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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幸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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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灵扬自学堂出来,抬眼看见那人已站在石子路铺旁,笑盈盈地望他。
柳灵扬下了三两步台阶,书被扣在怀里,快要走到那人跟前,他忽然一顿。
那人站得笔直,也是白面书生,和柳灵扬相同的面相,与记忆中的样貌完完全全地重叠。
桃花眼,浅山眉。
笑起来时又有几分像狐狸,满是意味不明。
“伤的很重?”柳灵扬问他。
鼻尖萦绕着股浓浓的血腥味,柳灵扬垂眸静静看向那人的手。
“很重,快死了。”那人抬手,右手小指捋了捋左边过长的袖子,让多余的一截松松垮垮地堆在手腕前。
柳灵扬忽然又动了,他想了想,走到他身边,说:“去找大夫拿些膏药?”
那人颇为好笑地“哼”了一声,很不服气似的,须臾,含笑的眉眼便全收了起来。
“柳灵扬。”那人问。
“你瞎了?看不见我手里转着的剑是吗?”
柳灵扬一滞:“看见了,你在转它。”
“不问我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柳灵扬顺着他的意思,想了想,自问自答道,“你要杀我。”
柳灵扬罕见的乖巧,在他眼里,像是一支淬毒后的箭,殷启言沉默地看着他。
“谁让你来的?”柳灵扬问。
殷启言的剑带给他的疑惑无关生死。
柳灵扬有些兴致,他从殷启言的身上看到的深深憎恨和厌恶,这对他而言同样无关紧要。
柳灵扬没能得到回应,于是问了第二遍:“是我吗,我让你来的?”
他自己给出了答案。
殷启言好像从他身上看见了不切实际的欢愉。
浮幸的法则本应该是定义和创造,但殷启言无视了这一条。
他不管不顾地洗去了柳灵扬后半生的记忆,也不管不顾地把浮幸的构架架设在了那段被抹去的记忆上。
大忌怎样,被人发现又怎样。
他取代了那人在窗边的位置,他看见的柳灵扬清澈又愚蠢,他终于可以仰天大笑喊出声。
喊什么好呢?
就喊“天下不单只有他一个白痴”好了,让他笑笑,让天下都笑!
所有人都该笑!
他们不仅该笑他的愚蠢,该笑柳灵扬的妄念,更该笑那满满的一厢情愿和抱憾终生。
毕竟有蠢货为此故意放弃了全部的优势。
什么力量,什么不死,殷启言什么也不要。
他不稀罕这些东西,他不要这些东西,这些全部都是柳灵扬给他的走运和施舍。
他要做凡人,他只做凡人。
他要坐到草地上,要敲开柳灵扬旁边的窗,他要笑着和柳灵扬闲话,要把他品尝的最憎恨最深切的痛苦还给柳灵扬。
从哪里开始就该从哪里结束。
他尖酸又刻薄,心胸狭窄得像是专门挑拨离间的小人,他不得不承认柳灵扬即便疯了也比他有风度。
可……
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柳灵扬向他走过来的那瞬间,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脑中也几乎同时回荡起含有笑意的轻呼。
“阿照。”
殷启言觉得自己很可悲。
殷启言没有否认,柳灵扬说的真切。
如果说给谁安一个罪名,问造成现状的罪魁祸首,柳灵扬本就在榜首。
“好。”柳灵扬很快收起了那点奇怪的兴致,他徐徐展开怀中那本书。
学堂上的卷子被领来夹在了书中间,教授的先生朱砂批复,大写的“甲”字覆在工整的小楷上。
夏日午后的天光乍亮,夺目的金乌裂得宛如少水的田埂,云一样铺排在天幕。
突如其来的乌云骤然盖于其上,须臾,天地同光。
“我的推演术一向很好。”柳灵扬抬头看向殷启言。
很早之前,柳灵扬就开始推演。漫长无聊的下午,足够他把窗外的人拎出一根线头,从头推到尾。
柳灵扬推出这是假的,这个世界是假的。
但仿佛是为了保持神秘,他的推演就停在了这里。
柳灵扬无事一般地在小乌龟旁写了字,甚至写完还批下一个小小的落款,留了只手持火把的小人。
而殷启言钟情于尽职尽责地扮演记忆里的那个人。
可能,还是画的太难看了吧,柳灵扬想。
头顶的一层光一层暗的秩序被打乱,它们相互融合,叠加又崩塌。
天象大乱。
柳灵扬压低眉眼,因此眸光很不清楚。
推演需要凭借,柳灵扬无法站在这里凭空施展,推出接下来的命运,殷启言也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柳灵扬短促地笑了下,“但你看上去很恨我。既然是我的授意,那么——这是一报还一报吗?”
他不自禁地感慨:“还真像是我啊。”这时的他,恍惚间已有几分柳灵扬的影子了。
“曾经,我想,假使天地自有因果,自有报应,那便好了。可若这些都早有,那姑且一问,要天地何用呢?”
“真正的众生等同,人与人没有两样,因为谁做了事,同样的好事会换取同样的结果,同样的恶业会遭受同样的惩罚,所有人皆如此,还要天地何用呢?”
“所以求天地无果,即便有因果,有报应,可它太迟又太晚,我等不住垂怜。”
“一报还一报,这不是天地给的因果,这是我给你的,是我们的确幸。”
“故我所求,不为天准,不为人知。前路遥遥漫漫,歧路难若登天。”
“矢志不渝,情深不悔,我永不回头。”
柳灵扬手一松,怀里的书坠落在地。
他轻轻覆上殷启言的手。
其实柳灵扬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冷静,他手是抖的,人是抖的,清秀的脸面苍白如纸,仔细一些,尚能看清眼里含着的热泪。
他有恐惧,他在害怕。
尽管他曾诚心求死,但除去后半生记忆的他青涩稚嫩,生死对他来说不是运筹帷幄的利器,而是未来的他要求现在所承受的代价,是他为自己找来的因果。
“杀了我。”
柳灵扬借着殷启言的手抬起那把剑,他实在太怕了,眼里近乎于虔诚的汹涌被无边的恐惧吞没。
“杀了我。”
柳灵扬找不到能让他不再害怕的引子,索性睁大眼睛直直看着殷启言,眼泪划过脸颊,他强迫自己就此顺从。
“不要犹豫。”柳灵扬毫无底线地蛊惑他。
本该是一场热烈的搏杀,柳灵扬应该煞费苦心地逃离浮幸,百般试探,百般躲闪,殷启言便可顺势解决所有。
可柳灵扬表现得听话顺从,弱小胆怯,和当初窗内的殷启言一样。
他们都把窗外的人当作昏暗岁月里唯一的靠山。
即使那人从来没有说过他可以依靠,那人只是在窗边说说话,就博取了他们全部的信任,就让柳灵扬下意识地忘记了石坑里豁出命去的哀嚎。
他们真是一样可悲啊。
可悲,但一样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场挥剑变得索然无味。
殷启言迟钝地挥剑捅了柳灵扬。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柳灵扬捂着腹部向前倾身,跪倒在地上,深红的血从伤口涌出,手根本按不住,刚开始他很痛很痛,唇色煞白,眼泪不停地流,可后来渐渐失去知觉,他单记得那里破了个洞。
他不知道那里流的是血还是其他东西。
目眩,耳鸣。
原来这就是他为自己找的归处。
果然,对于他这样的人,连他自己都不会允许平安一生地活下去。
他一定做了很多人憎鬼厌的事,一定害了很多人。
可这应当归咎于什么呢?
殷启言不知晓,可柳灵扬自己清楚。
他从来不是好人。
那人有异,因为柳灵扬在很早之前就亲自动手杀了他,那时他还是半疯着的,柳灵扬用从逃跑时从祠堂偷来的镶金的短刀,在那人身上下刃。
那人疼得嘶叫,一叫,柳灵扬就像彻底疯了一样哭,也叫。
那人叫一声,柳灵扬哭一声,他哭着问那人为什么不救他,又哭着问那人为什么不杀他。
性情反复,喜怒无常。
等柳家长老发现他们的庶子时,那人已被他们的嫡长孙弄得看不清楚人样了。
彼时柳灵扬坐在地上,他满手是血,满身是血,抱腿坐在地上,痴痴地笑。
后来他变了很多,听话,温驯,像个正常人。
所以真正要归咎的话,归咎于那一天吧。
既无人救,他便自救。
故而此路通天难走,他今生踽踽不回头。
意识愈发模糊了。
看不清东西前,他好像看见那人也挥剑了,那人挥得比捅他这一剑还要狠。
剑横在脖颈间,用力擦过。
看上去更疼。
柳灵扬的血和殷启言的血混在一起,谁也分不清。
滴滴嗒嗒。
它们顺着雾剑剑身淌过剑柄,一路畅通无阻地跌至坤灵,归于天地。
原来如此。
柳灵扬忽然想明白了,原来他们是一类人。
殷启言亲眼看着柳灵扬的身上散出了数以百计的绿色的光点。
它们是魑魉山的草木之灵。
这些草木之灵飘到天际,又像萤虫一般,下沉,下沉,飞了回来。
殷启言的脸上挤出了个局促的微笑,他对这一奇异的景象不以为意,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罢了。
反正,他已把他恨的,全部了结了。
自此,他的一生,终于脱离无边苦痛,万般折磨。
那些怨恨和不甘得到了安息的理由,高傲和无聊剥去华丽的外衣,他做了半生的人中猪狗,也做了半生的魑魉山神。
他本就与甲子相连,与柳灵扬不死不休。
如今,终可心无旁骛地含笑千古。
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