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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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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把小半碗饭拨进咖喱里搅拌,尝了一口,有点凉了,不过没什么关系,这不是我没有食欲的理由,我一向很习惯这个温度的食物。我又不死心地咬了一块牛肉,发现一如既往地嚼不烂,多试了两下,哪怕是从咬变成了撕咬,也一样不太行。我还是没多大感觉,这是意料中的结果,只好找个没人能看见的角度悄悄把它吐出来,小心藏在碗边。
藏完了抬头,我看见许行知正一块一块地把马铃薯从咖喱里挑出来,怔愣了一下。我没有忘记,陆尘也一直嫌弃这里的牛肉太老,每次都一边嘲笑我不自量力的尝试,一边用牛肉跟他牙口好得仿佛不是我们人科人属人种的男朋友换马铃薯。我觉得眼前的景物好像模糊晃动了一下,但对面的双人座椅太过空旷,我没有任何回到过去的错觉,只是心脏一抽,忽然觉得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才像是错觉。
我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但许行知只是很淡然地把它们都放在一边,没有再碰。他似乎是注意到了我没怎么动过的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说:“应该带瓶酒的。”
许行知说起过他们的相遇,那是一个很难得的、有阳光却不炎热的下午。他坐在一公园草地上,也许是在睡觉,也许是在发呆,暖洋洋晕乎乎的,谁知道呢?他是这座匆忙的城市里最清闲的人了。
公园在A大旁边,陆尘也偶尔会来走走,他活在二十一世纪,却并不热爱这个科技爆发的时代。他对所有电子产品——手机电脑智能手表,只要能联系到他的,都感到厌恶。那天他刚忙完论文,走来时其实并没有注意到许行知,他整个人都是空茫的。只是许行知正巧坐在他常呆的位置,他走到跟前不得不停下来,很奇怪的,他并不想避开这个人,像以往避开所有沾亲带故或萍水相逢的人一样。他依然很累,他觉得这个地方也许很舒服,于是就坐下了。
后来许行知问过他为什么,他想了想,不太想得明白,只是猜测,因为他们都不过是一个人。
魏铭那时候还在A大读书,找来时先是看见了许行知,“老随啊——陆哥?你们……认识?”
许行知懒懒散散地抬了个头,迎着撒下的阳光半眯着眼:“认识。”
陆尘也:“不认识。”
许行知朝陆尘也挑眉:“都晒一下午太阳了还不认识?我不跟不认识的人坐一块儿的。”
陆尘也有点不解,习惯性地想直截了当指出这个逻辑有问题,小前提和大前提不对应,但那样好像又会成为别人嘴中的冷场和扫兴。他从来都无所谓的,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他现在有点喜欢这个叫许行知的人的微笑,作为回报,他可以不扫这个兴。
按他理解到的社交礼仪,此刻应该握手和交换名字。他礼貌地照做了,甚至学着对方的样子微微笑了笑,希望会显得不那么冷淡难以接近。
“你好,陆尘也。”
许行知笑着一把拍上去:“许行知。”
陆尘也看着最文静,举手投足都透露出一股温文尔雅的学术气质,但要谈到酒,哪怕是我们三拉出去遛都是能称霸一方饭桌的江湖酒鬼,都得乖乖叫一声大哥。
陆尘也喝酒,你聊天时他在喝,你吃炒虾炒蟹炒田螺时他在喝,等你开始喝酒一直喝到迷迷糊糊了,他还在一罐接一罐地喝,也不怎么说话,一般我们三在那儿变着法子斗二斗傻,他就安静坐着喝酒,跟喝水似的千杯不倒。
他唯一一次醉,还是魏铭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不惜出卖节操收买许行知,直接上了两瓶白的。当时陆尘也意外地看着许行知,看着看着就莫名笑了起来,红了脸又红了耳尖,凑到许行知耳边小小声不知道说了什么。许行知这重色轻友的混账被美色轻轻咬了下耳朵,立马色令智昏,叛变叛得比脱缰野马还快:“他俩要灌你。”
魏铭当场就是一句卧槽,差点就把虾壳连带着手指都嘎巴嘎巴咬完吞了。
陆尘也有点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不醉啊宝贝儿。”许行知没忍住笑,“你看老魏脱衣舞都跳多少回了,就我们丢脸,你都没醉过,不得找回点场子吗!”
魏铭吃个饭愣是吃出了七窍的烟,想怼还没辩解的理儿,好在这也是个不怎么要脸的,张口就喊:“就我跳吗?你没疯?啧,我那儿至今还有你抱锅铲睡觉的照片呢!”
许行知哈哈大笑,嚷嚷着让他赶紧拿出来乐乐。
陆尘也想了想觉得也对,跳脱衣舞也不是不行,他只是完全没想到许行知有这方面的爱好,但他对跳舞的确没什么研究,从小到大学校单位搞文艺活动都没人敢邀他,但……许行知想啊……他于是迟疑着问:“你想看吗?”
“怎么?”许行知欺负魏铭欺负得正欢,完全没料到陆尘也超常发挥的阅读理解,以为只是说酒,于是坏心眼儿故意逗他,“你要为我醉吗?”
陆尘也很认真地告诉他:“可以的,”想了想,想得整只耳朵都红了,要是打一动物,都得丧心病狂地歪到小猫小白兔之类可可爱爱的,又补充道:“不过我没办法预料到醉了之后的事,我可能不会跳脱衣舞。”
许行知估计是凭着心电感应猜出了陆尘也九曲十八弯最后不知道往哪条山沟栽下去的脑回路,很想一脸严肃地告诉他,可惜脸部肌肉集体叛变,笑得那叫一个热烈,上点颜料就成花儿了。他前仰后合了两回,最后没皮没脸地一下直接扑上了陆尘也,可惜他虽然长得还行,但也不是个柔若无骨的美人,愣是往自己男朋友身上是砸出了个狗啃泥的效果。不过脸皮够厚就天下无敌,他一点都没怵:“脱衣舞?你可真是想的美!我国性教育课堂没教过你衣服不能随便脱吗!”
陆尘也顺手搭在他腰上,脸上红晕就没淡下来。许行知扑过去时T恤掀起了一小块,他就握着那小片肌肤收紧手臂,笑盈盈地凑过去许行知耳边认真道:“我可以学了给你跳。”
许行知当场惊得腿一软,好险被陆尘也抱紧没真滑下去摔个狗啃泥,心想绝逼要完。
那晚陆尘也真的一口一口地给自己灌起了酒,弄的魏铭都开始怀疑许行知那不是叛变而是曲线救国,我不得不提醒魏铭一下他跳脱衣舞时的绝美身姿,来唤醒他的理智,结果他反应过来后一口小龙虾一口啤酒的痛骂我这是被狗粮塞到麻木不仁,不懂得奋起反抗。
好吧,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只好抛出句大实话:“可是我吃狗粮挺爽的,毕竟我只想单身,不像你啊!”并且诚心赞扬他反抗的身姿真是英勇过人。
听了这话,魏铭那小眼神哀怨的,让我不得不怀疑我又多了个可以相拥的姐妹。
此时是新的一天开始,虽然很远处的对楼还一样有大片亮着的灯光,但总归夜深,他们的喧闹无法穿透层层空气和隔音板过来。我们也传不出去。
我们该飘的都飘了,晕晕乎乎地续下半场。
许行知手上沾得这红一块那红一块的小龙虾酱汁,只好用手肘拦了陆尘也一下:“别喝太多,我们闹着玩的,没真想灌你,喝多了伤身。”
陆尘也刚斟满一小杯,一手平稳端着,转头看他,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有点好奇喝醉的感觉。”
许行知惊讶:“你真的从没醉过?”
陆尘也有点苦恼地点头说没有。
许行知擦着手纠结了一下:“那你量力而行?别喝出病来就好。”
陆尘也笑了起来,说好。
我和魏铭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手上一人一只虾的就异口同声地“哟哟哟”起来,可惜默契没有,口号都“哟”成了插空版,好在效果有了,还因为连成串儿而显得过分壮观了点,被许行知一人踹了一脚,连方位都一样,真是挺公平的。
就是陆尘也理解到的“量力而行”可能跟我们寻常人等不太一样,等我们小龙虾都消灭完了,各自洗完手擦完汗,抠脚大汉似的顶着肚子往地上一倒,他还衣冠整齐地端坐着喝酒,灯下像筑的一座雪白雕塑。
魏铭以前吹水吹腻了自己光辉震撼的辍学史,偶尔就吹起了同是A大名人的陆尘也,十分浮夸地捂着自己小心脏,惊叫那是好大一朵高岭之花,一个眼神就能把表白的小姑娘吓得一溜跟头。还因此给许行知起了个铲雪队长的幼稚名,不过后来也没人——主要是我,豁得出这个脸去叫,他自个儿叫了几回也就不了了之了。
许行知对此嗤之以鼻:“那是她们瞎。”
我目光本就来回在他们三身上转悠,这会儿刚好停在陆尘也身上,猝不及防地看见他面无表情时,偏白的皮肤从耳尖一路红上了鼻尖。虽然我们总说脸红脸红,但到了他身上却都是粉的,惊得我生来没带的少女心都要凭空发育出来了,愣是多看了好多眼结果被正主抓了个正着,正当我头脑风暴想着是主攻防守还是尿遁时,正主红着脸朝我笑了笑。
他不像许行知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只是很浅的弧度,但偏生眼角都是粉的,要是近视度数再高一点,估计都得误会成这是位笑着梨花带雨的公子。
谢天谢地我真不喜欢男的。
陆尘也回过头去戳了戳许行知:“我没有把别人都吓的摔跟头,我只是没答应而已。”
许队长躺地上三秒里来回瞄了这花儿四回,纠结得快把手上死皮缠成了毛线球,终于没忍住伸手寻上了陆尘也的酒杯,没有抢,就是用手指点了点,陆尘也立刻偏过头,眼蒙蒙地看看他。
“行了宝贝儿,你喝得够多了。”
陆尘也说没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把酒杯放下推远了点,然后坐正身子朝许行知笑。美人笑起来就像是一画的水墨丹青悠自倾泻而出,赤白墨黑都勾染绝妙,笑时更甚。只是他笑着笑着突然低头抓起了陆尘也的手,抓到跟前。陆尘也这人,从前冷淡懒得搭理人,现在对熟人还是从许行知那儿青出于蓝的懒散拽样儿,唯独在许行知身上,就算只是抓一只手,都无比认真,一双看见热核聚变和人生百态的眼里只装了这只骨节分明的手。
许行知又好奇又好笑地看着陆尘也对准他的指缝,一根一根的把对应的手指插_进去,扣紧,再牵到眼前看,眼神柔和发亮,然后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牵着他走。
他借着陆尘也的力往前踩实了起身,一路小心拉着陆尘也不要踩到地上明显是鸠占鹊巢的锅碗瓢盆和垃圾零食大礼包,但路途实在坎坷,他们还是不小心踢翻了一只超载的垃圾袋,五颜六色瘪了皱了的垃圾一个腾空撒了一片。捡是不存在的,他只是勉为其难地用脚送了它们一程。我和魏铭哈哈大笑,他不着调地哼起了花谢花飞花满天。这么过五关斩六将的他们终于到了客厅边缘,他拉开连通阳台的玻璃门,风吹了进来,他们走了出去。
走向更远的地方。
天幕是黑暗的,看不见星星,只是偶尔能看见闪亮如星的飞机飞过。陆尘也走到栏杆边拉了许行知一下,许行知故意不过去,陆尘也有点不解地一直盯着他看,又拉了拉,力道轻轻地勾着人,撒娇似的,可许行知还是不为所动。
阳台没有开灯,除轮廓外的一切色彩都在微弱的黑暗里模糊着。许行知站在陆尘也一臂远的地方,任由他抓着手笑问:“你想看星星吗?“
陆尘也耷拉着脑袋摇头。
许行知本还想着憋一脸严肃的逗人,编了一肚子的“你亲我一下”,结果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耳朵动了一下。”
陆尘也声音闷闷的,小丧气包样儿:“我故意的,你不理我。”
许行知本来还想逗逗他,结果听了这委委屈屈的小埋怨,脑子都来不及转就乖乖过去了。
“我错了我错了宝贝。”他软了声音,“笑一个呗。”
闻言,陆尘也小心翼翼地举起了目光,月光般安静地落在许行知扇动的眼睫上,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小会,忽然一弯眼睛笑了起来,刚淡下去的红晕又立刻染开了。
恰巧起了风,从许行知脑后吹到陆尘也额前。
许行知一下子没说出话。他安静了多久,陆尘也就笑了多久。
好一会,许行知亲了亲他的鼻尖,声音压得月色一样低沉而温柔,:“你醉了吗?”
陆尘也差点失手咬到自己舌头,整个耳尖都红透了,别过脸想了小会儿,闷闷地说了实话:“……没有。”
许行知刻意压轻了的笑声从他耳边涟漪般震动荡进来,明明只有耳郭可以收集声音,可是许行知的声音却却仿佛是从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每一簇飘忽的头发、睁着的眼睛、微笑时露出的牙齿里,流水般的,浸湿渗透而入。他忽一恍神,几乎产生了种心脏都在随着笑声颤动的幻觉。
许行知笑着低声骂他蠢。
他转头看许行知,被柔软的笑意环抱得醒不过来,红了眼角,轻声说:“醉了吧。”
我看着许行知碗里堆在一起、依然没有动过的马铃薯,忽然想起来,当时魏铭突然红着眼把一罐啤瓶酒对着嘴灌了进去,吓我一跳。我迟疑着问他怎么了。他看着窗外拥吻的人,又像是在看向更遥远的什么地方,很轻的呢喃。我凑前去。他一直在说,声音哑得我几乎听不清:“人生太难了。”他视线茫然地落回酒里,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