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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一条死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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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江与济通河相交,乃是邕州和广信府的交界处,槐江以西乃是邕州,以东是广信府,其间大山环绕,层层叠嶂。
兰时一边搀扶着沈行之在山林中穿行,一边用匕首斩枝开路。虽是冬季,山中林被依旧茂盛,尤其是地上灌木枯枝密密匝匝,兰时身上的衣衫,鞋袜渐渐被尖厉的枝条划成了碎片,渗出了血。渐渐地,兰时累到实在走不动了,双手也酸得挥不动匕首,她不由得停下脚步,扶着树干喘息道:“这是什么山,走了这么久还没看到山顶?”
“云山,翻过这个山头便是安休县!若能在安休县寻到马,半日便可到广信府!”
“那我们还要多久才能翻过去?”
“快了!”
沈行之话音刚落,刹那间一只箭簇如闪电般划穿密林朝他们射来。沈行之眼神一厉,将兰时扯过来挡在身前,借着她手中的匕首用力朝下一斩,弩箭应声落地。
那箭簇最近时离兰时不过一尺,她甚至能闻到箭头上带着铁锈的生冷气息。兰时吓得脸上血色尽褪,将手中的匕首往沈行之手上一塞,转身躲到了他身后,紧紧抓着他的后衫。
沈行之皱眉看了她一眼道:“你不跑,躲我身后作甚?”
兰时嘴中发苦,心里生出怒气:“你拿我挡箭!我可一点没看出你有让我跑的意思!”
“匕首在你手中,我不将你拉过来,拿什么斩箭!”
“什么时候了,你还与我吵架!若是闲得慌,就省点力气杀敌!这群人跟臭虫一般甩也甩不掉,当真可恶!”兰时恨恨出声。
林中窸窸窣窣之声越逼越近,树枝晃动之中鸟飞兽走,四五个黑衣人左手持弩,右手持刀从林中钻出,站在三尺之外,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们。
剑拔弩张之下,林中气氛渐转森冷。
“你们究竟是何人!”沈行之语气冰寒道。
对面的黑衣人如入了拔舌地狱的厉鬼沉默不语,他们短刀同时起势,脚下落叶横扫,风驰电掣般朝沈行之袭来。
沈行之将兰时挡在身后,一边护着她,一边和黑衣人厮杀。
黑衣人下手干脆利落,招式凌厉,沈行之一柄短刀匕首就算是再灵活,一时间也难挡四柄长刀利刃。
沈行之干脆将匕首丢给兰时,朝着其中一个黑衣人急冲过去,抬手折断他的手臂,抢了长刀。
趁手兵器在手,沈行之周身势气大涨,一息之间连杀了两人。
剩下的一人见沈行之杀气甚重,故伎重施朝着惊惧不堪的兰时砍去。
兰时眼惊恐地看着越逼越近的黑衣人,双脚像是灌了铅一般无法动弹,她绝望地大叫一声:“沈行之!”
沈行之转身,手中长刀如利箭般抛出,将黑衣人一刀贯穿。
黑衣人身上的鲜血喷溅在兰时的脸上,顺着她的脸颊,脖颈慢慢滑落,胸前湿哒哒地一片猩红。
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紫宸殿中漫无边际的血漫过台阶像海水潮汐涌了过来,浸湿了她的膝盖,将她一点一点吞噬。
殿中的婢女前一刻还在与她说笑,下一刻她的头颅就被斩落滚到了她的脚边。
她还那样小,稚嫩的脸痛得扭曲,如此绝望,如此仓皇。
沈行之捡起地上的短刀,浑身是血地走到兰时身前。
兰时看着沈行之凶悍的模样,颤着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她的双眼渐渐模糊,有些分不清面前的人究竟是沈行之还是李严。
殿中婢女一个一个被砍掉了脑袋拖了下去,她不记得过了多久终究是到她了。
两个内侍将她从血水中拖到李严面前跪下。
兰时仰望着他。
李严像是世上面相最慈悲却又最冷酷无情的佛像站在大殿上,带血的手捏住她的下巴道:“朕要将你吊在城墙上!你与朕赌一把,你等的人会不会一箭射死你啊!”
兰时身体渐僵渐冷。
沈行之见她牙关紧咬神情异常,赶紧伸手掐住她的下颌用力一按,牙关撬开之时,泊泊的鲜血从兰时口齿中流了出来,沈行之心中一惊道:“你为什么咬舌头?”
兰时手指紧紧抓着沈行之带血的袖角,浑身发颤。
她眼神呆滞地看着沈行之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沈行之一愣,看了眼身后满地血腥:“不想死就跟着我!”
说完一把攥紧了兰时的右手,带着她朝着安休县的方向奔去。
兰时冰凉的手被沈行之灼热的掌心包裹着,终于回了些神。
跟着他就不用死了,跟着他就不用死了...
兰时脑中再也想起任何事,只知道跟着他不要命地奔跑,丝毫不敢停下。
她怕,她怕停下来,怕回过头身后全是漫天血海,是满殿婢女的头颅。
兰时跟在沈行之身后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什么地方,直到林中天色渐暗寒风呼啸着拂过她的鬓发,沈行之终于停了下来。
他松开兰时的手伏地听了片刻后,扒开一处狭小山洞前的荆棘,钻了进去。少顷间沈行之从洞中钻出,语气轻快道:“此洞倒像个缩口宽肚的宝瓶,洞口虽小洞里却大得很,可够两人藏身!”
兰时怔愣地看着沈行之,他明明离她这样近声音却越来越远,那张俊美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直到她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沈行之一惊之下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兰时的脸贴在他散乱袒露的胸口上,烫得吓人。
沈行之拧眉,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心道一声不好,他只知拽着她跑,却不知她何时起了高热,赶紧将她拦腰一抱钻进了洞中。
昏沉之中,兰时感觉身子腾空,随后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沈行之抱着兰时走进山洞,将她放在地上,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不似以往那般冷酷反而带着一丝担忧,轻柔而和缓像是生怕吓着她一般。
兰时眼睫轻颤,强撑着睁开了眼,喃喃道:“原来你也会说人话。”
沈行之一愣,淡淡道:“不过是看你死了没有!”
兰时轻扯着嘴角一笑,虚弱无力道:“多谢挂念,我一定活得下去,活得比你好,比你久...”
沈行之见她还有力气刺自己几句,想必是没什么大碍才放了心。
方才被黑衣人追赶加之兰时高烧,沈行之一直神经紧绷,现下脑中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下来,他才发觉从脚到肩,身上所有的伤处像是被千百毒虫啃噬,剜骨剔髓一般疼得他额上青筋直跳。
洞中虽说没到不能视物的地步,但也看得不甚分明。
沈行之一瘸一拐地走到石壁旁,避开了兰时的视线,自脱了衣物擦干了身上的汗水后,又撕下了几块中衣胡乱将伤口勉强裹了,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
“沈行之...”黑暗中响起一声虚弱的女声。
沈行之微睁开眼,淡漠地朝地上那团纤细的身影看了眼。
兰时叫完他的名字,像是睡熟了一般半点声响也无,连呼吸声都微无可闻。沈行之不由得直起了脊背想看得更清楚些。
见她不知何时蜷缩起身子微微发着颤,沈行之心中顿觉不好,急忙冲了过去。
他俯身一看,兰时烧得面色潮红,脸颊上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汗湿,杂乱地贴在鬓边。她的眉头轻蹙着,眼神分明已失了焦距,却依旧紧紧盯着洞口的杂草,好似那株草是她杀父仇人一般。
沈行之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了眼,实在不甚明白她眼中的含义,道:“你是不是冷?”
兰时嘴皮子动了动,气若游丝地发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沈行之贴在她的唇瓣上听了片刻后,淡淡道:“原来是冷的!”
说完甚是好心地脱了身上的外袍往她身上一扔,沈行之身材高大,外袍自然也十分宽大,这一盖几乎是将兰时从头蒙到了脚。
只不过兰时不见丝毫好转,反而抖得越发厉害了,沈行之见状毫不犹豫地又脱下了中衣盖在她身上。
这是什么千年扫把星转世!
兰时本就浑身滚烫,恨不得泡进冰水里降温,沈行之这两件衣服盖在她身上真真是火星子烧屋子,没水用油浇!盖就算了,竟然盖她脸上堵住了她的口鼻!
兰时烧得浑身乏力连说话都费劲,如今张开嘴跟条被捕上岸的鱼一般,破锣嗓子倒抽气,抽的还是过滤得只剩下一层的空气。再这样闷下去都不用黑白无常带路,她干脆麻溜地自我了断得了。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兰时手指动了动,像个垂暮老人一般颤抖地从衣服里伸出一只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将头上的衣服扯掉,只是那手方接触到衣服便被一只大手抓住。
“摸着也不冷?”
半道截和的沈行之甚是体贴地感受了下兰时掌心的温度,喃喃道。
被蒙头的兰时脑中一阵电闪雷鸣,绝望地翻起了白眼。
沈行之嘴角轻扯,将她头上的衣服轻拉下来。兰时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一块浮木浮出了水面,瞪着赤红的双眼,拼命地朝胸腔中灌着空气。
沈行之似笑非笑地看了一阵,突然凑到兰时耳边,用最温柔而缱绻的声音说着最狠厉的话:“你若再骂我王八蛋,我就丢你出去喂狼!”
沈行之低头紧挨着她的脸,呼出的气清浅地打在她的肌肤上,像是拿刀一下一下地刮着她的脖颈。兰时吸了口气,一阵浓厚的血腥气混着清冽松木香的气味肆无忌惮地往她口鼻中钻,激得她浑身战栗!
兰时眼睫轻颤朝他看去,沈行之狷狂邪魅的脸上挂着冷酷的笑意,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历史洪流中流淌出来的真理告诉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时,除了等死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死。
什么风骨气节,梗着脖子大言不惭来一句:“我说的就是你,你待怎样!”那都是屁话!
他待怎样,他能杀了你啊!
兰时十分识时务地抿紧了嘴,将自己当成了一条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