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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惊鸿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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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特别篇:失之交臂】
江湖与尘世,飘远与喧闹,这之间并没有向左之处。那些江湖传闻中的剑客可以踏足酒馆,借着酒劲与众人攀谈社稷政事或凡尘琐事;那些官宦世家也可以黑白通吃,用利益与浪迹天涯的游子相绑定。
只是这踏足两岸之人,即需一技之长,又需智谋才识。
若只是一腔热血的少年……
……
城内,晌午,市中的酒店人头攒动,吆喝和攀谈的声音热闹而忙碌。三两好友相聚坐着来点酒和小菜,便可以攀谈起天南地北。
“诶诶诶,你听说了吗?”“什么?”“王府的大少爷前些日子杀母弑父的事情!你这都不懂?!”
“你是说那个王府?”“你傻了?惠城上下还有几个王府?”
那个家世显赫的王府呗。他夹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不动声色地继续偷听着。
“搞错了吧,他们家大少爷一向温和待人,怎么会杀人呢?倒是那个蛮横的二少爷……你打听错了吧?”
“没错的,官府接到报案赶至现场的时候屋里就他一个活人了。他就端坐在那那两具尸首旁边,波澜不惊得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那……他弟弟所在何处?”
“官府逮捕了大少爷,搜查了整个宅子。王府的下人们全都跑掉了,而那位二少爷不知所踪。”
“这……有没有可能是被其弟栽赃嫁祸?”
不会的。他冷哼着,饮下一杯。
因为那个恶棍,早就死了。
“客官……”
他还想继续听这段有趣但滞后的八卦,但店小二的呼唤却打断了他的偷听。
“什么事?”他习惯性地抓起剑。
“这位客官……”店小二讨喜地捧着笑,“是这样……小店这门面窄小得现在真是人满为患了。我看客官是一人来的,便想替新来的客人问问……能否拼个桌?”
他皱着眉,本是不愿意被叨扰清净的。但在即将拒绝之际,他看见了那位“新客人”。
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好。”“客官您真是善解人意,我这就为您加两个小菜!”
小二托着盘子快步赶去伺候一下一位客官了,他便也转过目光,看向一身白衣款款落座的来者。
如此别致的眉眼与冷淡的气息,他可没在城里见过。
“这位客人不是惠城人吧。”他斟了杯酒,推了过去,“相当面生呢。”
白衣青年的眸子浅淡挑起短暂看了他一眼,便端起推来的酒杯。他看见青年将那酒杯在唇前微顿,随后才将那淡酒缓缓倾入口中。
虽说这人的身体不算壮硕,但仅是这几个动作便可以判定其绝非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
“确实,我不是惠城人。”
模棱两可的陌生口音更让他觉得这人的身份并不一般,血气方刚的少年就这般来了兴致。
可接下来的话便让他愣了神,出了一身冷汗。
“剑谭仪典的剑首,我们见过的。”
白衣青年这般轻描淡写的模样像是只说了件人尽皆知的寻常事一般。但这不可能!
诚然,他确是在半月前赢下了剑首的称谓和那二百两黄金,但他既没有抛头露面亦独来独往,甚至连赢下的黄金也未曾去领下而是全送给败在他手下的那位穷人家了。
他确定无人见过他的真容!
“散尽黄金接济百姓,确是仗义。”白衣青年毫不在意他脸上的诧异,平静地为自己斟酒,“但你应该为自己留足后路,更不该涉入他人恩怨杀了那位蛮横的二少爷。”
一个个本不该被知晓的秘密一个个蹦出,青年步步紧逼的模样好像下一刻就会当众宣告他苦心隐藏的身份。紧张与不安迫使他从袖口中抽出匕首先发制人,从桌下越过用刀抵上了青年的胸腹。
“给我闭嘴。”他咬着牙,像只炸毛的猫,“你应该知道我能杀了你的。”
他的威慑收效甚微,青年手上的动作都没有停顿,连向过来上菜的店小二都没有暗示。他的心中越发忐忑,却也只能看着青年慢条斯理地开始品味美食。
“兄长是对的,这家店的鲫鱼豆腐确是一绝。”
青年的手在衣下悄然搭上了那只握着刀的手。他感受到一股力量将他拉向青年,也让他握紧的匕首愈发逼近青年的胸口。
“我不是你的敌人。”
他对上青年若潭水般深沉的双眸,心下一颤。
“年轻气盛是致命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擂台上的对手一般讲武德。”
手腕被松开,但那冰凉的触感却久久未散。青年丢下只吃了几口的菜站起身,抛下一把银子便向店外走。他也匆匆抓起桌边的剑丢下饭钱,急迫地想要追上去。
“等下!”
已经来不及了。那一身白衣迅速隐入人群,他只能看见青年回首的最后一瞥。
“我该走了。”
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好似不复存在,但他确定那一眼万年的惊鸿是真实的而震撼的。他杵在原地,难以释怀。
……
是的,是自己杀了二少爷,但那是他罪有应得。他欺毁下人、玩弄女子,连妇人和孩子都不放过。伺候他的人稍有一点不让他顺心如意就要被鞭子抽打或是丢进笼子被狗群撕扯,这个孽障最后还要踩在他们的尸首上宣告自己的至高无上!这是何等祸害!
这样的恶徒,我杀他,是顺了天人之意!
直到如今,他也是这般想的。
至于那个大少爷……他十分怀疑这打听来的消息。
因为希望他杀了二少爷的,就是这位大哥。
“家门不幸……”他记得那位一向温和得体的少爷是怎么悲痛地向他倾诉的,“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
这般的觉悟让人感叹。若不是他当时带着面纱藏着身份不好行事,他一定要同这位大义灭亲的兄长好好喝上一壶。
“官府将大少爷放出来了。听说是因为尸检报告和下人口供说明他和两老的死无关,老爷和夫人是自杀的!”
“那他怎么能做到波澜不惊的?我看他们一家都是中邪了!”
有道理。他借着烛光擦拭着剑身,从一堆蜚语流言中找到自以为最合理的答案。
不过,事实究竟如何,必然还是要他亲自探索。
剑身归鞘,他看向窗外渐深的夜,从床上跃下,扣上掩人耳目的斗笠,又孩子气地挑了挑眼前的黑纱。
那位神秘的朋友,也不知还能否见的。
……
意外的,王府灯火通明。他伏在屋檐上,知道失去黑暗掩护的自己不可以轻举妄动。
整个地府悄无声息,没有下人步踏,没有风吹枝叶,连街边打更人的声响都被扯得极远。他环视周遭,只看见了无数飘忽的烛火。
他想起那对自尽的夫妇。七日未到,他们的棺木似乎还停在府中。或许,那位少爷正在为父母守灵。但既然如此,这府里就不可能这般安静了。
他怀揣着不解跃进院子,试图寻找出这座死宅中的蛛丝马迹。可随着一声轰响骤然炸响,他急忙停住脚步隐蔽起来。
“你们这群该死的!!”
声响来自前院,随之而来的是滚滚黑雾和一声嘶吼。他看见那些黑烟化为无数碎片沿着廊道四处奔走,最后目光一转向着自己冲来。
这是什么?他侧身躲开,果断拔剑劈开那些黑雾,看着它们化为灰烬散落在地。
这到底是什么?
又是一阵剧烈的撞击,震得屋上的瓦片都在颤抖。他冲到廊上,奔向那源头。
难不成……
“再过来我就杀了他,让兄长陪我一同下地狱!!”
前院里,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团逐步幻化成型的烟雾,看着那位被自己亲手斩杀的二少爷重又出现在面前,顶着歪斜渗血的脖子将昏迷不醒的大少爷挡在身前继续嚣张跋扈。
童年时怪力乱神的传言在此刻得以应验,这样的冲击是可怕的。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回了心脏,阴冷的气息爬满全身。
但没有思考的时间了。那只恶鬼已然转动血肉模糊的脑袋,看向了夺命之人。仇恨与愤怒促使它失去理智,它丢下人质飞速向自己杀来。
他只能举起剑。
……
他记不清后面的事情了。
他只记得山地震动、风云巨变,他抓着自己的那把剑向外落去。
“啧。”
那团黑雾没碰到他,但炸了他一脸。他是被其他的东西击飞的,他看不清。
那身白衣飘过阻塞在眼前的泥泞,来到他身前。
“多管闲事。”
颈部凉意袭来,这样的触感来自青年的肌肤。他最后看向那无奈缩紧的眉梢,便昏睡过去。
似幻若梦,他在客栈里恍惚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安然无恙地坐在床上,却莫名一阵失落。
脖颈上的凉意仍在,像是对昨夜一切真实的证明。他抬手要摸,却触到了塞进衣中的异物。
一张符咒被平整安好地贴在内衣的胸口处,青色的字符像是鬼魅般让人发怵。他伸手想要将其揭下,却在触及的一瞬间看着它凭空而燃灰飞烟灭。
日光照常倾泻而下,路上的车马喧嚣一切照旧,他呆愣地坐了半晌,终于像个大人般叹了口气。
恍若隔世啊……
……
沧海桑田只不过匆匆一瞬,却也让那曾经的年轻人侠客变做了如今退隐江湖的老头。
他摇着蒲扇坐在门前的木椅上,听着穿林打叶声,看着傻徒弟把自己连带剑一起丢出去。
“错啦错啦,你这是要气死为傅吗……咳咳咳……”
旁边的得意门生赶紧帮他顺气拍背:“师傅可别生气,生气伤的是自己。”
“咳咳……像他这个样子,和别人没过两招就死了,我怎么不生气。”他敲着拐杖恨不得上去敲断那崽的腿,“戒骄戒躁,别走为师的老路!”
絮絮叨叨,他又开始攀谈以前那被讲烂的故事。
“想当年,为师也差点丢了性命。那些贼人从剑法里认出为师,为了得到为师赢下的五百两黄金就在饭菜里下了毒,见拿不出来就要杀人偿命。若不是那位仙人送的符咒助我假死逃生,为师五十年前就已经死绝了!”
“是是是……只是师傅,好像是二百两。”“你滚!”
蒲扇扇动,挥剑的急响重新响起。他合了眼,重新躺了下去。
他没再见过那身白衣。
飘飘欲仙,退隐的生活平淡却安逸,他毫无顾虑地倚着,就这样回溯着过去的风雨。
他看见那个年轻少年的背影,只是这次,少年满脸愁容,脸上还多了些久经沙场的风霜。
“这是怎么……”
熟悉而陌生的少年咬咬牙,欲言又止,转身走进风尘。他拖着步子赶紧跟上,随着少年一同深入。
迷茫间,少年进了一间房。他急忙跟进屋,却只看见了空寂的卧房……
以及榻上,那位与记忆里毫无二致的青年。
他像年轻时那样,愣在了原地。
青年沉眠着,对他的到来毫无感知。他能够感受到那股萦绕的衰颓之气,也看得出青年虚弱的气息。
他迟疑着走上前,靠在床头,犹豫着抓起了青年的手。
“又见面了……”
青年的手无力地搭在他那苍老而布满皱纹的手掌中,毫无回应。他只能伏下头贴近那白皙到毫无血色的面颊,感触那停滞的气质和逐步衰弱的心脉。
他要死了。他不由得这么想,即使很久之前他就已经认定这位贵人大抵是地府的鬼差。他很快的哀伤起来,像是即将失去一位老友一般痛苦。
“我该怎么做……”他握紧那只手,颤抖着询问着,“我该怎么救你……”
没有回答,青年紧闭的双眼不会再看他,他只能悲愤地将那只手攥紧在了胸前。
“想起来,他的名字。”
少年的声音仿佛是来自荒原的钟响,若惊雷般轰轰烈烈地砸在了他的心中。
是的,他们绝非初见。在那宏远亘古的岁月里,他们必然创造过长久而壮烈的回忆。只是在那红尘滚滚与黄土茫茫之中,他们都已经忘记了曾经的誓言。
“苏……”
浑浊的老泪纵横而下,他撑起那行将就木的老骨头,挑起青年的下颚,久别重逢般吻上了他的唇。
他感受到一瞬共鸣的心跳。
“够了。”少年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已经够了。”
扣紧的手被微弱的力量轻握,他看向床上青年,看着他因逐步复苏而颤动的眉眼挣扎着想要睁开。
“我们该走了。”背后的少年释然地笑,“时辰到了。”
是吗……该走了……
他最后一次抬眼望向青年,松开了手。
我走了。
……
“师兄!师傅他……他……”
“师傅他……寿终正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