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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七日:金石之争(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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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天催月落,寒鸦悼星沉。
冬至后第七日,寅时末。巫凰山中千里冰封,杳无人迹,一片银白肃杀。此间风雪既停,那未完成的扶源幻境,也如青女揭下了面纱,闭目打坐,静待黎明。
一株披满雪晶的桂树下,篝火将息,白烟袅袅。月琢背倚枝干,屈膝半坐,不时调整着双臂,尽量给怀中之人腾出舒适的空间去依靠。
昨夜饮酒之后,临岚睡得很深,至今未醒。月琢低头一望,见她身体紧绷,眉头轻蹙,神情悲戚,似乎做着什么噩梦。
他当然知道令她惶然不安的梦是什么——因为,那也是他铭记千年的遗憾。
月琢不禁伸手拂开她额前鬓角的乱发,又顺势托住了她的螓首,让其不再因噩梦而战栗。
这一夜说长不长,但却像是真情实感地体味了戏台上主角悲欢离合的一生。散场之时,连观众都身心俱疲,相顾无言。
前尘入梦,千载如戏,原来只需经过五更。而他们,既是戏外的观众,又是戏中的主角。
月琢清醒后,一直回想着昏迷前的种种。他故意寻来真酒,不止是为了激发灵力以制成扶源幻境,其实还有另一层目的。
然而,酒意迷心,无形中放大了人心幽微处的七情六欲。月琢不愿自己堕入醉生梦死之境,遂化羽为刃,放血自救。
不曾想,临岚以为他中了毒,竟主动尝了那坛可疑的酒,与他共苦。
奈何月琢身上的伤口太多,临岚不及探明,只得先用木灵为他稳住伤势,以免他失温而死。
她一心救他,灵气被酒气干扰,毒性侵入心脉,便也昏睡过去。
而今,他的身子已经回暖,理应将她推开或扶正,不能再无底线地依恋于那不属于自己的温香软玉,但他舍不得。
千年前,这份温软被冰冷的刀锋剜尽血肉,只剩一副淋漓的枯骨。千年后,他却只想实实在在地抱她一会,让自己确认,她还活着。
千年前,他只是一个刚刚化形、修为低微的弱小神族,就连她被雍兵抓去凌迟都无法亲见,只能一块一块地敛回她散落在刑场的碎肉;千年后,他的灵力虽已难回巅峰状态,但要将洛永离、陆无鉴这等妄图伤害她的蝼蚁踩在脚下,绰绰有余。
月琢深深记得,苻楹死于辛巳年九月初七。那天正好是霜降。
白日里烈阳化血,夜半时霜冻彻骨。她的遗体,就那样残破不堪地曝于街头,无人来敛。也许到了明日,就会被雍兵丢去乱坟岗,随手掩埋。
月琢顾不得自己还未修好的人身,趁夜现出紫凤原形,载着她破碎的尸骨,一路施法唤魂,一路向东飞去。
彼时东海之上,隐藏着不少遗世独立的灵岛,岛民皆淳朴善良,未曾与汉人融合,也不懂世间险恶。
月琢抵达一处灵岛后,便尝试以古语探问岛民首领,可否容他在此为枉死的苻楹重聚魂魄,送她往生。首领约略听了苻楹之事,深感惋惜,竟允许月琢将她葬于岛上最具灵性的一棵古树之下,并祝祷她忘却前世,再入轮回,勿携悲苦,勿生执念。
月琢震惊之余,大为感动。入世不久的他已然深知,那隔海相望的人间,再难有这般至真至善之人。
谢过首领后,月琢用最温和的灵力,一点一点复原了苻楹零落的尸身。若要入土长眠,他想让她体面地睡去。
首领在旁看着,喃喃念起了祷词。
不消半刻,月琢手中灵光止息,但他的手僵在半空,不忍收回,也不敢探出。
眼前的苻楹就像一只精致的瓷瓶,即使修补如初,仍然可见四分五裂的伤痕布满她苍白的躯体。
他闭目横心,大手一挥,让温润的灵土彻底覆上她的睡颜,护佑她从此不被外人侵扰,不为世事所欺。
祈祷结束,首领就此告别,徒留月琢静静地站在苻楹之墓前。
一阵海风吹来,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有一粒清露缓缓滑过了脸颊,很沉重,也很不甘。最后,它还是消弭在冷漠的风里。
苻楹死了。他默念道。
月琢抬起手背,擦过那道莫名的水痕,殊不知,它早已淌入肌肤,混入烟尘,坠入泥土。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为一个鲜活生灵的陨落而流泪。
两百岁的月琢并不懂得“情”之一字,可一千一百岁的月琢懂了。
恍惚间,视野再度迷蒙,鼻腔微微酸热。月琢仰头,靠住树身,凝眸端详着亭亭如盖的清冷枝叶。然而,当年无声的悲痛像是一种延时发作的情绪毒药,不由自主地侵占了脑海,令他眼底逐渐蓄满泪光,无论如何凝目,也看不清枝头薄雪。
他喜欢她,恰似毒入肺腑,深不可医。
“好痛……”
怀中女子被梦魇住良久,终于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月琢心底惊喜,匆匆拭去泪痕,下意识安抚女子,不料她紧抓着月琢的衣襟,猛然张开了眼。
“我……还活着?怎么会……我竟然没死!”
临岚气息紊乱,自言自语,一遍遍抚过自己的完好身躯,似难以置信。
“你醒了……便好。”
月琢趁她不注意,悄然松开了任她拥眠的臂膀,退回到恋人之外、朋友之间的安全距离。
他们从来也无私情,心怀坦荡,天地可鉴。
等回过神来,临岚立刻望向月琢,才发现他这次出奇的沉默,竟对她的满腹疑惑不置可否。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冉冉升起的晨曦中渐趋晦暗,与过去并无不同。但因雪原冷白,曙色耀眼,他目光下垂,更显悲悯。
他们借着酒劲,捱过了夜长梦多的第六日,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又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忆及前世,临岚心中五味杂陈,不想过早地挑明自己的身份——实则怕他尴尬,更怕自己尴尬。
于是,她佯装自然地撩起月琢的衣袖左右查看,淡淡问:“你的伤呢?”临岚心知他下手极有分寸,想来并无大碍。谁料她动作突然,竟令月琢一惊。
“我、我没事……”他心跳慌乱,响若擂鼓,身体却如木石一般僵化,任由临岚摆布。
果然,月琢两臂光滑,仿佛从未受伤。她似还不放心,移目至他略微松乱的领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解开衣襟检查一遍,却被月琢及时按下了蠢蠢欲动的手。
临岚不觉双耳微红,瞪着月琢道:“恢复得倒是挺快。所以你昨晚宁可逞强自残,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是想看我为你白担心一场?”
“你也喝了那酒,就知道没有必要。”月琢答非所问,心虚地别过头去,语声渐小,“但我说的,都是真话。”
“你……”临岚无法反驳,叹了一口气,反而冷静下来,“的确,不是酒的问题,而是幻樱果的余毒未消所致。”
她本来还怨月琢不肯言明真相,但当她亲口喝下幻境之酒时,就都明白了。
他们日前所食的幻樱果,产自西域,本非凡品,又因碧寒在其上施加了幻术,吃起来便如同南疆的野生菌子,极易使人癫狂,步入施术者所欲其步入的幻境。
幻樱果之于幻境,就像一味药引子、一根导火索。
纵使月琢先前已破除了一次“悲喜迷境”,但只要幻樱果尚有余效,不论神鬼,皆会因自身灵力的消耗而对外界事物疏于防备,从而心生妄念,再入幻境。
与其在最终一战时暴露弱点,给洛永离可乘之机,不如将自己最无防备的一面,展现给最信任的人……
临岚仔细一想,双颊微烫。扶源之夜,他本是借口出去找个地方隐蔽一会,独自忍受灵力暴走之痛,若非陆无鉴相扰,不会这么快在她面前发作。
幻境之酒虽乱了他的心性,但也让他识得了临岚的真心——情急之下的选择大多从心而为,最能看出一个人是否心口如一。
千年前,月琢为了助苻楹转世,自愿舍弃两百年修为,退化原形重新修炼,却未抱有一丝私心。
千年后,两人相逢于不识,相知于点滴。当他无意间知晓临岚对他亦有情意之时,该是多么心动神驰!
而在此之前,他的放手,他的沉默,他的心虚……皆是因为,他还没有亲耳听到临岚对他的明确回应。
“如今余毒已清,我们倒可以找碧寒好好算算这笔账。”月琢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压下了暗地里的殷切企望。
临岚疑问道:“碧寒?他不是出不得僭灵城么,我们还要回去?”
月琢摇了摇头,笑道:“昨夜城外之人,不是陆无鉴——或者说,不是你我所知的‘陆无鉴’。”
“啊,那他是……”临岚半知半解,猜测道,“碧寒又与他换了魂?”
“待会出去一看便知。”
说着,月琢扎起眼罩,正欲起身,临岚却轻轻扯住了他的袍袖。
“月琢,谢谢你……一直护着我。”她倚在树边,面朝雪地,脸色暧昧不明,“如果有下次,我也想护你一回。”
“什么?”月琢好似并未听清,愣愣地脱口而出。
临岚攒了很久的勇气转瞬即逝,再也酝酿不出方才的语气。她索性一转话锋,朗声道:
“我是说……扶源幻境尚未完成,你若把握不好法阵的虚实,不妨借助我的力量。毕竟我是灵体,天生就能分辨现实与幻觉啊。”
她仰起脸,伸出手,向月琢递去。
天光融雪,落在她白净的手心里,却无冬日的清寒,只留下一捧晶莹明媚的热影。
“好。”他毫不犹豫地握住,拉着她并肩站起,狡黠一笑,“你既这么说,那我以后便不会客气了。”
双掌交汇的那一刻,宛如穿透了时光,让两颗分别悸动的心,隔空共振,彼此同频。
幻境之外,飞雪道旁。
一个孤寂的身影坐在溪边大石上,背对着雪山,一袭赭红劲装很是扎眼。
临岚从积雪遍布的山道上缓步走下,遥遥望去,直觉那人身形就是陆无鉴,但总有哪里略感不同。
红衣男子听闻身后响动,迅速站起,回过身来——确是陆无鉴。
“岚姑娘,公冶先生……”
他坐在那里时,天地静默如死;看到来人后,眼中雪景都似活跃起来。
“你竟然没事?”
面对十四年前的恩人,陆无鉴神色复杂,暗自嘀咕了一句,便又转向临岚道:“昨夜贸然喊话,并非我本意。不过有一事,想请二位相助。”
“你与我们立场本就相对,何来相助之说?”月琢虽是朝着陆无鉴说话,却踱到临岚身前,暗暗将她护住。
陆无鉴感受到他的威压,苦笑着摆了摆手:“这次我真心相求,绝无恶意,还请听我说完。”遂将临岚离开巫凰山后所写的手记内容约略讲了一遍。
“……听说洛玖音之父,洛青鸿将死之际,祭司荼月曾以‘星魂归元术’替他召回离散的魂魄,救了他一命,但因荼月灵力不足,而以命相抵。”
提到“星魂归元术”时,陆无鉴眼神微亮,热切地注视着临岚,颤声道:“世上真有这种起死回生的法术?你……身负荼月之魂,可有相关的记忆?”
临岚稍显意外,不知他几时拾去了自己的手记,也不知他看去了多少内容。她仓皇垂眸,避开了他的满眼期待,不冷不热地说:“我本非荼月,自是不记得。况且,这是师父、师娘族中的秘术,连他们都无法驾驭,我又能如何?”
“也是……我不该抱有过高的期望。”陆无鉴眸光一黯,叹道,“起死回生之术终归有违天道,更别说肉身已经化为尘土之人。”
月琢忽然插话:“你问这秘术,是想复活颜路?”
“公冶先生,你怎知我……”陆无鉴猛然抬眸,难掩惊讶。
“你虽命不久矣,但应当还有些时日。可你体内,现下却有亡灵之息。”月琢肃容道,“你是把颜路的残魂引出芷梦,寄养于自身了吧?”
“……没错。”陆无鉴低头承认,“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我真的希望,颜路可以重活一世……不是转世投胎后成为别人,而是作为‘颜路’本人。”
“他这一世太过短暂,如昙花一现……都是我害的。”
临岚不解地看着一脸悔意的陆无鉴,质问道:“你征询过颜路的意愿了吗?身为朋友,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我……”
陆无鉴愣神的片刻,眼光倏而变得呆滞空洞,倏而又归清明。他晃了晃脑袋,突转话音道:“我是自愿的。”
临岚月琢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道:“颜路?”
“是我。”红衣男子眉眼弯弯,笑着与他们打招呼,“两位好啊,百闻不如一见,在下正是颜路。”
临岚也是初次目睹不同的灵魂在同一个人身上切换自如,不由惊问:“那陆无鉴呢?”
“我是残魂,并不影响无鉴本身的魂魄,也不能独自占据一个身体,只是依附于他,才得以显现。”明明是同一张脸,陆无鉴说话时表情深沉凝重,颜路却神采飞扬,尽显少年气,“我清醒之时,他的灵魂便会暂时休眠,只靠潜意识帮我掌控这具身体。”
临岚点了点头,又问:“据我所知,陆无鉴的魂力之所以消耗过快,是因为命中金灵过盛。你……不觉得有何不适吗?”
颜路解释道:“放心吧,我命魂属火,原来的身体承受不住,才会体弱多病而早亡,但在无鉴体内,恰好可以克制金灵。”
“原来是这样……”
“姐姐,容我直说了吧。”颜路微凝剑眉,正色道,“别看无鉴这人平时直来直去,真要到了关键时候,却又拧巴得很。我只好勉为其难,主动做一回他的传声筒好了。”
月琢做了个手势:“请说。”
颜路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
“陆无鉴此次出城,是有条件的。以他的命魂情况来看,本不宜再动用灵力,平白折损余下的寿命,可是……僭灵幻阵一日不灭,我的魂魄便不得往生,而他也不想再为洛城主驱策,戕害无辜者性命。
“得知我的残魂可以被他的躯体接纳之后,他便想把我换出幻阵,条件是他须趁你们二人意志薄弱、灵力不稳之时,拼尽全力与公冶先生一战——幸亏你们昨晚沉得住气,没有上他的当。
“当然了,就算二位只能拿出五成的力量迎战,他也明白自己这么做,根本就是不自量力。这一战,是他的必死之局,也是我重获新生之机。”
临岚耐心听完,半晌不语。倒是月琢不假思索,冷静地问:“他已想好了?”
颜路的灵魂透过陆无鉴的黑眸,紧紧地盯着这个不怒自威的神族男子,笃定道:“嗯!”
“临岚,退后。”月琢袍袖一挥,唤出五尺长杖,一轮紫光巨影便在空中疾旋而过,“咚”地一声矗立于雪石之上。
下一瞬,雪石四分五裂,化为齑粉。
临岚依言退后几步,悄悄握紧云崖给她防身的银剑,仍是对月琢嘱咐道:“你才恢复,不要太拼命。必要时,我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