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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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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亭湛轻挑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就在裴晚安以为一切过去,不耐烦地推搡让开的时候,他突然单手撑着,俯身下去,视线微微下移,定格在裴晚安被汗水濡湿的鬓角上。
裴晚安鬓角的发丝尤其纤细柔软,发梢微微卷翘着贴在瘦削的侧脸。
“谁把你腰弄疼了?”
温亭湛的声音很轻,压得很低,但在裴晚安耳边,却清晰可闻,字字深意。
裴晚安看着温亭湛。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靠近把他弄到这的人。
也让他清清楚楚,这个人对他的恨,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此时的温亭湛耳垂缀着倒三角耳坠,蓬松柔软的半长碎盖,颈上一条银吊坠黑项圈,随着动作一晃一晃,银光流溢,传到鼻翼里的是干净的皂香。整个人的线条薄而利,像把刀冒着寒光。
更加凶戾、冷漠,不加掩饰。
与在八角铁笼看到的不一样,这时靠近了看,温亭湛的眼珠颜色很浅,迎着光,感觉整个眼球都半透明了一样,给人一种涣散妖异美的感觉。
之前由于感到有趣,眼睛的颜色才似乎变深了。
语气对他,温柔又疯癫。
十八岁,还是个半大孩子。
这个人所有的善意,柔软与良知,在那场混乱不堪的恶意收购中,被狠狠的揉碎,再也无法回到身体里。同样,在那些夜晚,这个人曾经眉眼疏冷,目光戾气而深寒,攒着恨意的寒气涌来,冲撞进他的身体,与之被挤出的,是癫狂疯意和嗬气成汗的水汽。
与他,曾经尖锐如今不复的模样重合在一起。
比以前厚度增长许多,掩不去的恨意正随着不断地压抑看着仇人光鲜亮丽的滋味的反刍,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发酵出的肃杀威压,让一个人沉甸甸坠着几倍于自己身量大小的黑色泥泞物。
但最耀眼的地方不见了。
裴晚安抬眸和温亭湛对视,突然笑起来。
眼尾是止不住的媚意,有令人屏息的能耐。
两片薄唇色泽偏淡却看起来格外娇嫩柔软。
好像看到他,又好像没有。但就像刚才在台下,像看看一群折服于自己绝好容颜的浅薄俗人。
又恢复慵懒,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哪怕刚刚趴着狼狈的吐过,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却好像衣冠楚楚的坐在谈判席上。
桃花眼一弯,唇边含笑:“你猜呢?”
裴晚安心是静的。
半年。
温亭湛不动声色地筹谋了半年,直至掐住他的命脉才露出本来面目,让他不得不俯身屈服。
裴晚安呼了口气,忍不住低骂:
疯子,真特么能忍。
把你弄破产算什么啊,讨要了这么多,他还什么都没讨还回来。
但才刚过了一会,他脆弱敏感的胃就又开始叫嚣,现在胃里一阵阵反酸,胃酸刺激着脆弱的胃壁,抽搐的疼痛开始自内部扩散,裴晚安喉咙一紧,立刻回身。
他扒着,控制不住地又呕了几次,吐出了几口酸水,呕得头晕眼花,冷汗浸透了衣服,碎发和眼睫毛被汗打湿纠缠在一起,一张脸更是惨白得毫无血色。
然后回身靠着,慢慢调整呼吸恢复体力。
等痛感彻底消失了,才到洗手台前,捧起水清洗。
凉水顺着他的小臂下落,在手肘处滴滴答答,洗手间的冷白灯光从头顶洒下,皮肤透出近乎病态的苍白,他半张脸都湿漉漉的,不慎被濡湿的头发也抱成一缕,坠着水滴,水珠在眼睫鼻梁嘴唇处颤抖,流溢着光泽,悬而欲落。
黝黑的眼睫之下,颧骨上烧着不正常的红。
但自始至终,他一脸坦然,不痛不痒。
如果其他人也能站在温亭湛所在的位置,就能看到裴晚安被勾勒出的腰身,衣服在窄腰间收拢,以及两条长腿延伸上去的挺翘的臀。纤细清瘦,令人想要狂暴的双手把握住。伴随着不稳的呼吸起伏颤抖着,看上去有一种凌虐般的美感。
这是第一次能在这高傲的灵魂上窥探到脆弱感。
仿佛……
高昂头颅的美丽孔雀,在鸟笼里被淋湿成湿漉漉的纤细囚鸟。
俯视一切的冷漠猎豹,被规训成瑟缩不住发抖撒娇示弱的猫咪。
由于掌控于手心,狼狈不堪却充满了致命诱惑。
温亭湛一圈圈捏着指尖,眯起眼睛,没有出声。
他本来只是出于谨慎探查一下台下这个人,没想到倒得享了别样的景致。
失忆以来。
梦里总有玫瑰,半身人形半身妖,在紧紧缠绕他,诱惑着他,黑发逶迤蝶翼般的在他胸膛上铺开,孤傲、凛冽、冷艳,每一根都化成刺,刺在他心口扎着,他要拥抱这个人,就必须鲜血淋漓。
为那个人,从此只有偏颇,再无公允。
温亭湛有种预感。
他和那个人迟早得有一个人栽在彼此身上。
无论是恨,还是爱。
*
裴晚安没回头去看。
他心中有刺。
温亭湛:“你叫裴晚安?他们都这么叫你的名字。”
裴晚安还以为听错了,猫在玩弄猎物时恶趣味提起爪子提供缝隙让其快跑。
在温亭湛薄凉又带着生疏的视线里,
确保听清后,
他笑了。
他几乎想仰天长笑。
笑着笑着,裴晚安鼻子一酸。
差点流眼泪。
视线模糊一瞬,裴晚安别过脸,深呼吸一口,满腔浊气和着萎靡。
一个自虐似的念头真够难听的,偏偏着了魔似的在他耳边晃悠。
心像被挖了个口子。
温亭湛,你也有今天。
裴晚安,你也够可以。
天知道他竟然沦落到要在一个小人物身上找到成就感。他本来以为能解决温亭湛的最后方法,无非是趁着温亭湛被打到住院直接拔了这人的氧气罐,眉眼带笑,端庄婉约,面如菩提,心如蛇蝎。
但现在,温亭湛失忆了。
他还能如何?
激悸密密麻麻爬上了脊背,裴晚安听到了声音。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裴晚安居高临下审视着,挑剔地评判。
平心而论,温亭湛会是他提携过的最廉价的展品,履历上最次的一页。
失控的野兽,面目可憎的恶鬼,欲孽深重的饿民,满身泥泞的乞丐,穷凶极恶的暴徒。
“我是叫裴晚安,但从今天开始,”裴晚安手沾着水摸上了温亭湛的脸,那眼神竟然有一丝爱怜,反过来,用手背轻轻拍了拍。
勾勒过的,是温亭湛瘦削的下颚弧线。温亭湛那双浅色的眸中倒映出,对面这个人一言一行透着冷,越靠近越冷,是冷的,他很爱笑,笑起却多是皮肉在笑,眼睛里不沾半点欢愉。
他又良好的柔媚语气,露骨而轻飘,是浑然天成,是骨子里的,红润润的唇,就在眼前这么羁意地晃:
“我会多一个身份。”
真是个稚涩未脱的璞玉,尤其又失忆,有多出几分青涩的薄凉又带着生疏。
但裴晚安嗅到一种预感,基于第六感。
他很信这个。
投资以及提携人,他都仰仗着是这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那就是:
这个人死后会跟他一样降到同一个地方,那里没有贫与富、贵与贱的区别,那里人人死而平等。
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没人要、不容恕的灵魂栖息之所。
那是死无葬身之地。
本来,是裴家人用来逼死他的,却被他趁机赎下,为己所用。
如果现在好好教养的话,以后也会知道该只能对谁而疯了吧。
下一秒他的语气恢复正常,冷淡到没有一丝起伏:
“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这在八角铁笼里如鱼得水的玩意儿,坏透了,在八角铁笼里对峙着彪形大汉却像个顽劣的疯子欺负人,不近人情,打架打得昏天黑地。邪气进了骨子里,不需要刻意摆姿态。他一个眼神,发出的一个单音节,都让人口干舌燥。
但裴晚安现在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温亭湛。”
“虽然不知道你的梦想是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梦想,美好的未来正在等着你,而不是某天被打碎前额骨,被拖出去,扔在排水沟边,像那些没有身份证连找块地埋了都不能的黑户,在一堆垃圾里,混着苍蝇腐烂臭掉。”
裴晚安是在剖析,
又在诱惑,
知道他开出的这个条件,无人能拒绝:
“你想不想爬上顶端,堂堂正正的,来面对这个对你来说无聊又残酷的世界。”
“我能帮你。”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
温亭湛冷眼看着。
他讨厌这个人总摆着一张漠不关心的脸看任何人,尤其,那样看他。
更讨厌这个人即便在引诱哄骗,也毫无低声下气,漠然不入眼对方是谁,却让人仍无法拒绝。
讨厌的,是这个人无耻地骗人,不打草稿,种种,熟稔于心。
而他最讨厌的……
温亭湛弯下身,一手撑着墙,把裴晚安禁锢在身体和墙之间的空隙,凑近那如珠似玉的耳边,压低声音,一字一字缠绵悱恻,黏连不断:
“哈,这样呀……”
“那我就是您的东西了。我该怎么报答您好呢?刚才您说“不做了”还让您腰疼的,我去杀了他,好不好?”
哪里有能被叫来,让温亭湛用来杀的。
除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除非问者也无真心,蜜糖里浸透了试探。
对他的试探。
对他们话里提到的那个人,人间失格、突然就汹涌产生的,浓重要杀人的混乱暴戾。
一旦开口说出一个名字,裴晚安毫不怀疑温亭湛会癫狂的笑着,势如破竹地挥下屠刀。
这人的呼吸轻盈,在他耳畔撩拨,那双如同无机质玻璃一般的浅眼睛好看的要命。看清面前人满满的笑意之后,没有丝毫妨碍到裴晚安懒洋洋继续伸完了懒腰。
“啊。”
“唔。”
自顾自地伸展之后,裴晚安面上毫无慌乱,娇气又自然地要求:
“起开,我现在不仅不想坐。”
“还不想站了,腰疼。”
*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用全部身家赎一个黑拳手前例的缘故,马克西姆拉下眼镜,仔细看了看他。
徐英喆跟这个纤细的亚洲青年表白的那天正巧是警察局长带记者巡视功绩,雷声大雨点小,意思意思,声势很浩大,徐英喆不慎入镜,露出了些往昔不复的苦涩神情,那些贪婪嫉恨敌意,伺机想对徐英喆下手的青年偏巧被镜头记录,表情肉眼可见的惊慌。
虽说阿尔法克斯湾盛行的是在外面绝不会出现的“把人上了,拍视频了,人就属于你了”已经不是需要多说的事,但像这个美丽的青年什么都招惹了,拂拂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毫发无伤,只留下身后一片愁云惨雾,为他争破头的打得血流遍野,也是没有的事。
天生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笑时又娇又甜,令人爱慕地信任他说出的每一句话,不笑时,眼睛上挑,锐利而笔直,极快透出几分冷艳,底线凛然令人不敢进犯。
他身上太多勾人的东西。
刚来阿尔法克斯湾,不少第一次见他,眼睛就看直了。
徐英喆脸色越来越差,一步上前挡住他们的视线,把青年揽进臂弯,面色阴沉:
“你突然招什么人?”
青年那时勾起红润润的唇,对形容自己采纳的言辞之凶狠,令人侧目,嗤道:“我发骚了?你见过我发骚是什么样子?”
……
彼时彼刻的祸水,
此时此刻就坐在沙发上。
看着很乖顺。
马克西姆一阵头疼。
哪里看得出行事风格一违往常,亲手赎下了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人来,心血来潮发的疯,后续的蝴蝶效应还不知道在阿尔法克斯湾又要炸出多少风浪。
把文件交给他,还不放心地打量了下神情。
裴晚安注意到马克西姆的目光,但没怎么放心上。
谁让他看着很无辜;谁能想到他充满仇恨无法停歇爱恨激烈,无法晚安。
谁能想到他曾经利用了一个又一个人在昏暗境地里释放着无处发泄的疯了与精力之后,
眼角那抹红,低沉性感的嗓音,葵草般在腰间蹭的蓬松橙发,都变成他玩腻了的元素。
谁让他高傲,野心,在心里把自己高举过头,所以在哪里都不会低人一等,谁让他自私,不等别人拯救,只想利用,我未被爱的有个主要原因:我不必被爱。
裴晚安好像有些愧疚,毕竟徐英喆最风光的这些年都被他占着了。
而现在徐英喆被圈在了原地,再也无法向前,他却要打开人生的新篇章。
他选中的新对象,出身低贱、境况一塌糊涂、骨子里的难驯,不可控的野性,甚至不如徐英喆,想翻天主导的可能性更在徐英喆之上。或许只是更高一阶想囚鹰的笼子,但那又怎样。
他就像一个采茶人,忙碌于茶丛最嫩的尖芽。
他不怕捡到玻璃碴子,毕竟,他需要的也只是他们最闪光的那段时间而已。
出来后,裴晚安垂眼,略翻了下档案的文件。
挑眉:
“挺上镜的嘛。”
照片照得实在太好看。
温亭湛不知被弄来前怎么了,额角缺了一块头发,盖着纱布,那时是一个利索的寸头,竟然还扛住了,嚣张的形貌从一寸照跳出来,惊煞神经。
白底黑条背景,像监狱的基调,雪白镁光灯刺眼,仿佛能看到前一刻还在神情淡漠的举着名字牌,闻言,烟雾缭绕中低颈,以更狠的笑抬眼看向这边。
眼从下向上挑起,杀出镜头,其中情绪暴戾凶狠,脸上笑意肆意轻浮,看向镜头之外,比划口型:
“傻逼,你死了。”
温亭湛。
裴晚安在淡漠翻看着文件的时候,他不知道他身上有一种天真,慈悲,柔弱但是又狠辣的感觉,很割裂的几种形容词,在他的身上却意外的和谐。
慈悲又残忍的小疯子,在审视着,暴躁又人形杀戮兵器的小疯子。
裴晚安公允评价:“适合染个银发。”
走廊白炽灯的光照在姓名栏上,那时候,裴晚安并不知道,这儿是他真正人生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