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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六日:扶源心迹(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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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一连几日,太子都未到偏殿看她。
苻楹养好了身子,便又和往常一样困守宫中,百无聊赖。
经此一事,东宫内外的风声又紧了几分。太子亲卫之首被杀,死因蹊跷,查不出任何线索,丢的是皇家脸面;案发时方圆百里无人,幸存者记忆全无,更没有敌国暗探的踪迹……
唯一的突破口,竟还在受害人苻楹这里。
雍王有意让太子牺牲苻楹,几次提出在朝堂上公开审问此案,并将她作为罪魁祸首处死:
“天下美人千千万,你何必执着于那来路不明的低贱种花女!再寻一个身世干净、年轻美貌的,又有何难?”
但太子不服雍王对其掌控已久,偏要赌一口气,保下自己的宠姬,以示自尊:
“六岁时,我喜欢放风筝,你便命人折断我花了几个晚上做好的风筝骨架,烧毁所有材料,逼我回去读书;
“十岁时,我得了一次很严重的风寒,你却说是因为我疏于习武,孱弱不堪,便叫我饿着肚子去雪地里打坐练剑;
“十五岁时,我在外猎得一只银狐,瞧它皮色精美,乖顺伶俐,便想养在身边作伴,聊以慰藉。你却怕我与它生了感情,心慈手软,竟将它生剥下皮,做成狐裘……”
太子摸着肩头,指尖细细摩挲过那块黯淡发旧的狐皮短衣,眸色深沉。
“够了!”雍王怒极,拍案而骂,“子澍,你整日与那花奴厮混也就罢了,而今为了她,你竟要与我清算父子情义?真是色令智昏……荒唐、荒唐哪!”
太子默跪不语,百官更是哑然。
雍王为大局,太子为自己。于是,两方僵持不下,便是太子这几日都无暇探望苻楹的原因。
他要争一个答案。
苻楹闭门养身的时候,月琢恰巧在王宫四周巡游,以恢复精力。这次风波尚未完全平息,他不放心苻楹一人独处深宫。
几天过去,太子仍是坚持己见,甚至玩起了“冷战”,把雍王派去劝诫的大臣统统拒之门外,油盐不进。雍王无奈,终于允诺不杀苻楹。
——但也绝不可能将她扶为太子侧妃。
一番推拉下来,太子也作出些许退让,隔日就若无其事地上朝去了。他早出晚归,尽心尽责地处理前几天落下的政务,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苻楹。
这夜霜寒梦冷,太子在书房呆坐到子时,方才悻悻地吹灭烛火,悄然而退。
路过偏殿时,但见窗门微开,其内幽暗如穴,寂寂无声。
太子本不欲打扰苻楹,犹豫少顷,还是决定趁她安睡,进去静静地陪她一会。
“……殿下?”苻楹半卧在榻,声音细若蚊吟,“这么晚了,您没回寝殿休息吗?”
“啊,吵醒你了……”他僵在原地,歉然道。
“不碍事,我也一直没睡。”苻楹正欲起身,谁料太子已一步步摸黑走来,坐到榻上。
两人的手毫无征兆地碰到一起。苻楹浑身一滞,柔荑顺从于他掌心的热度,渐渐缩成一团。
“这几日我有些忙,没来看你……不过听太医说,你被暗卫们送回王宫时并无外伤,应是受到惊吓而昏厥,我也就放心了。”
苻楹低着头,不置可否。
太子又问:“楹儿,你真的不记得……是谁杀了亲卫首领吗?”
遥远的窗外好似传来几声断续的鸟鸣,衬得此间夜色愈发凄迷。
苻楹缄口不言,她的面容被隐于长发投落的暗影下,更是朦胧不清。太子握着她纤细的手腕,那只大掌却不觉越来越紧。
默然良久,苻楹忽而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抬起头哀婉道:“我被血迷了眼,没看见。”
一道细微的寒光从她的左袖里不慎划出,闪入她清冷的眸中。太子忽感一阵凉意,不禁放开了苻楹的手,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她。
“楹儿,你已是我宫中女侍,不宜再随身携带此物。否则……”
“会怎样呢。”她侧着脸,淡然反问。
“若是父王再追究起来,我不知该如何保你……”
“子澍,”她轻声叫道,探手拉住太子的袍袖,“牺牲我吧,我不想令你为难。”
太子讶然抬眸,然而尚未问出那句“为什么”,便听苻楹继续说道:
“我出身低微,断不值得殿下因为我……动摇了这二十年来在王宫苦心树立的威名。”
“……”
“如若舍一人便可得到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我不惧成为那个牺牲品。而对你来说……也是损失最小的选择。”
“不是的,楹儿……”太子似乎被说动了,转过头避开她如月光般照尽人心的凝望,兀自否认,“我没这么想过。”
但他先前的沉默和犹疑,无不印证了苻楹的猜想——比起女人,太子其实更喜欢自己的所言所行,在宫中被奉为圭臬的感觉。
权势落地,人人敬畏。而不是屈于雍王之下,空有“太子”之名。
谄媚太子之人不在少数,恃宠而骄者亦屡见不鲜,却无人敢迎着“太子”的光芒,直视子澍的内心。
苻楹不在乎这些。也许一开始抱有的目的便不是上位,所以即使另有所图,但她心下坦荡,不进不退,与太子相处起来,倒多了几分别人没有的真诚。
那夜雍王设宴,普天同庆荆国灭亡之时,她将这几分不多不少的真诚掺在酒里,酿成一杯半真半假的情药,摄取了太子的心。
他身在朝堂,见多了波诡云谲的局势、不择手段的政敌,却从未有人以身为饵,钓他真心,而无所求。他很快便沉醉其中。
在这利欲熏心的王宫里,苻楹清澈如月,是最懂他的人。
可这浊世之月不能长留身畔。太子心知苻楹所说有理,终归狠不下心来,亲手毁掉唯一的知己。
他只能低下头来,动情而不舍地吻着眼前那一瓣柔软的月亮。
苻楹并未推拒,安静地任他舔舐。
片刻温存后,太子解下外袍,披在苻楹的肩上,认真地说:“今夜无人值守偏殿,我送你出宫。”
她没想到,自己以退为进之言,竟真的奏效。太子也没有旁人所谓的那般深情和执迷。
只是这一去,前路未卜,又不知是生是死。
偌大的王宫,是深渊,亦是囚笼;有着拽她无限下坠的力量,也曾予她暂时的居所与庇护。
此后的人生,虽然得了自由,却有更多的艰险隐在暗处,等待着苻楹。
她必须直面。
一个月后……
苻楹总觉得自己离开王城已久,但每晚失眠时仰头一望,月牙儿蘸着星光,一点点将自己残缺的身躯画满,再任由黑夜的墨色一点点蚕食殆尽,也不过一个轮回。
今夜是朔日,与太子送她出宫那夜一样——真是时过境迁啊。
而她,也已经很久没见过月琢了。
刚出宫的那段日子,苻楹不敢在雍国境内停留,便一路向东南,也即荆国故都纪南城逃亡而去。
荆国被灭前,许多世家大族也曾联合官军,奋起反抗,可最终都沦为战俘。这时,每一位族长的态度,就代表了这一方百姓的命运。
顺者昌,逆者亡。有些不忍生灵涂炭、后继无人的族长,便以金钱美女为媒,向雍王换取了百千族民的生机。
苻楹便是被族长牺牲掉的那些无辜女子之一。
当初走出纪南城的那一刻,她回首而望,那城门仿佛一杆极其脆弱的天平,一边载着苻氏家族的生死存亡,一边却是她们这样被迫流离的渺小身影……简直可悲又可笑。
苻楹冷漠地转身,看着以泪洗面的族中姐妹们心想,雍王暴戾,天下皆知,即便委屈求全,只怕也是苟延残喘。
她貌不出众,性格沉静内敛,族长送她入宫,想来也没有指望她能一步登天,做个得宠的妃嫔。谁知,苻楹竟凭着一手种花技艺博得了太子的青眼,转而做了女官。
听说,族长也曾为此欣喜不已,多次遣人给她送来家信,明里暗里地劝她顺杆儿向上爬,顺便为族中子弟谋取更多优待。
殊不知,苻楹一见到那假惺惺的“家书”,便看也不看,随手丢进香炉里烧了。
就在族长纳闷宫中怎么毫无动静,暗骂苻楹忘恩负义之时,太子宠幸女官之事便传了开来。
这也算,误打误撞遂了族长的意吧。
搬去东宫偏殿后,苻楹渐渐与族长失去了联络。乍一想,东宫犹如一座密不透风的围城,寻常消息送不进来也很正常;但她不想深究,也不曾询问太子,唯恐自己的不祥猜测被无情证实。
她的家族……应该彻底不存在了。
这次辗转回到纪南城,望着那一户户熟悉而又破落的空宅,她很想找人打听一下苻氏族人的去向,却迟迟无法开口。
她现在既不是苻家的人,也不是雍王宫中的女官,而是一个有名无姓的江湖游医。
出宫后不久,她便用药草调成毒酒,将自己的嗓音变得暗哑,又用麻布束胸垫肩,让自己的身形更像男人。如此一路逃至纪南,方才没被雍王派来追捕她的暗卫轻易认出。
——是的,她被雍王通缉了。
宫中人多眼杂,原本走失一个侍女并不稀奇,雍王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抓她回去。
不巧的是,听闻太子在她走后经不住思念,病气缠身,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更无心理会政事。雍王察觉后,暗中一问太子近侍,才知他的宠姬苻楹早已失踪。
父子俩就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女官,差点闹到决裂,如今明明都已各退一步,相安无事,为何身为矛盾中心的她,却要独自逃走?
雍王顿觉颜面无光,有一种被无名小卒扇了巴掌的羞耻感和无力感。震怒之下,他派人仔细追查了苻楹的身世,倒也不算一无所获。
苻楹确实只是苻氏家族的一名旁系,身份低到连族谱都没有对她的具体描述。然而,正是这么个籍籍无名之女,却有族长频繁给她寄来的家书。
虽然原件都被苻楹一一烧毁,但是太子那里,还存了不少副本——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苻氏族长对她的一片厚望。
饶是苻楹并未看过这些信件,饶是苻氏族长妄图攀龙附凤、复兴家族的念想早就被太子掐断在萌芽之际……而当这一切落到雍王眼中时,就都变了味。
雍王坚信,是这个颇有心机的亡国女,用狐媚手段蛊惑了自己最听话的儿子,毁了他步步为营、替子澍铺好的王者之路。
雍国太子,因为一个女人,废了。
但雍王不会舍得惩罚自己一心栽培过的儿子,便将滔天的怒气尽数指向了那个弱女子、替罪羊:
“前朝余孽苻楹,勾连亲长,祸乱朝廷,经查证,其罪当诛。现举国缉拿之,凡有线索者,赏银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