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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既往 ...

  •   柳灵扬眼前一黑。
      伸手摸了摸,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到,他“嘶”声抽气,掌心好像又破了皮。
      到处是腥气。
      血腥气,土腥气,粘腻恶心,柳灵扬差点反胃。

      “他在哪?”裴行遗问。

      浮幸一瞬,很多东西被迫停滞在浮幸的世界里。
      裴行遗的伤也是,不再有撕扯的痛感,而是在伤处觉得空了一块,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不知道,”殷启言轻声说,“我只写了一半,先前练的都白费了,剩下一半……我怕他先死……”没顾上写下半阙便直接开了。
      殷启言想了想,匆忙补道:“前面写下一半也很紧迫,当时不过提笔写下寥寥数语,更多倚仗柳灵扬本身的记忆。以防有变,看到他,直接动手。”
      “他现在……”裴行遗还没说完。
      殷启言直接打断他的话,这位山神浑身散发着过度的兴奋,跃跃欲试的同时,眼里莫名其妙的,还有种想要放弃一切的绝望。
      殷启言神情微妙:“他现在可以死了。”
      “浮幸已开,因已写。”殷启言说,“我们没有回头路,何况我们本也为了这天,付出一切……”
      他的话语有蛊惑人心的味道。

      裴行遗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殷启言。”裴行遗叫他。

      殷启言的黑色衣摆拖在地上,显得那么累赘,他的背影疲惫至极,仿佛真的活过了千年。
      可仔细算算,殷启言死前二十出头,死后踟蹰岁月,甚至掰不满十个指头,他又怎能真的活了千年?
      “殷启言!”裴行遗飞奔上前拉住他的袖子,二话不说当即怒喝,“你这疯子!”

      殷启言走过的地方留下浅淡的血迹,这些血迹是衣摆上的,随着走路的拖动,衣摆沾上尘土,留下血迹。
      裴行遗没想质问他,他语气强烈,又仿佛在哭,“你写了什么!你给自己写了什么!”

      殷启言是伪神,他死了那么久.
      他的骨在甲子阵的中心,魂灵将永镇埋骨之地。
      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流血!
      而这又是他亲写的浮幸!

      “没什么。”殷启言忽然笑了笑,“裴以华,你这人,还真是……”
      “真是什么?”
      “我受伤了。”殷启言说,“我的血拖了一地,柳灵扬以为我废了,就会来自投罗网。哪怕不自投罗网,我装死好了,装死他还不来捅一刀?我不信。”
      殷启言见裴行遗满目尽是深重的怀疑,他想了想,极具安抚性的又说:“有什么好问的?我要是给自己定了个死之名,这浮幸幻境谁来撑?你吗?还是靠那个我行我素的神女?”
      “她……”裴行遗欲言又止。
      殷启言忽然扯上程写卿,裴行遗难免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殷启言的计划,在最初没有顾虑谁这一说法,所以也没有谁可以幸免于难。
      可程写卿不同。
      裴行遗在很久很久之前,见过她不屈求生的一面,他原以为程写卿同他和殷启言是完全相反的路子。

      大道通途,一条求生,一条向死。
      程写卿走的,在裴行遗眼里,就是生。

      裴行遗处在路与路的中间,他对生死没有过分的追求,他留下来只是因为,对他而言,留下来,待在魑魉,处理终结这一切,更有价值。
      所以他留了下来。
      而程写卿……
      裴行遗冒着透露这件事的风险,当着殷启言的面,暗暗推走程写卿。
      殷启言也很配合,佯装什么也不知道,本本分分做了遭来路行人心目中无趣到讲鬼故事捉弄人的魑魉山神。
      现今回望,岁月静好,缱绻,又让人留恋。

      但她还是做了选择啊。
      即便并不知晓柳灵扬的复生,以为只是普通的余孽,她还是做了选择。
      可程写卿又……

      “我懂。”殷启言“噗嗤”笑了一下,裴行遗还以为殷启言要拿他对柳灵扬那些态度来对待程写卿,左右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结果殷启言突然沉声,“太累了。总背那么多,谁都会垮。不是她的错,我们三个到今天,没有谁值得怪罪。”
      “谁也不能替代谁去承受不应由他承受的代价,而程写卿她也只是,没有撑到最后而已。”
      “没关系,让她歇一歇。”殷启言轻轻放下了裴以华的手,“剩下的交给我。”

      裴以华反问道道:“你有把握?”
      “绰绰有余。”殷启言投来一个坚定的眼神,裴行遗的手无力垂落,接着,裴行遗抬手在殷启言的肩膀拍了拍。
      “好。”裴以华说。
      “对了,程姑娘,她不知在哪,你去找找,路上碰见柳灵扬,不要犹豫。”殷启言补充,“无论发生什么,绝不能让柳灵扬离开这里。”

      这次裴以华没有追上去,殷启言所说真假难辨,但就像他之前给程写卿留有余地一样,每个人都要自己的选择。
      后者如果真不惜命,浮幸难稳,崩盘的后果,他们比谁都在意。
      殷启言不会拿这个冒险。
      况且,比起惜命与否,对殷启言这个不算活着的存在来说,殷启言更在乎的,是后不后悔。
      再看殷启言神清气爽,虽然流血,却无半点衰颓之相,反而亢奋欢愉,一副磨刀霍霍的架势。
      既想去,那便去。

      殷启言向左,裴以华向右。
      同行过一段的人们,在这处叫不上名字的虚幻之地,最终分道扬镳。

      殷启言说得不错,当务之急是找到程写卿。
      伤患在后方抱团,找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儿藏好,前面殷启言施展无忧,待柳灵扬死,他们出。
      三人去前山凑一盘三缺一不成,打不了马吊就改嗑瓜子的局。
      从此岁岁年年,下山通畅,来去自由。

      如果殷启言没做好,没事,裴以华还在呢,他补一刀。

      裴以华边走,边想,步子很急。

      在这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地,漫无目的地找一个人,裴以华唯有寄希望于程写卿在处明显的地,也唯有寄希望于,路旁碰上柳灵扬。
      他没有再多疑心殷启言,便也无从知晓殷启言对他说了假话,更对真假与否,不再耿耿于怀。

      殷启言方向明确,步履从容。
      他自认不算欺骗,只不过稍稍隐瞒。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柳灵扬在哪。

      就像若干年前,他坐在柳家门前的石碑上,拦下捂着胳膊准备离开魑魉山的裴以华,告诉他一切还没有完。
      殷启言草草和他讲述甲子轮回,更没带他去祠堂。
      空口白牙,傻家伙一下信了他。

      被放出后,凭他的能力应对柳灵扬绰绰有余,可他却叫住裴以华,说势单力薄,少个帮手,于是乎,把踌躇的少年留了下来。
      现在殷启言回味那次交谈,想起当年突然叫他。

      因为孤独,因为寂寞。
      因为他的仇恨和无聊。

      甲子轮回怎样,死生一念,殷启言大可等柳灵扬活一次,便杀一次。
      反正他年岁无穷尽,可殷启言偏偏动用天道之力篡改,折寿短命不说,殷启言兴致太高,玩得太过潇洒,第一个甲子轮回刚至,短短五年,就把他玩到头了。
      这,是因为报复。
      殷启言就存了心报复。

      顺从有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
      他赌上一切,单单为这场报复。

      其实也像撒气,像谴责,殷启言口口声声说不觉得他们三人有谁需要怪罪,可他无时无刻不能持续对年少时留给阿照推心置腹的谴责。
      阿照没有直接害他,可殷启言恨他,恨阿照,恨那段年少里痛苦嫌恶的所有。

      他要复仇。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酒瓶子摇晃声。
      人的吆喝声模模糊糊,什么喝呀哈呀的,像在喊号子,但语调太清脆,显得身段单薄,经不起四处的野风。
      一片黑暗里,柳灵扬好像不止被蒙住了眼睛,他的耳朵也像被捂住了一样。

      “阿照,阿照!”
      忽然有人叫他。

      声音是从脑袋顶传来的,柳灵扬一个激灵,他想起什么似的,上仰脖颈。

      “今日打山边边的酒楼看见壶好的,提上来,咱俩对饮?”那人打开井盖子,像打开酒瓶上的布塞那样简单,“你什么时候去学堂?到时我去小窗边叫你,两短一长,你就知道我来了。”
      柳灵扬的声音嘶哑,他努力想说出几个字,“我”了半天,像被毒哑了一样局促。

      那群人没对他用毒,是他自己坐在下面没日没夜地哭,哭哑的。

      “你给我递纸条,想说什么都写上,我再回信,柳家那些先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上面他们很宽松,你不要怕。”那人说。
      “我……”柳灵扬继续“我”了半天,五指牢牢贴扣在粗糙的石壁上,甲盖一半青紫一半微白,他好似发了疯,不顾一切地抓爬。指甲被弄得上翻,其中甚至有几个,在触碰石壁的瞬间,整个儿被掀到了后面去,全凭血肉相接的地方吊着,鲜血淋漓。
      石壁徒留十道绵长的血线。
      一路向下。

      向下。

      “你救我,你救我,你可以救我的!”
      他哭的咿咿呀呀,手指不停地刨:“你救我,我想走,我们一起,救我,你可以救我!”
      那人沉默一瞬,大概是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站在口子旁,静静俯视柳灵扬。

      他们像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许自无边的安静里,柳灵扬提前察觉到了他的怯懦。
      柳灵扬浑身颤抖,他蹲下去,抱住头,受伤黑色的红色的血糊在他煞白的脸面上,柳灵扬发疯一样,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他不再恳求,而是无底线地质问。

      “为什么!”他放声尖叫,“你明明可以救我!”

      “你为什么!”

      柳灵扬没有办法强求那人救他,可那人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根稻草。

      那人明明享受那么多的可能。
      可以跑出去,可以打开盖子,可以下山,可以买酒来可以旁听,可以和他说悄悄话。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地位强求他‘

      可他没有别的可能了,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那人的怯懦反而成为了柳灵扬心里漫无边际的恐惧,成为他的绝望,让他彻底崩溃,是他的生不如死。

      “灵扬。”那人沉默许久,缓缓开口,“他们不会杀你的,你是他们的希望。”

      “不!我不是!”
      “你不带我,那你放把刀!你杀我!我杀我!”柳灵扬变了卦,他伸长脖子,手指犯病似的,剧烈抖动地扣着地上潮湿腥气的泥土。
      可泥土太腥气了。
      柳灵扬一直、不停地反胃,他突然急促地收回手,深挖自己的喉咙。

      “阿照。”那人顿了一下,揭开盖子,“我们喝酒。”
      怕他打碎瓶子自戕,那人连酒瓶子也没递下去。

      如同高屋建瓴,那人高抬着酒壶,从口子倾倒,最后把空酒瓶一甩,人也不见了。
      柳灵扬哭着冲过去,酒水倾斜在他的头面上,他像是受了惊般,尖叫着爬到一边,背抵石壁,泄愤似的把扭曲的手指撞在在岩壁上,一根一根掰弯。

      他忽地笑了。

      “柳灵扬,甲等。”先生恰好念到他的名字。
      柳灵扬坐在老位置,神色冷漠,没什么表示。
      “哟,考得不错?”窗外的人调侃他,顺便丢了枚纸团过来。
      柳灵扬拆开看了,里面画了只小王八。

      晴日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窗外草木青翠欲滴,白偏金的日光斜打在柳灵扬的脸上,依旧冻的骇人。
      柳灵扬点了点头,说:“还好。”
      “你看看你的脸色,哪像还好?”那人抱怨道,“你们这夫子讲的倒是真还好,我至今未学会,你这么聪明,早能舞了吧?”
      “天资愚钝,只能记,做不好。”柳灵扬如实回答,“你没学会,因为不专心,你更厉害,更聪明。”
      “谁教你的?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那人问。

      柳灵扬反说:“你今日话格外多。”
      窗外人沉默一瞬,忽然问:“这课还有多久?”

      “快了,很快。”柳灵扬眨眨眼,翻过一页书。
      “是啊,今天也要过去了。”那人开始感叹,少有的伤春悲秋。

      在夫子快下学之前,窗外人忽然重重敲了三下。
      柳灵扬抬眼,偏头看向窗外。
      “柳灵扬,你过去居然是这样的。”
      “什么?”
      “至少,没那么残忍。”
      柳灵扬低下头:“是吗。”

      “什么时候下学?”那人又问。
      “你很急吗?”柳灵扬放下书,将书页合上,收回看向窗外的眼神。
      “没有……没有很急,现在久一点也可以,不过……”
      “不过?”
      “不过下了学,还是早早过来吧,怕天色会晚,我们一道回谒舍,怎样?”
      柳灵扬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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