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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 岁岁年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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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年年
这一年的年初,过了大寒,温度一天天愈低,料峭严冬宛如困兽,终日蹉跎,徘徊不去。懒在家里不出门,一天下来,客厅的落地窗上就均匀铺展了一层水蒸气,薄薄的,朦朦胧胧的,贴着玻璃冲外看,什么都模糊不清,只看得见悬在半空的橙黄色灯火,一路温柔,沿着夜色绵延开去。
厨房里,水声潺潺,剑子教授挽着袖子,正站在水槽前刷锅洗碗。晚饭吃的丰盛,熬成乳白色的鲫鱼汤,滑嫩的夹心豆腐,青翠的油麦菜,浓稠的什锦汤,再加上糯米做的各色小点心,都是龙宿的手艺,精致又鲜美,热气腾腾的,教人齿颊留香。剑子吃得心满意足,饭后主动换上围裙,说是不能便宜占太多,于是负责收拾厨房。
比起整日整夜的文物修补,洗碗当然算不上什么体力活。剑子埋着头,在水龙头下冲掉手背上的泡泡,专心致志又自得其乐着。龙宿大概在客厅里看电视,不知是什么节目,不时有隐约的乐声传来。剑子偶尔探过头,隔着毛玻璃门瞄一眼,只见那个人懒懒靠在沙发上,修长的腿交叠在身侧,手里还环抱着一只白毛毛的抱枕,电视屏幕上的微光映在他脸上,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微扬的嘴角,深深浅浅,如同默片闪回一般,细致又生动。剑子好奇,再往前一瞧,屏幕上原来是天气预报,美丽的主播小姐身穿薄薄春衫,面带甜蜜微笑,手指在雨雪压境的卫星云图上泛泛绕着圈,正柔声提醒市民添衣御寒。
添衣,添什么衣……剑子把脑袋转回来,拿干净的格子棉布慢慢擦干盘子上的水珠。他生性随意,穿衣打扮什么的从不讲究,舒服适合就好,不像龙宿,当惯了精英,光是同一色系的西装就不下数十套,还样样精贵,分明过的不是寻常百姓的日子。
只是,再怎样精贵,不也照样窝在这小小的教师宿舍里过冬吗。
剑子甩干手上的水滴,自己都没发觉,唇角一扬,就这么微笑起来。
他弯下腰,把洗好的大木碗小瓷碟用烘干器烘干,再一一垒进木头橱柜里。烘干器是龙宿带来的,南方的房屋不供暖,一到冬天,就湿冷难捱,器物也脆而易损。龙宿每每一来,自己的独居的宿舍就能瞬间多出许多奇怪而莫名的东西,仿古暖炉,保温坐垫,羊绒挂毯,哦,还有那只白毛毛的抱枕。
啧,还真是……他摇摇头,扶着膝盖就要起身。
……剑子。冷不防的,有人在身后抱住了他的腰,头发拂在面颊,尖尖的下巴蹭在他的颈窝上,温温存存,又唤一声:剑子。
嗬!剑子一吓,刚想探究一番为什么人的脚步可以这样没声没息,就听见那人凑在耳畔,低声暧昧着:出去走走?
剑子偏过脸,看了一眼客厅,龙宿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了电视,拉上了窗帘,两个人交叠的身影映在厨房的毛玻璃门上,微微晃动着。屋外,月光摇着树影,透过白色布帘照在木地板上,像古画里的泼墨手笔,浓浓淡淡晕染开了一片,说不出的柔和与安宁。
好像是有点吃太多。他回过神,想了想,拍拍手说好,出去走走吧。
***
东南角的广场上,那座哥特式的大座钟斜斜指在八点整。龙宿站在宿舍楼下,看剑子裹着一件白色羽绒服,慢吞吞地从楼道里走出来。他脖子上系着羊毛围巾,手上戴着手套,帽子上茸茸的一圈白毛簇拥在脸颊边,远远望过去,整个人都是圆圆滚滚的一大团。
龙宿梨涡一旋,笑着朝他伸出手。
L大在上周放了寒假,偌大的校园里如今散了场一般,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两个人并肩走在镜湖边的林荫路上,一面衣角手臂窸窣轻擦,一面絮絮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据说今年的冬天最冷,千年极寒;网上说某某电影快要上映,有时间可以一起去看一看;老爷子前天来信了,说要去巴蜀转一圈,不知道又能捣鼓出什么新发现;上次那个书画展览会,有一幅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真是气势雄浑,物象幽雅……
这样漫无边际地闲走着,到了湖边,剑子用下巴指指,只瞧见湖上新搭了一座小石拱桥,青石板面,圆圆的桥墩,弯弯的桥洞,样态稚拙,甚是可掬。龙宿用一只手帮剑子把围巾系紧,两个人沿着桥面横平竖直的线条,一起走上去。
隆冬的晚上,夜露深重,水势轻浅,说话时,能看见嘴巴里呵出的一小团一小团白白的气。剑子虽然全副武装,却依然觉得不暖和,一路缩手跺脚。龙宿皱皱眉,索性拉下他手套,十指相扣,一起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滇南的史料处理完,懒日子过得直犯迷糊。”剑子站在桥头,手肘撑在桥栏上,“前天晚上,看见慕医生带着小阿九,拎着一大袋子红窗花、红灯笼回来,那时候才想起来,原来都快过年了。”他对着湖面长吁了口气,转过头问龙宿:“今年你预备怎么过?”
龙宿眉梢一扬,过年要做什么,他其实没有多大的概念。在认识剑子之前,热闹都是别人的——传统意义里的办年货、大扫除、逛庙会、包饺子、走亲访友,这些人间鼎沸的烟火气,似乎总是离他很遥远。
他想了想,说:“我们一起去云渎,陪陪老爷子。”
剑子顿了顿,夜色深处,一切都黯黯不明,龙宿看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眼前幽蓝幽蓝的背景色下,是熄了灯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乌压压的重峦叠嶂,璀璨的只有夜空中横卧的银河,和咫尺间眸子里的星火。他在口袋里握住剑子的手,贴着身扣紧,安安静静不说话——都是聪明到剔透的人,平日里的情话绵绵你来我往多像打机锋,这一刻的气氛却如深海一般,沉静又安然。
然后毫无预兆的,耳边遥遥传来一声清脆的“啪”,下一秒,周身都明亮起来。
剑子被惊得抬头看,夜空里浮起的,原来竟是焰火。
还没过年,不知道哪家就这样有兴致。放眼望过去,一簇一簇,一蓬一蓬,次第绽开,摇落到人的头顶上,映的一天一地都是霓紫焰蓝,淬金亮银,简直是一场耳目的盛宴。
龙宿在一旁笑,说这一通火树银花,不知是应景还是煞风景。剑子侧眼睨他,心里明白,烟火这种东西,在龙宿眼里,多半是俗不可耐的土玩意,只是眼下爆竹萧鼓光影迷离,明暗交错里,把他的下巴削得更尖——分明是个再精明不过的商人,站在这烟花底下,居然像个隔世的书生,斜倚阑干,眉眼朗朗,相看俨然。
他心里蓦然一动。
这样的情境,好像多少年前就已经来过一次,又好像是初初相见。
那个人,就站在那里,与自己并肩,不言语,不出声,满眼的意重情深。
剑子忽然无声地笑了。
紧接着,又极快地转过身,伸出手,勾住对面人的脖颈,把他拉向自己近前,气息轻吐,耳鬓相贴。
——龙宿,以后每年都这样过吧。
龙宿看着他,这样近的距离,能从对方的瞳孔里清楚看到自己和世界。他看了半晌,然后侧过头来亲亲剑子绒绒的鬓发,轻声说:好。
夜未央,月初上,身后,路灯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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