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与青瓷》牛油果可颂

9、鼻烟壶

　　我在饭桌上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格雷厄姆夫人。

　　不幸的是，她今天依旧光彩照人。

　　她坐在餐桌的左侧，金色的头发微微卷曲，盘成一个花朵一样的髻。白嫩纤细的小臂贴着脸，陌陌看着父亲的方向，表情则是微醺一样，酡红着一张脸。

　　“真是个大胆的女人。”我心道。

　　父亲没注意到我，他正和格雷厄姆夫人说着绳结的几种打发，说得兴起则用餐巾做展示。而格雷厄姆夫人则依旧安静的注视着他，眼神缱绻又专注。

　　“这样吗？”格雷厄姆夫人摆弄着自己的餐巾。

　　“那种系法根本不牢固。”父亲的眼里露出笑意，接过她手中的餐巾，“你要先对折，像这样……”

　　玛尼故意将碟子弄出响声：“小姐到了。”

　　谢谢你玛尼，你让我不合时宜的出场更加尴尬了。

　　格雷厄姆夫人看向我，眼神中并无躲闪，而是礼貌而从容。她身上那件皮草小披件像是出生自带似的，在她身上非常合适。

　　天啊，她真像一只名贵却狡猾的猫咪。

　　她招手说：“快来宝贝，幸好你没错过这道主菜，这可是你父亲的最爱。”

　　我瞥了一眼他们盘中的小羊排，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这是我母亲的最爱。”我回敬道。

　　“海斯特。”父亲警告道。

　　我挑眉：“怎么了，我有冒犯到谁吗？”

　　格雷厄姆夫人依旧浅浅地笑着，并无任何不快的样子。我很佩服她这一点。

　　“我觉得不舒服，我不想吃了。”我示意男仆将羊排撤去，可很快的，他们又端上来我最讨厌的南瓜汤。

　　“更不用吃了。”我心想。

　　“当然了亲爱的。”格雷厄姆夫人说，“在你离开之前，我真的想和你说声抱歉，那天我和一个老朋友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哦对了，就是你泼了他一身香槟的那个人，多滑稽啊。”

　　“我没说我要走。”尽管我的本意是想离开，但听了这话，我忽然燃起了一种莫名的斗志。

　　我并不是有意要和她作对，只是我想知道她又抄了莎翁的哪出好戏，迫不及待想在我家表演。

　　格雷厄姆夫人眼泪泛着泪花：“宝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的敌意那么大，我只是想和你修复关系。那天我们都犯了错……”

　　她用那双绿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用猎枪对着她的恶人。父亲在一旁缄默着，切着盘子里的红烩小羊排，发出恼人的咯吱声。

　　“坐下，海斯特。”父亲说。

　　我不情愿地回到餐桌上，面对盘子里黏糊糊的南瓜汤，有些反胃地用勺子搅动着里面的絮状物。

　　格雷厄姆夫人用一种很哀怨闪烁的目光看着我，和那天赤裸裸的侵略很不一样，有种绵里藏针的危机感。这让我更加不舒服了。

　　“我很抱歉伤害了你心爱的小马驹。”她说。

　　“黑珍珠是成马。”我勉强吞下食物，却依旧觉得反胃。“我吃不下去了。”

　　格雷厄姆夫人对旁边的女仆私语了一会，随后捧了一篮子点心过来。她殷勤的向我展示里面的茶点。

　　“尝尝这玫瑰司康饼，我加了很多果干在里面，你一定会喜欢的。”格雷厄姆夫人的表情很微妙，她用木夹将一块司康饼加起来，放到我的盘子里。

　　柔软的司康饼竟然在我的盘子里碎掉了。

　　特里母亲的脸泛起一阵红晕，“你瞧我，笨手笨脚的，我再给你夹一块吧。”

　　“不必了，现在还不是吃甜点的时间。”我将面前的盘子挪到一边，“何况玛尼会为我布菜的。”

　　格雷厄姆夫人无所适从的看了一眼父亲，尴尬地将篮子放在一边。她中指上硕大的绿宝石一闪一闪的，像是蛇的眼睛。

　　“海斯特。”父亲警告说。

　　我懒得看他们两个人，只觉得胸口闷得很。

　　“我可没有别的意思。”我解释道。

　　餐厅里只有刀具和餐盘摩擦的声音。我继续搅动着和猫咪呕吐物一样的南瓜汤，等待着晚餐赶紧结束。

　　“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好感。”格雷厄姆夫人说，“可我真的很想厘清一些误会，早些时候我和考特爵士谈了谈，他也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我想……如果真的是特里做了一些让你感到冒犯的举动，我很愿意替他向你道歉。”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回敬了一个微笑。

　　“我不接受。”我看着格雷厄姆夫人，想看着这样一张美艳的脸是如何崩坏的。

　　可是她没有如我的意，大发雷霆或是自乱阵脚。她只是怜悯地看向我，就像看着一只湿漉漉的小狗。

　　“我完全理解你，毕竟你可怜的小马因此而去世了。我向你赌咒，我这辈子再也不碰酒精，如果你能原谅我的过失。”她眼波流转，忏悔道。“如果你需要一匹新马，我随时愿意出钱为你再买一匹。”

　　“夫人，您大可不必这么客气。她的马多到可以组成一支骑兵队了。”父亲说。

　　我的鞋子烦躁地相互剐蹭，搞出一些恼人的动静来。我知道我今天的一切准备都像是一个笑话。我的父亲已经深深陷入格雷厄姆夫人甜蜜的陷阱中了。

　　“可黑珍珠只有一匹。”我忍不住反驳道。

　　父亲看向我，眼里的深沉几乎要把我吞掉。他擦了擦胡子上的汤汁，然后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区别？”

　　“就像母亲和格雷厄姆夫人的区别一样。”我坦然地盯着格雷厄姆夫人，“你懂我什么意思，把这个女人留下来，取代我母亲的位置，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父亲的杯子又碎了一地。我想擦干脸上的红酒渍，却从上面摸到了一小块碎玻璃。

　　原来酒里还有我的血，这真是太可笑了。

　　格雷厄姆夫人大惊失色，“亲爱的，你可能是误会了。我并没有想要取代任何人，你也知道特里的伤势，如果现在就让他跟我回国，就是要他的命啊。”

　　“是的，格雷厄姆夫人会在这里小住，可绝对不像你嘴里说的那样。”父亲气极，极力压低声音说道，“我的女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了，你就像是个被宠坏了的疯丫头。看来是该让神父好好管教你了。”

　　我看着父亲望向格雷厄姆夫人的眼神，又看向泪光闪烁的格雷厄姆夫人。我闻到了一股秘密的味道，只是这气味很刺鼻，像是一个闷久了的阴谋，我不喜欢。

　　玛尼连忙替我道歉，就像她经常做的那样。蕾莎和乔伊替我擦去身上的酒渍，试探着问道：“需要换一件衣服吗，小姐？”

　　我平静地注视着父亲，直至他彻底沉默。

　　我霍然站起身，准备离席。我再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自讨没趣了，就让布鲁特带我走吧，随便到哪儿去，我再也不想回到这个让人作呕的魔窟。

　　“去哪儿？”父亲大声质问道。

　　我准过身背对他，眼泪在眼眶中蛰得生疼，然后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我提高嗓门，但这并没能掩盖我声音中的颤抖：“你不需要知道。”

　　“我陪你一起去吧。”格雷厄姆夫人挪动了一下椅子。

　　身后是父亲暴怒的声音：“随她去，家里有一个造反的就够了。”

　　“可是……”格雷厄姆夫人的声音很微弱。

　　父亲说：“你就坐在这里，今天如此，明天还会如此。至于那丫头，你无需理会她。”

　　我夺门而出。

　　我穿越长廊，门厅，一间间客房，试图找出格雷厄姆母子安置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接下来会怎样做，我只知道我想把这一切撕个粉碎，然后全都抛到大海里去。

　　可我搜遍了每一间客房，最终都让我失望了。终于，我走到了那扇门前，走到了我母亲去世前曾经居住的卧房。我内心无数次默念，千万不要是这间，千万不要是这间……

　　然后，我鼓起勇气推开门。

　　房间内一切如旧，没有陌生女人居住的痕迹。房间里依旧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母亲生前的物品也摆放在原位，没有被挪动过。

　　我的心微微松动了，我看着墙上母亲的挂画，她笑容款款，穿着淡紫色的华服，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小鼻烟壶。

　　只是我知道她从不抽鼻烟。

　　那群狗屁画师甚至都懒得为她准备一件适合她的小道具。

　　我看着母亲的画像，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可是记忆里她没怎么笑过，可能是没有力气笑了吧。肺结核，一定很疼吧。疼到她浑身都是汗，疼到她瘦到只剩一把骨头。

　　我好想抱抱她。

　　高跟鞋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格雷厄姆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她身边带路的乔伊像是躲鬼一样，看了我一眼就赶紧逃了。

　　我心中又是一股火：“你来干什么？”

　　“你父亲让我来安慰你。”格雷厄姆夫人轻轻拉动了一下披风，“不过你看起来不需要，不是吗？”

　　我狠狠盯着她。

　　她轻笑了一声，表情依旧优雅：“别和自己过不去了，孩子。女孩子发一次火是俏皮，两次，我们也都可以理解，但三次……这就有点烦人了，对吗？”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她上下打量着母亲卧室的装潢，表情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就像是在参观一个不知名艺术家的展馆，漫不经心且兴致缺缺。

　　“这就是你母亲的房间吧。”她那双猫眼盯着我，依旧笑盈盈。“不用担心，我们可不会住在这里，男爵大人对我们的住处另有安排。”

　　还没等我开口，她又道：“别急着生气啊宝贝，我可是为你讨了一样礼物，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回你的房间去吧，那个小可人儿在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