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人》边际生产力

3、三

　　三

　　“是啊。”许行知说着，往两刚空出的座位走去，走两步在人流中侧身让过一人，回头看我，笑着，就是话比较凶狠，“兄弟，你再按老子的头，小心老子揍你。”

　　我丝毫不怵，很有当街再按一把的冲动，但再三掂量着身高体型尤其是文明修养和要脸程度，着实不太想瓜田李下地被轰出去，顺带红遍朋友圈“惊！银川路大家乐小情侣大打出手竟是为他！”——这当然是个玩笑。不过怎么说都是我比较理亏，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默念三声“冲动是魔鬼”，乖乖巧巧地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然后一个箭步向前撸过他的头发嗖一下落座在椅子上，再乖乖巧巧地双手并排在膝盖上抬头看他。

　　许行知被气笑了：“很流畅啊！”

　　我谦虚谦虚：“没有没有。”

　　许行知眉毛简直要挑天上去了：“你很膨胀啊？”

　　我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谦虚：“没有没有，我瘦——”我猛地一咬牙顿住话头，默了两秒，冲脑的血和舌尖的血都冷下来了，又觉得还不如不停，那样还能用“我减肥可成功了”糊弄过去。

　　我一时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应该说话的，一点解释也好，扯开话题也好，但我没有说。我一直喜欢坐在空调风口的位置，魏铭每次都装模作样过来人似的说会偏头痛，我没理会过，现在也依然坐在风口，扫在侧脸的头发丝都是凉的，而舌尖错咬的伤口好像也离奇地与它同温。错觉吧……人体有37度啊……

　　我和许行知同时开了口。

　　我说可多了。

　　他说对不起。

　　他依然是笑着的，连睫毛上弯的弧度都如羽毛般温柔，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都说阳光温暖，却能照得人心中忽然空出白茫茫一块漏风的窗？我听见有风在吹，一直不停地吹。

　　他问我：“其实看我这样挺不习惯的是吧？”

　　我说没有，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你是许行知。”

　　他笑得开心了点，接过服务员送来的可乐，用卡了个圈的硬质吸管搅动杯里的冰块，目光温和地垂下来，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应该是有下一句话的，只是被我打断了无法说出。

　　我猜那是“其实我也不习惯。”

　　我们以前吃饭时，有一大常谈是魏红娘子的传奇故事，据许行知说，和魏铭喝过酒吃过饭的男男女女最后都会变成同性情侣，还说魏红娘子这是无私奉献舍己为人，身边成双成对，自己愣是母胎solo二十八年。

　　第一次说起这事时我们正在自驾去桂林，魏铭开着车，连红绿灯都等不及就随手抓了个纸巾筒往车后座砸过去，气势足得仿佛那不是个轻飘飘的塑料盒而是把七十米大长刀，反正那儿一共就坐了许行知和陆尘也两人，砸到谁都不亏。

　　魏铭又气愤又难以置信还不能转头，盯着前方车辆快把自己盯成了火眼金睛，会喷火的那种火眼，削铁如泥削人也如泥的那种金睛，问我问得那叫一个铿锵有力：“你信吗？我当时想着情人节找俩光棍去浪，非得吓死那帮秀恩爱的不可，结果情人节还没过完这两人就在一起了！这还不是问题关键，关键是我们当时在KTV，就三人！他俩表完白在一起就算了，还立刻就走，说要去过节，让我回家自己看看小片片solo！我就#%^#*%^了！”

　　我努力忍了，真的，非常努力，忍得肚子都疼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魏你信我哈哈哈哈我真不是故意的哈哈哈哈他俩没人性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太惨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且许行知唱那歌是我教的！就他那跑到西伯利亚的调，我给拽了一星期才拽回来了！他当时跟我说这特么是送粉丝的礼物！”

　　我弯腰捂着肚子笑得根本停不下来，安全带都快被我拽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魏哈哈哈哈你太牛逼了哈哈哈哈哈哈以后要有谁敢说你不是红娘哈哈哈哈哈我一个个给你把他们搞趴下哈哈哈哈哈……”

　　许行知当年唱的是陈奕迅的一首粤语歌，叫富士山下。

　　他关了房里所有多彩迷幻的灯效，只剩了简单的白灯，一行在屏幕正上方，一行在沙发靠着的墙壁上，忽的空空荡荡。他坐在唯一一个摇麦边，双手握紧麦，叫陆尘也的名字，灯光安静地照亮他的侧脸，只是他垂着眼，陆尘也看不见他的眼睛。

　　陆尘也问怎么了。

　　许行知抬眼看他，眼神柔软，笑容灿烂。他说：“给你唱首歌。”

　　陆尘也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但许行知不是，他的粤语是临时学的，说得不好。只是听他眉眼弯弯唱着“饮泣的你冻吗？”时，陆尘也觉得语言一点都不重要。

　　“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许行知不是唱来表白的，他选了这首歌，听了一个月，自学了一个月，找魏铭教了一个星期，然后来告别。他当时一点都没感觉到陆尘也是同性恋，也不舍得异化他们来之不易的友情，只是想着疯完这一次就天涯两别，就这一次，一次就好。在这之后，陆尘也也许会留在广州，而他不知道自己会去哪，他喜欢南方多一点，不过也想走走内蒙大草原和黑龙江，也许会在每个地方都停留会儿，累了倦了就再度启程。

　　他一直朝陆尘也笑，就算是在唱“东京之旅一早比一世遥远”，也像点染了所有雪花的阳光一样。他觉得太好了，唱着就像真得爱过、恋过一次一样，好像真得在某个夜里送过花，情人节时轻轻抚摸过他的发端，还有过一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东京之旅，就算最后的结局是分离，那也是太好的。

　　他没有唱最后一句不想要的歌词，放下麦，不管不顾地抱住了陆尘也。

　　音乐还在继续。

　　陆尘也瞬间不知所措，拼命想着发生了什么怎么办，却想得急红眼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来。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许行知绷得坚硬的后背，却在接触那一刻开始不停颤抖，不知道是谁，是许行知还是他。他想一下一下地去抚摸许行知的后背，去拥抱他，抱疼了也无所谓，手心却像是被吸住了动弹不得。他甚至想要轻轻的亲吻许行知裸露的额头，他刚刚摸到时被那片皮肤冷得心惊，但是不行，他会吓到许行知的。他想了很久很多，最后却只是小小声犹豫着问：“你……怎么不开心了？”

　　许行知发誓他只是想要一个拥抱，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哭，更没有想到他会哭得如此汹涌而不可遏止。

　　他摇头说没有，他太开心了。

　　陆尘也说他骗人。

　　许行知不想再哭了，他真得很开心，他想笑着。他送开手，面对面很近地看着陆尘也，有点不好意思：“我好像使了挺大劲的，那个……抱歉啊。”

　　陆尘也说这不用抱歉，如果我心情不好没控制住踹了你一脚，我是不会道歉的。

　　许行知被他逗笑了：“得了，陆学士可是文明人，哪次不是我跟老魏动手你在一旁看的？”

　　陆尘也满眼认真：“我那是怕跟你俩傻子打多了降智商。”

　　“我——不行，我现在不能爆粗。”许行知说着低头笑了起来，又抱住了陆尘也，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哎，我靠，你可真是——”

　　太好了。他几乎不敢说下去了。

　　他揪了揪陆尘也脑后有点扎手的头发，陆尘也很无奈问他，你今年几岁啊？

　　他笑个不停，闭上眼。

　　真好啊，可以停留的话，时间怎么跑都随便，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

　　“陆尘也，我喜欢你。”

　　陆尘也摸上许行知头发的手忽然顿住。

　　许行知感觉到了，他很感谢陆尘也没有在这个时候把手抽走，但眼眶还是不受控制地又红了。他把头埋得很低不想让陆尘也看见，哽住了哭声，有点心疼此刻茫茫然不知所措的陆尘也。

　　“对不起啊……”他低声说。

　　陆尘也快要把自己手指掐出血来了，好像才终于回过神来，心神不知冲到了多少霄云外，面上却只显露出有点意外的样子：“喜欢……我？”

　　许行知仰头看他，眼泪掉珠子似的还有心情开玩笑：“嗯，喜欢你，我可以亲你吗？”

　　陆尘也霎时间红了眼眶，一时没有声响，眼泪一滴一滴地平稳堆积在眼里，迟迟不落。他忍得太用力，明明血丝只是很浅的粉色，跟任何熬夜的人一样，却仿佛下一秒要落下来的不是泪而是血，低头时把许行知都吓着了，以为是自己这流氓耍过头把人欺负狠了，一下子呼吸都不敢用力，连忙想推开，却猝不及防地被陆尘也按了回去。他触碰着陆尘也的体温，他希望是很久，但现实里只是默了一会儿，他挣了一下，却没有脱出。

　　陆尘也被那一下挣动惊醒，倏地箍紧他，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却又立刻放松了力度，小心地，只轻轻圈住人，还红着眼眶就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说可以，可以的。他低头亲了亲许行知的额头，也不管魏铭是不是看着，就接着吻上他的发顶。他停在那，忍不住笑弯了眼，他一直很喜欢许行知柔软的黑色头发。明明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却突然连话都说不好了，尝试了两遍都只摩擦出了个类似e的音。他合上嘴，再张开，绷得下颚都发麻，脖子上血管根根挺出来，又无功的再合上，试了好久，却都没能说出。他只好不停不停地亲吻许行知，想说——

　　他轻轻碰了碰许行知的嘴唇，终于哑声说出了一句不成调的话：“不要哭，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