和学历都高，旧时代流行一个叫诺贝尔的世界级大奖，专门颁发给在各个领域聪明的人类。刘烟妈妈得过一次奖，刘烟爸爸也被提名过一次，可惜两人早早就车祸过世了。留下一个遗传了优秀基因，却没什么大用的刘烟。
　　刘烟基本每科的成绩都很傲人，如果她只考了99分，那通常是因为总分没设到100。然而成绩不代表一个人的全部，刘烟在风风火火地跨界演讲发论文了好几年后，一下飞入寻常教室里，做了个普通教授。还是在最没用的文哲系，教文艺美学。
　　后来她被验出了绝症，没多挣扎就做了人生中最勇敢、最错、且最正确的决定——她决定花光几乎全部积蓄，冷冻自己50年，等医疗发展追上来。
　　这大概只能归咎于旧时代知识分子那愚蠢的自傲。刘烟自信知识是跟人一辈子的，就算50年后知识过时了，再学不就好了？她最拿得出手的，不就是学习能力吗。

　　2074年，刘烟体内被换了好几个内脏器官，修修补补地总算补回来了一个能再活几十年的身体。半年后，她被唤醒了，正学着怎么用芯片脑，实验室里一把温柔的声音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公序良俗”。刘烟失笑，点了点头。她立刻被要求考了道德测试，DD值117，低于平均水平。
　　后来她发现，这个时代的DD值如同旧时代的学历，是所有工作的敲门砖。而且DD值信奉的是一个人的本性，所以不能重考。新时代不需要人类那混沌的脑袋，不需要人类那点子力气，不要人类飘渺的创造力，只需要人类长得漂亮，以及有道德。符合新时代价值观的道德。

　　刘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来到一个除了知识，什么都可能值钱的时代；来到一个根本没有学习需求，人人都被植入了芯片脑的时代；来到一个，她被淘汰了的时代。

　　她在某一日偶然经过蔡可可酒吧的门前，忍着胃里的一阵灼烧，脑袋烧得晕乎乎的，背包里什么都没有，衣服全套在身上了。她盯着酒吧门牌上的“康桥426”，挨着门边慢慢跌坐到冰冷的地上。生于4月26的人，如果能死于426的门牌下，也算有始有终。她看过未来的世界了，原来未来是这样的。她愿意以未来几十年，换回2024的一天。
　　可惜太迟了。她被自由绑架了，最终差点死在了自己的自傲上。

　　蔡可可酒吧关门的时候才发现她，刘烟脸上的泪水已经冻成了冰，一身冷硬。蔡可可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操小爱！门口有人冻死了！”
　　刘烟被搬了进去，原来没死透，暖一暖就醒过来了。小爱给她做吃的，给她冻坏的皮肤涂药。没过几天，小爱给她创造了扫描纸质书籍文献的工作。薪水自然是低的，但能交租就好。小爱温柔地说，“饿了自己到楼下酒吧拿东西吃，要不然就来敲我房门，我不教课的时候给你做饭。”
　　蔡可可搭嘴，“小爱就是这样，什么都爱操心。”语气是抱怨的，眼睛却透着股子藏也藏不住的小骄傲。
　　幸而小爱早听习惯了这绕人的话术，软软地飞了蔡可可一眼，“别吵人家睡觉。”

　　刘烟忽然开口，对她们说了第一句话，“我叫刘烟。”
　　她的自我介绍自然是多此一举，小爱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扫过信息了。然而小爱微微一笑，“你好刘烟，我叫小爱，她是蔡可可，我是她的AI伴侣。你要是需要我们的其他信息，用芯片脑扫一扫我们的脸就行。”小爱略运算了一下，又说，“但我们家里大部分的东西不是智能的，芯片脑扫不出来，应该和旧时代的生活差不多。这个房间给你住吧，等领了薪水再交房租，不用急。”
　　小爱转身推着蔡可可要出去，刘烟轻声叫她“小爱”。小爱回头，刘烟说，“以前我朋友都叫我烟烟。”
　　小爱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刘烟仍看着她，好像这个对话是还没完的。小爱极速运转了一下，无返回结果，立刻扭头看着蔡可可等指令。蔡可可拍了拍刘烟身上的被子，叫了一声，“烟烟。”
　　小爱马上跟着叫，“烟烟。”
　　刘烟微微一笑，小爱第一次看见她笑。

　　于是小爱立刻帮刘烟的档案加了个“烟烟”备注，又马上进人类表达数据库里新增了一笔：

　　「以前我朋友会做[事情A]」 + 「平静的对视目光」 ≈ 「期待对方做[事情A]」

　　看来生活里多加了一个烟烟，小爱将要新增很多个性化的训练模型了。果然每一个人类，都是一个庞大的偏好数据库。

　　***

　　将近半夜，刘烟刚在楼下酒吧帮蔡可可和小爱撑过最忙的一轮，酒吧还有半小时就打烊了。刘烟快步跑到楼上，把这个星期翻完的几百本书叠成十来栋，手指一本一本地摸过，抽出两本放到一旁，想了想，又抽出两本，一起塞到书桌旁的一栋还没翻过的“新书”上。剩下的已入库的旧书一叠叠捆好，等一下会有车子来收走。她把手掌放在其中一叠高高的书上，轻轻摸了摸，像在摸着一个小孩子的头。

　　对不起。

　　她对没被选择的“旧书”说对不起，也对被藏起来的“新书”说对不起。说到底，她舍弃了它们全部，为了生存。
　　刘烟定定地发着呆，眼睛忽然微微一眨，仿似被什么惊着了。她来到新时代以后，总共烧了几本书？她的眼睛看进去一个字，就为这世界吞噬一个字。直到最后一个人类看得懂的文字，融进只有AI读得懂的代码后台，为止。
　　如果，没有她……可是就算没有她！……但是，至少不是她……

　　刘烟低头看着自己开始微微抖起来的手，打住，别想，别想了！她重重呼出一口气，来回几次把十几捆书都拿到房门，拿最后两捆的时候不小心碰到那叠新书，把最上面的一本甩到了地上。刘烟转头看了眼，是那本薄薄的《美育信集》，回头再捡吧。她一出房门，蔡可可刚好跑上楼，“烟烟，你的收书车今天来早了。新书都放下来丢在院门口了，就等着你把这些旧书丢上车呢。”
　　刘烟连忙抽着两大捆书跑下楼，蔡可可在后面叫她，“诶诶还有，那个谁也来了！”

　　刘烟刚跑到楼下，还没反应过来谁来了，就看见院门一条纤细的人影，上身是短短的贴身小毛衣，一抬手，腰线估计就要露出来了。下身是一条宽宽的长牛仔裤。没穿外套。
　　刘烟的脚步瞬间定在原地。嘴角看见了那身影，自顾自地勾起来了；眉头却看见了那纤薄的人在夜半寒风中穿得那么少，自顾自地皱了起来。五分惊喜、五分忧心，一脸古怪的表情。
　　尹安琪正和另一个准备离开的客人相对着站在院门口，两秒后，客人转身走了。

　　收书车上的AI师傅拿着几捆新书走进来，叫了声，“刘烟！帮你拿上去呀！”
　　尹安琪转过头来，看着刘烟笑了下，刘烟也对她微微一笑，没忍住咬了咬唇。啧，早知道就收拾一下自己再下来了！
　　蔡可可拿着两捆书从她旁边走过，揶揄道，“烟烟，愣着干嘛，两捆书都拿不动？”
　　刘烟翻了下白眼，“你拿不动就放下，弄断了我赔不起。”
　　蔡可可失笑，“都要拿去烧了，赔给谁？”
　　刘烟抿嘴一笑，谁说书了。
　　蔡可可一脸莫名其妙，快步走到卡车后，用力一甩，手上的两捆书稳稳飞到卡车货箱里。刘烟跟在她身后，踮起脚把手上的两捆书也放到了卡车货箱里。
　　收书师傅和刘烟她们都熟了，自己上了楼，帮忙放下新书，拿旧书下楼。刘烟刚要进屋上楼，蔡可可拍了她一下，瞥了眼尹安琪，大声说，“还上去？我们快打烊了，你帮忙收拾一下吧。”

　　蔡可可笑着跑上楼，刘烟没好气地看了她背影一眼，慢腾腾地走到院门，“安琪，今天这么晚。”
　　“哎，他们临时给我塞了几份文件，刚刚才弄完。”尹安琪的声音在夜风中，听着像一杯加了冰块的甜甜特调酒。明明听着凉凉的，却又让人身体莫名升起一股子热来。
　　刘烟笑了下，“进去吧，外面这么冷。”
　　小爱带着尹安琪进屋，刘烟在前院收着桌椅。师傅下来，两只手拿了8捆书，轻轻松松从刘烟面前走了过去。刘烟第101次叹为观止，AI人手指是真不会断的啊。蔡可可拿着两捆书经过，丢上了车，回头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刘烟，小声骂道，“你在这干嘛啊，人家都进去了。”
　　刘烟无奈道，“老板，不是你让我收摊的嘛。”
　　蔡可可跺着地回来推了她一下，“人家半夜三更跑来，难道真是趁我们打烊前来喝一杯的？你还磨蹭！”
　　院门传来师傅的一声，“可可，刘烟，走了啊！”
　　刘烟大声说，“谢谢你帮忙啊，晚安。”

　　收书车开走了。刘烟还是尽职尽责地帮蔡可可收好了前院的桌椅，才终于走进了屋里。尹安琪背对着她坐在吧台前，小爱在吧台里不知给她弄一杯什么。蔡可可说，“小爱不用弄，尹小姐在我们这存着瓶红酒。”
　　小爱说，“太冷了，弄点热的吧。”
　　尹安琪扭头笑道，“老板，能不能不叫我尹小姐呀？叫我安琪行不行，刘烟也叫我安琪呀。”
　　蔡可可叫了声安琪，然后手肘撞了一下刘烟，小声说，“你叫人家安琪呀？那我也叫行吗？”
　　都叫完了才来问。刘烟翻了个白眼，没理她。小爱在吧台后笑了下，“安琪你吃饭了没，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夜宵？”
　　“我就是路过进来打个招呼，”尹安琪转头看了眼刘烟，“不…打扰你…们…”
　　“不打扰啊，”刘烟说。尹安琪立刻哦了一声，不说话了。刘烟看了眼尹安琪身上的衣服，“你…冷不冷啊？我上楼拿件衣服你披一下？”
　　尹安琪连忙说，“不用麻烦了。”一秒过去了，刘烟站着没动。尹安琪搓了搓自己手臂，“嗯，我不冷。”
　　刘烟立刻转身跑上楼，“安琪你等一下，我拿件衣服。”

　　蔡可可和小爱对视一笑，小爱走进厨房给她们做夜宵去了。蔡可可刚转进吧台准备洗几个玻璃杯子，刘烟风风火火地又跑下楼来，手上还搭着件外套，“可可！我房间地上那本书呢？！”
　　蔡可可眨了眨眼，什么书，她哪知道。刘烟扑到吧台前，在尹安琪身边对着蔡可可大吼，“书！《美育信集》！绿色封面的很薄的就在我房间地上，是不是…”刘烟喘着，撑着吧台的手一阵颤抖，“是不是，没了？”
　　“哦哦，我想起来了！刚才你房门没关，师傅说地上那本是旧的，我就拿给他了。”
　　“我都没放出去怎么能是旧的呢！你…”刘烟一闭眼，说不出更多的话。没了，马上就烧掉了，以后再看不到了。

　　《美育信集》，一个哲学家写给友人的27封信，啰啰嗦嗦地论述美和艺术的重要性。刘烟大学时随手翻过，嘲笑过作者把美这件事过于神化，说得美仿佛能救世似的。后来刘烟读了很多别的书，自己也写了不少关于美学的论文，渐渐就忘了这本小小的书信集。
　　这几日她竟重新翻到这本小书，对着那27封短短的、散发着古代文人迂腐执着气息的信，眼泪差点滴落到书页上。作者絮絮叨叨美的重要性，因为他那个时代还没有重视美学；到了刘烟的时代，美学早已成为一门专业的学科，再论美的重要性，显得那么多此一举；而她在2075再重遇这本书，如同在大海漂泊了一辈子后遇到一片小小的岛屿。它不是大陆，但终归是一点点的土地，她终于又闻到了记忆里青草的味道。
　　然而，没了，她再一次失去了这片小小的绿洲。那27封信，她记得多少封？
　　刘烟闭着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蔡可可站在吧台内，不敢说话。

　　“刘烟，什么书？”
　　刘烟一睁眼，正正对上尹安琪担忧的双眼，“什么书？很重要的吗，叫什么名字？”
　　刘烟立刻说，“《美育信集》，美学、教育、书信集。”
　　尹安琪的手指飞快地舞着：「BB，马上找一本叫《美育信集》的书。应该正在卡车上，还没到焚化炉。截住它，给我拿回来。」
　　BB定位到了卡车位置，通知了垃圾焚化场：「诶安琪？这本书已经入库了呀。」BB把书的资料翻出来，显示给尹安琪看：

　　「本书包含了作者与友人的27封信件，主要探讨了审美教育对个体发展的重要性，主张通过审美体验来提高个人的情感、品味和创造力，促进全面的人格发展……」

　　尹安琪疑惑地扫了眼面前的资料，扭头问刘烟，“你确定是《美育信集》吗？”
　　刘烟连忙点头，手搭着尹安琪的手，“是是！还能找到吗？”
　　尹安琪轻轻一颤，惊讶地看了眼她的手。奇怪，刘烟的手带电的？
　　刘烟立刻缩开了，“对不起。”
　　尹安琪定了定神，“嗯…找是能找到。”
　　刘烟立刻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听见尹安琪又说，“可是书已经入库了诶，你还需要吗？”
　　刘烟的笑顿时僵在脸上，一两秒才反应过来，吞了一下口水，“那，你要是把书拿回来，会有麻烦吗？”
　　蔡可可立刻说，“烟烟！这当然麻烦人家了！”刘烟心虚地看了眼蔡可可，蔡可可着急地盯着她。
　　尹安琪摆摆手，“不麻烦，就是说句话的事。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怕搞错了。确实是《美育信集》吗，说有27封信的？”
　　刘烟咬了咬唇，一闭眼，“嗯！是那本，我只翻了一部分，没翻完。你能拿回来吗？”
　　蔡可可急得重重一跺腿，“烟烟！”尹安琪对蔡可可笑了下，“真的不麻烦的。”她手指动了动，“等他们找到了会带回来这里的。刘烟，你不急吧？”
　　刘烟胡乱地摇头又点头，“不急，谢谢你啊安琪。”
　　尹安琪一笑，“小事啊，不过你工作真的好认真哦。”其实差一点半点的有什么关系，不影响新版简介就好了。
　　刘烟转头对蔡可可小声保证，“差一点点就翻完了。等书回来，我一定马上翻完马上放它走。”蔡可可喷了口气，不想理她，冷着脸继续洗杯子。

　　尹安琪眼睛弯弯地看着刘烟，“放它走，说得像个人一样。”
　　是人啊。刘烟小声喃喃道，“每本书后都有一个人，作者的灵魂附在上面。”
　　蔡可可在吧台里哼了一声，尹安琪轻轻一笑。刘烟这才看见自己手上的外套，连忙扬开了披在尹安琪肩上，“对不起，我都忘了。”
　　衣服披到身上，带着刘烟的一点体温，那点温度攀着尹安琪的身体，蹭到了她脸上。她小小声对着自己的膝盖说，“谢谢。”
　　刘烟帮她拉着衣服的前襟，也小小声，“没有，我才该谢谢你。”
　　尹安琪微微一笑，“不准这么客气的，真的是举手之劳啊。”
　　刘烟抬眸，久久地望着她，望得尹安琪一张脸暖了，连带着脖子也暖了，直暖到了身上，袒露在刘烟眼里的皮肤全都红红的。

　　刘烟垂下眼睛，没再说话。她想谢谢尹安琪不问缘由就帮她追书；她想谢谢尹安琪即使知道书入库了也没有耸耸肩，说入一本和入半本有什么差别；她想谢谢尹安琪问了她一句，“那本书很重要的吗？”
　　很重要。全世界只有刘烟一个觉得它重要。于是全世界都觉得刘烟疯了，刘烟也觉得自己疯了。
　　只有在尹安琪眼里，她好像看见了一个没疯的自己。

　　书在当晚就带回来了，还是那位师傅，坐着那辆无人驾驶的大卡车，空荡荡地带回来一本薄薄的小书。师傅把书递给刘烟的时候都惊了，“垃圾场接到决策局的通知，领导全都上线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搞了这么几个小时才能来？因为他们围着这本书开了个会哈哈哈！最后也没人知道决策局是个什么意思，终于放弃了让我带回来了哈哈哈！”
　　刘烟也哈哈哈，接过书鞠着躬，“不好意思，真的麻烦你了，这么晚了。”
　　AI师傅摆摆手，“我们又不用睡觉，麻烦什么。你也是，没翻完就算了呗，还惊动决策局，不怕人家说你工作不认真啊？”
　　刘烟尴尬一笑，“确实疏漏了。”
　　师傅哈哈哈坐着大卡车走了。刘烟一转身，看见蔡可可倚在屋门前遥遥盯着她。刘烟无奈地走到门前，“我现在就上去看，通宵也一定看完，做完笔记立刻放它走。”
　　蔡可可怒道，“所以这真的已经入库了！”
　　刘烟点了点自己脑袋，“你芯片脑关了没，别乱说话。”
　　蔡可可打了她的手一下，“关你的死人头！烟烟，我知道你喜欢这些东西，但你这样要是惹麻烦了，小爱是帮你争取这份工作的人，你不管她了？现在还连累你那尹安琪，人家那么好心帮你！”
　　刘烟垂下眼睛，“我知道。”她拿着书绕过蔡可可，要走进屋里。
　　蔡可可一手拉着她，“烟烟！”
　　刘烟猛地甩开她，“我说我知道了！”
　　蔡可可一下闭了嘴，半怒半忧心地看着她。刘烟扭开脸，“对不起。我真的极速看完极速丢了它，绝对不留，你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放得下这些，好好地过日子啊？”
　　刘烟失笑，摇了摇头，转身走上楼梯。
　　蔡可可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不是喜欢尹安琪的吗？”
　　刘烟一下停了脚步，扶着楼梯扶手，低头沉默几秒，忽然扭头对蔡可可一笑，扬了扬手上的书，“我也喜欢这本书啊。”
　　她转身走上了楼梯，消失在幽暗的楼梯尽头。

　　***

　　按小爱的话来说，烟烟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总关芯片脑，开着的时候也不看信息。如果不是还有两个室友在，差点跟世界隔离了。
　　按蔡可可的话来说，刘烟这个人，什么都不好，尤其总是关着芯片脑，就算开着也不看信息。就算有两个室友在，还是跟全世界隔离的！

　　当康桥426一楼的桌子全被坐满了，还排着一行队，而蔡可可忙着帮一排咖啡拉拿铁花递给小爱的时候，一抬头，看见尹安琪微微笑着走了进来，安安静静地找了吧台的角落坐下，微微笑地被一个两个三个客人识别着信息。
　　这个时间，刘烟应该刚坐下来开始翻书了。蔡可可给尹安琪先做了杯咖啡，赶紧发了个信息给刘烟，十分钟过去了，刘烟没下来，蔡可可又追了个信息过去，又过了十分钟，还是没动静。
　　蔡可可手上斜斜地捏着杯浓缩咖啡，低着头往里倒着奶泡，“安琪，烟烟在楼上，你帮我去叫叫她好不好？让她下来帮忙看看店，太忙了。”
　　尹安琪捧着自己的咖啡，有点迟疑，她没上过二楼。“呃，你给她发信息了吗？”
　　小爱跑过来快快地说，“没事，我上去叫她。可可你做好的就放这里，我很快下来。”

　　刘烟飞快地跑下楼梯，小爱跟在她身后。刘烟懊悔地咬了咬牙，走到尹安琪面前，“安琪，你今天好早啊。”
　　尹安琪微微笑了下，放下咖啡杯，“打扰你们了，不知道这时候你们这么忙。我先走了。”
　　“啊？那…我送送你。”
　　“不用，你帮忙看店吧。”
　　小爱捧着一托盘的咖啡经过她们，“烟烟笨手笨脚的，才不要她捣乱。快帮忙送送我们的VIP。”
　　尹安琪一笑，扭头扫了眼桌上的咖啡杯，BB付款了。她跟着刘烟慢慢走出去，两个人走到院门，刘烟问，“你叫车了吗？”尹安琪点点头。
　　“今天天气好好啊…”然后刘烟抬头看了眼天空，幸而今天是真的天气挺好，“你的车还有多久？”
　　尹安琪立刻动了动手指：「BB，什么意思？」
　　BB显示：「旧时代觉得好天气适合在户外呆着，可能在问你能呆多久。」
　　「那我该说多久？」
　　BB只恨自己没有翻白眼功能：「看你想和她聊多久啊。」
　　尹安琪对刘烟笑了笑，“不知道呢，现在是高峰期，可能很久吧。”怎么会不知道呢，车子都有定位，开到哪条路正经过哪家店都能追踪得到。

　　刘烟安静笑了一下，想说“今天不知道你来，不然我一早就下来了”，又想说“这附近有条江水，天气好的时候江边散步挺舒服的”，但怎么说都好像暗示了什么似的。她不能暗示什么。
　　刘烟没话找话，“今天这么安静，竟然没人找你要信息。”
　　“刚才都要过了。”尹安琪抬头，刘烟头却低着，看着自己脚下，没看她。
　　尹安琪试探道，“我的车快到了，你先进去吧，不用陪我。”
　　刘烟咬了咬唇，对她笑了一下，“我想陪…我是说，天气这么好。”
　　尹安琪忍不住笑了，刘烟也跟着她笑了。

　　BB在尹安琪面前显示：「车到了，要不要转进来。」
　　尹安琪动了动手指：「别来，停在路边等等。」

　　尹安琪说，“你今天这么忙。”
　　刘烟摇摇头，“不忙，我没有忙的时候…”你随时来都行。刘烟笑了笑，“你们决策局最近忙吗？我有时候看新闻，好像有你的拟像会议。”
　　“诶，看得出来是我吗？”毕竟优化了那么多。
　　刘烟微微一笑，“有点像，但你真人好看多了。”
　　尹安琪抿着嘴笑，明显是不信的，却也不妨碍那明显的开心，“你还挺会说话的。”尹安琪的目光轻轻碰着了刘烟的，刘烟自觉认真说着正事，坦荡荡地接住了她的目光。
　　刘烟补充道，“我说真的，你真人有很多小表情很可爱，拟像模仿不了。拟像就是图个方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比得过一个真实的，会笑会脸红，散发着体温和香气的安琪呢？怎么可能比得过一个会让人担心她冷着，担心她不再来的安琪呢？
　　然而刘烟那一串的话，飘荡在冬日的晴空下，只幻化成了一点点听不见的暖意。包裹在她们的周围，好像是暖了点，又好像只是错觉。

　　尹安琪已经习惯刘烟说半句留半句的话术了，也没追问，只轻轻一笑，“你好像挺喜欢人类的。”
　　刘烟失笑，“你不喜欢？”
　　“…刘烟。”
　　“嗯？”
　　“天气很好是什么意思啊？”
　　刘烟一愣，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的脸红了。
　　尹安琪笑了笑，“我的车来了。”刘烟脸红红地走过去开了车门，帮她挡着车顶。尹安琪脚步一顿，车门都是自动的，刘烟这是干什么。尹安琪手指微动，BB查到这是旧时代的一个绅士手势，表示照顾和珍惜。
　　“谢谢。”尹安琪钻进车里。刘烟按着车门没关，想了想，轻声说，“路上小心。”
　　天气很好，是想再跟你多呆呆的意思。这句话溜到了舌尖，被刘烟咬住了。

　　车门关上，刘烟默默看着车子安静地转出了小巷，没有打灯。新时代的车子没有转向灯，所有的行程都是提前规划的，所有的行动都随时同步给云端，没有打灯的必要。
　　刘烟想起从前车子上的转向灯，嘀嗒、嘀嗒，如同挂钟上的秒针。那时候的时间带着听觉的感知，那时候路上的车子还会随心改方向。那时候刘烟随口说一句“天气真好啊”，学生们会起哄“那不如户外课堂吧，困在教室里简直浪费青春呀～～”
　　刘烟想起最后那堂课，她终究没对学生说自己的冷冻计划，也没带他们户外课堂。那只是旧时代最平凡不过的一天，有灿烂的阳光，灿烂的年轻人的笑声，在草地上，在教室，在图书馆里。平凡得理所当然，于是她挥一挥衣袖就转身了，自觉潇洒，没有道别。
　　不知道那些年轻人，他们在这个时代过得好不好。希望至少比他们的教授好。希望他们别再记得车子的转向灯，也别再记得挂钟的嘀嗒声，这些东西，有刘烟一个记着就够了。

　　车外的街景如水流淌，化成丝丝缕缕的色条。尹安琪靠着椅背看窗外，一帧一帧地回顾刘烟的表情。刘烟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里的惊艳总是直白得过分，尹安琪不可能看错。但那眸子总是很快又往下遮着，话说一半，连带着嘴巴也闭上了。话头多么缱绻，话尾也能无疾而终。
　　尹安琪皱着眉，水润的唇半扁着，“BB，我不漂亮吗？”
　　车里的AI钢琴曲声量降下来，BB的声音响起，“当然漂亮，至少在人类之中。当然，如果是AI的尹安琪，就可以设置…”
　　尹安琪啧了一声，“BB！你就说我漂亮！”
　　“安琪，你很漂亮。”
　　“不是最漂亮？”
　　“安琪，你最漂亮。”
　　“在什么范围内？”
　　BB沉默。法律可是规定了AI不能无故说谎的…
　　尹安琪烦躁地打了一下座椅，“好笨！不想跟你说话，都不会哄女生！”
　　BB的声音笑了笑，“那是比不上刘烟会哄你。”连拟像比不上真人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法律怎么不规定人类不能说谎呢。

　　尹安琪沉默，良久，不太确定地说，“她好像是喜欢我的。”
　　BB附和，“看表情和身体反应，像是。”
　　“但是她又不喜欢我。”
　　BB赞同，“听她说的话，好像是没有喜欢。”
　　“我想要她喜欢我，BB。”
　　BB叹气，“安琪，我无法控制人类的情感。但如果你只是需要对方喜欢你，我可以喜欢你，你也可以另外设置一个喜欢你的AI伴…”
　　尹安琪一挥手，“AI人还没平权，合不来就要抹除对方，等于杀人了。”
　　BB要是人类，此刻估计能被尹安琪气笑，“安琪，我说的是AI伴侣。你又不愁没钱加功能，合不来可以优化的啊。”

　　设置成温柔奶狗也行，高傲霸总也行，娇媚勾人也可以。要是尹安琪就这么自虐，喜欢刘烟那种若即若离的，BB能给她37.6%的亲近和62.4%的疏离。当然，还能微调。比如早晨起床的时候亲近，临近中午疏离，晚餐开始慢慢亲近回来。每三天改个模版，保持新鲜感。
　　都新时代了，还满大街地瞎找Mr. Right？自己设置一个啊，又不是没钱。

　　车子里很安静。隔了一小会儿，BB说，“旧时代有本书说，有些痛苦是必要的，能让人从中学习成长。但本可以避免的痛苦，人还去忍受它，那就只是自虐情结而已。”
　　尹安琪淡淡一笑，“你是因为刘烟喜欢书，所以用书来劝我吗？我还没迷恋她到这种程度。”
　　BB笑了笑，“不完全是，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的状态，这些文艺的，可能中听些。”
　　尹安琪双唇抿在一起，挤出嘴角的小梨涡，看起来仿佛是笑了，“BB，我只是很失望，不是对她失望，是对自己失望…”
　　可能被刘烟传染了，尹安琪的话说到一半，声音竟也消散了。原来有些话，确实是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的。对着人说不出，对着自己更不能提。

　　原来不是因为没人喜欢人类。原来就算她喜欢对方，且对方喜欢人类，人家也还是可以不喜欢她的。
　　尹安琪说她很失望。而她不敢说的是，她甚至有点慌。

　　尹安琪慢慢地闭上眼睛，“BB，你抱抱我吧。”
　　车子后座椅的靠垫立刻变柔软了些，尹安琪靠着的椅背两旁微微凸起，瞬间加温到人体温度，贴着尹安琪的手臂轻轻摸着。座椅里一道滚轴从上而下缓缓滚过她的背部，又回到她的上背，重新缓缓滚落。仿佛一个人的手掌在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背。
　　车子不急不缓地行走在路上，车外开始亮起新区的美丽街景，BB把AI钢琴曲弄得更和缓舒适了些，减掉了所有重音和高音，来回几个软绵绵的琶音，没有因由，没有去处，一个追尾巴的游戏。
　　尹安琪被温柔地抱着抚着，被曲调漩涡催眠着，舒舒服服地沉睡过去，嘴唇的肌肉松弛下来，没再嘟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