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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何谓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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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追忆录:逝者如斯夫】
那是蒋哲辰第一次向自己的“敌人”——一只被怨念操控的魂魄伸出手。他放下所有防备,拿出最大的诚意,期待的看着它。
“我知道的……”他的语调有些颤抖,而那似乎是因为内心的激动,“我可以帮你……”
“把暗号和地址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告诉组织……真的……”
牢门那边似乎有光影闪过,他紧张地回头四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死者撺掇生者的命运,这分明是不被允许的。
他明明知错,却无可避免地选择走上了独木桥。
“我会打电报,我在军校里学过。”他喘着,尽力证明着自己,“我、我绝对是会帮你的,我知道如果这个消息不能被传递出去,整个地下党都有可能被揪出来……”
他试图从对方焦黄的眼里找到肯定和支持,但可惜那具受尽折磨的残魂只是呆滞地看着他,空洞和悲伤。
他本就没必要问他的,他没必要给自己找这个不成立的理由来掩盖自己的欲望。是他自己想,而非这位殉国的战士。
他又一次局促地回头看向门外,虽然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握紧了双拳。
只是一次,就一次。
没什么问题的……
于是他违背了规章,他摇动了不该摇动的铃声,让那人的灵魂附身在了自己身上。
他确实看见了那条密语,他也确实顺应对方的想法将电报发了出去。
但随后,不可控的一切便发生了。
铃声的影响范围比蒋哲辰想象中的大得太多,整个居所里暂时扣押的魂魄都受到了影响。它们都附在了蒋哲辰身上逃了出来,包括那些恶贯满盈的恶鬼。
他被操控着做了很多很多多余的事,多得他无法估量其影响。
他在一片混乱和鼎沸喧嚣中被推搡着向前,等抬起头时,他看见了父亲。
曾经的父亲。
他看见生前的自己——那个过于理想而盲目崇拜的少年,活在父亲和党派人士们用言语塑造的乌托邦里,正拿着用“志向、理想、信仰”冠名的猎枪,将子弹射进曾经志同道合的同学胸口。
少年的他,表情是那样的冷淡。他擦去脸上的血液,抬起枪口对准了他背后的生灵。
“不要!”他挥舞着双手,扑向那枚子弹。可子弹却穿过他虚无的身体,夺去他所想要守护的人民。
那股浑浊而不属于他的怨恨与他本身的愤怒相交织,他几乎失控地冲上去,一拳拳打在那少年的脸上,将对方撕成碎片。
可待眼前的血雾散去,他看见的身下伤痕累累的苏北冥。
操控他泄愤的魂魄正一个个从他身体里散出,逃向四处。蒋哲辰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手,和被自己扯出的各种脏器。
“苏……北冥……?”
那只铃铛从苏北冥的手中滑落,再没发出声响。
苏北冥甚至没有还手。
为什么那颗子弹永远会偏离轨道……为什么他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又在窥视到真理之时,在悔过中与救赎失之交臂……
……
他在苏北冥的“尸体”旁边坐了很久,终于积攒了些力气支撑他站起来。
现场仍很是忙碌,从他体内逃逸的魂魄正在被重新追回关押。他听见有人汇报说尚且有一只恶鬼下落不明,他想着或许就是控制他杀了苏北冥的那只。
哦……他杀了苏北冥。
他瞟向身边的那具骸骨,那具被他开膛破肚血肉模糊的残躯。他几乎是直接扯断了苏北冥的肠子,他想象不到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他低头看向那双仍在颤抖的手,只觉的恶心无比。
看看他又干了什么?
真不错,他又做了错事。
内心的声音戏谑地嘲笑着,他居然也就这样干巴巴地笑起来,像是疯了一样。
荒谬的一切仍在继续,四周的所有人似乎都可以避开他,视而不见。他和苏北冥就这样遗留在现场的中央,好像很久该在那里一样。
他猜,是没人想要来处理他、和他扯上关系了。
他知道苏北冥一定生气了。
但他不能就这样一直坐在这,这是他犯下的错,他该自作自受。
他只能又一次强忍作呕地看向那具尸体,他看见了苏北冥那半睁的眼睛和发白的眼球。
他闭上眼睛撇开脸,伸手慢慢合上那双目,随后脱下那件染满鲜血的外套裹住了北冥不堪地模样。
他托起他,北冥的手臂便晃荡着挂下。
他就这样抱着那具被舍弃的假身,接受着旁人各种各样的目光,走回了回来。
他在门口遇到了白鸳。她拿着一份电报和文件,正风尘仆仆地从房里赶出来。当时的蒋哲辰并不清楚,那份电报正是自己发出去的那份。
他想问问白鸳这废弃的假身该如何处置,该放置在哪里。但白鸳却只是无奈而担忧地望了他一眼,便又快步走了。
他只好就这样继续往屋里走,他猜到了苏北冥在书房。
“我不想会客,让兄长回去。”
地府的传信使滚了出来,在他面前。他侧身让了半步,看着它灰溜溜地离开了。
他僵直地站了一会,终于还是抬头看向了书房里的人。
“我……”“看看是哪个圣母回来了?蒋哲辰?”
苏北冥安然无恙地站在窗边,吞云吐雾地好像刚刚并没有死过一次。他全身一颤,只好低下头去。
“低着头做什么?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你,蒋哲辰,生于军政世家,在令尊的教育下成长进了军事学校,毕业后便被安排到了军队工作,参与了1927年的那场□□政变。”
“你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吗?”
指缝间,那些来自尸体的鲜血仍然滴滴答答往下掉着,渗入昂贵的毛皮地毯里。他一言不发,只能沉默着听着那声声控诉。
“哼,瞧瞧你这样,你是该觉醒了!否则你只会是个活在父权主义里的应声虫,优柔寡断眼看着倭寇一点点蚕食国土却置若罔闻!”
攘外必先安内。他仍记得父亲是这么说的,他也确实是优柔寡断!他在自我怀疑和党国忠诚中反复踱步,于是便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看着一切走向不可挽回的地步。
“但你已经死了。”苏北冥狠狠拍在桌子上,震得烟灰缸都弹了起来,“生前的错生后再补,那就是火上浇油还自我欺骗罢了。”
“可……”大抵就像濒死的人会蜷缩起身子安慰自己那样吧……蒋哲辰突然想反驳苏北冥,想告诉他自己做的是有用的。
“呵呵呵……你是没错,但你睁眼好好看看,你都保护了些什么?你放出了整整十五只中高危险程度的恶鬼。十五只!你是救下了一些人,但其他无辜平民呢?你怎么就可以视而不见呢?”
是啊,他没办法视而不见,他早就知道自己不该犯这个错的。
“沉溺历史的懦夫,能做的只是徒增他人的苦痛。”
他是懦夫……
蒋哲辰克制不住地战栗起来,那些言语同二手烟一起钻进他的肺里,刺痛他的五脏六腑。但他不能让自己停下呼吸,因为手中那个“苏北冥”的肚子正从里面一点点掉下碎掉的肝脏来。
“滚出去,站在那很好看是吗?”
他恍惚着,迟钝地转过身去。
“回来!”苏北冥墨黑色的瞳孔斜睨地瞟过来,“你把假身带回来了。”
他垂着眼,无精打采地看着怀里的东西。
“放下,还是说你打算留下它作为你辉煌成就的证明书?”
苏北冥收回目光,将手中那根烟嘴最后一次吸入,接着便发泄似地将它摁碎在了烟灰缸里。他看见苏北冥又取出一根,点燃,然后吸入。
他低着头,他想说一句抱歉,但他也知道那没有一点屁用。
“我……”“滚下去。”“……是。”
他蹲下身放下酸痛的手臂,将假身小心地放置在了地毯上。黏糊的血液粘连在他的身上手上,那些触感和他真实感受过的没有任何区别。“苏北冥”惨白死灰的脸转向他,失色的唇瓣似乎还说着濒死之际的怨言。
他不想看了。他摇晃着起身,离开了。
……
“九千九百五十六,九千九百五十七……”
站桩毫无感情承受着他的出击,陪练的小鬼面无表情地报出数字。
他一次一次出鞘挥下、收刀入鞘,接着是下一次把刀、收刀、拔刀、收刀……
“九千九百七十八……请加快速度,手臂挥直。若动作不标准我有权拒绝继续计数。”
蒋哲辰弓身站着,没什么力气和他争辩。他努力接续呼吸,继续挥出下一刀。
“不规范……不规范……不规范……蒋先生,请您认真……”
诡异的刀光微转,径直向着脑袋飞来。若不是小鬼躲得快,这时候已经尸首分离了。
“滚……否则我杀了你……”
小鬼皱眉,翻身爬起拿着计数板打小报告去了。
耳根清净了,身体也不自觉地向要坐下去了。但他还是努力把刀柄持起,稳住身型重新对准了站桩。
走马灯一般的影像一帧一帧划过,各色的情绪相互振铎交织最后变得鲜红。
沉溺历史的懦夫,能做的只是徒增他人的苦痛。
他想着苏北冥所说的那些狠话,他挥下刀去。
他知道这句话没错。
……
天空还蛮蓝的。
一个发着白光的影子走过来,他恍惚中难以分辨那是东方的神仙还是西方的天使。
什么东西被扔到了脸上罩住了天空,他一下子就看不见了。他没力气将那片黑暗从脸上扯开,因为他已经快不认得自己的手了。
“你的外套。”
苏北冥你……你还是闷死我算了……
笼罩被撤去,他游移的目光看见苏北冥蹲下身,托着腮帮子像是观赏展品一样端详自己。
他坚信自己现在只剩一口气的样子和刚刚那具死尸相比,半斤八两。
“苏……北冥……”“我在。”“我很……抱歉……”
苏北冥挑了挑眉:“看来成果不错。”
确实不错,知道怎么样让我不死就把我往死里折磨……但是这是自己活该。我只是个废物、孬种,我被怎么揉捏都是活该的。
“苏北冥……”蒋哲辰想起今天发生的凡斯种种,终究泄了气,“或许你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我这种懦夫……死了好……”
“哦……请别死。”苏北冥眯起眼看他,那一瞬间,蒋哲辰好像看见了一丝怜悯。
一定是又看错了。
“刚刚我说得可能有点重,别往心里去。你还是有价值的。”
“你还活着,并且在我身边。”
“这便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