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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GUEST 伴 ...

  •   GUEST

      伴

      难得周末,剑子一大清早起来晨跑,路过L大的8字湖时有几个学生跟他打招呼,他点点头,接着跑。
      四月里的天,说冷不冷说热不热。沿湖的杨柳梢头青绿,嫩嫩的,茸茸的,映着微醺的晨光,像是笼在烟雾里。
      剑子教授按照固定的速度跑步,春风直向面上来,心头直觉得惬意非常。
      这样一路跑着,慢慢地就跑出校门,向附近的菜场去了。

      昨晚龙宿给他打电话,说是今天要过来吃午饭,怕自己来不及买菜,剑子想吃什么便去买下材料,等他过来做。剑子一口答应下来,只要不用他动手做饭,买个菜费不了多大事。
      清晨的菜场摊架上的菜蔬都透着股新鲜劲儿,绿得水灵红得透亮,光看着都喜欢。
      不一会儿剑子手上的袋子已是沉甸甸,估摸着足够两个人吃了,便转身往回走。
      走到菜市门口却被石柱边一篮子碧绿引去了目光,薄圆的榆钱叶片盛得满满像要溢出来。卖菜的大婶瞧见他在看,手往篮子里一舀,掌心平托起数串榆钱,“今早才捋下的,可新鲜!”

      四月榆钱,五月槐花。
      记得小时候在云渎,每年开春四月,师父都会从街上买回一大袋榆钱,摘下叶片,过几遍水洗净,和上面粉、盐、味精,平铺在笼屉里蒸,等蒸好了倒进大碗里,再洒点香油、辣椒拌一拌,那滋味别提多美了。
      眼下又看到这熟悉的榆钱,剑子觉得很是亲切,有心买下,又想起今天说好是龙宿做饭,以他那养尊处优的模样,有没有吃过这么朴素的食物还未可知,说不定连要先择掉茎都不知道。
      正在犹豫,大婶热情地唤他:“你要买的话,给你算便宜些。”
      剑子教授当机立断买下一斤。
      想那龙宿一直自夸无事不精,对付小小榆钱饭定也不在话下。假如他第一次碰上此物不知从何下手,剑子也会友善地教导,绝不会嘲笑他太过高居云端以至于不食人间烟火。

      拎了菜回来,剑子顺手往厨房的料理台上一搁,正要煮水泡茶,手机就响了起来。他瞪着荧光屏足足五秒,才按下接听键。
      那人说话的调子依然悠长婉转:“菜买好了?”
      剑子停顿片刻,方回道:“你是不是在我身上安了监视器?”
      依稀带笑的气息穿过电流扑上他的耳朵,一阵发痒,“我倒是想啊,你肯么?”
      “做梦。”剑子一口回绝。
      “说什么监视器,太不浪漫,”龙宿啧啧道,俄而话音一转,变得深沉,“剑子,这叫默契,也叫心有灵犀……”
      “嘟——”
      剑子教授无情地按掉电话,不再听某人无聊发神经。

      趁着煮水的工夫,他去了书房整理案头上的画卷,最近接了个活,为一幅古画重新装裱。立轴的秋山枫林图,年代已久,轴身被虫蛀得斑斑点点,得用杉木重做。其实用白檀木做轴身最好,有香洁去虫之效,可惜如今古法不成,也只能用杉木将就。
      数日的修补下来,装裱工作已近尾声,剑子站在案前低头注视着红枫片片,视野里尽是霜叶红于二月花。过了半盏茶时间,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将画卷起。
      卷画也有讲究,要两边对齐松紧适度,不然恐有绢素断裂之险。画卷由一双手珍而重之地放进杉木长匣里,合上盖子,剑子方舒了口气。

      此时,书房的门被人轻敲了数下,抬头一看,龙宿正站在门口,堵了个严实,脸上笑意分明,“剑子,没听见水开了么?”
      一声低呼,剑子疾步走向门,却被龙宿拦下,对方懒洋洋地说:“放心,我关了火。”
      剑子脚略停了停,瞥他一眼,手背向后,依旧朝厨房走去。
      龙宿跟在他身后,出声道:“剑子,一心不可二用。”
      剑子一直走到料理台前,将壶中热水倒进茶杯,沸腾的开水搅得茶叶纷乱,这才转过头来,“我猜,你快到了。”
      所以能放心去书房做装裱的收尾工作,不担心灶上还在煮水无人照应。
      龙宿闻言,眉梢轻挑,“这是心灵感应?”
      剑子手端茶杯,眼睫一抬,学着对方一贯的语调道:“非也非也,只是交情日久,习惯而已。”
      龙宿忽地低下头,却止不住唇角上扬,剑子定是不知,这话在他听来,是几近情话了。
      正在心旌神摇间,一只盛满绿色蔬菜的滤水盆被递到他视线之内,剑子微笑,“交给你了,无所不精的龙宿老板。”

      修长手指不停动作,一片片被择去茎部的榆钱叶片被抛进塑料碗里。剑子坐在他对面,本来在翻着一本大部头,过了几分钟,眼睛便忍不住盯着那双手看。
      龙宿这个人,从头到脚俱是完美,长着一张出挑的俊美面孔,手也是极好看。
      以前市博物馆举办历代室内陈设用品展,两人约了个日子一起去看,正一路闲逛着,剑子忽而停步,看向一方清代紫檀嵌鎏金福寿纹摆屏,拍了拍龙宿的肩,“此物适合你用。”
      “哦?”龙宿心知定无好话,尾音拖得长长。
      “紫金璀璨,工艺繁琐,价格昂贵又华而不实,摆在你家里,也算相得益彰。”
      龙宿也不恼,只道多谢剑子你的夸奖,不过呢……他凑近剑子的耳朵,小声道:“你看摆屏旁边那柄麈尘,白毛蓬松,玉柄剔透,当中一点沁墨,白里透黑,雅器玲珑,如握在你手,也是天生一对。”
      所谓口舌之争,需棋逢对手你来我往方能得趣。能互亏得默契非常还不伤和气,更是难得。

      不过眼下剑子盯着龙宿的手看,倒绝非是为了那双手很好看的缘故,而是……“以你这个速度,一整天都要耗在上面。”
      一片一片择得精细,却也耗费时间。
      “耶,这不是你给我找的好活计,不做得仔细点,怎对得起你的信任。”龙宿搭着腔,处理榆钱的速度依然教人绝望。
      剑子的目光从他的手移到他的脸上,不出所料,那双鎏金眼眸里明白昭示着:我就是故意的。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剑子把他手下那盆榆钱拉到自己跟前,“罢了,不劳大驾,还是我来吧。”
      龙宿立刻自桌前起身,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洗手,哗啦啦的水流声让他的声音显得模糊,“差点忘了,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剑子择菜的速度比他快得多,没一会儿就端着盆过来,放在水槽里冲洗。
      龙宿站在他身后看着,也没帮忙的意思,只是等剑子洗好了往后一递,他便第一时间接过,配合得默契无间。
      “什么东西?”轮到剑子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也有了心情问问题。
      手沾上了些面粉,龙宿握着筷子将盆里的面粉和榆钱拌得均匀,听见剑子问话,微微一笑,明显是想继续吊胃口:“放在车里呢,再等会。”
      剑子嗯了一声,没多往心里去。他心猜是龙宿又收到了什么难得的书画珍品,带过来给他瞧瞧。
      只是对他来说,怕是再不会有古画能胜过《南山图》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像某个故事里说的,因为付出了心力,意义从此不同。
      《南山图》的意义,于他,于龙宿,皆远非是价格可以评估。

      然而当龙宿带着一脸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将一个四方紫花锦盒放在他面前时,剑子去掀盒盖的冲动就多了点犹豫。
      掂了掂重量,估摸着按掌中盒子大小,大概是文房四宝里的砚台,又或是笔洗,笔屏,水中丞一类。
      他手停在盒盖的纽上,抬眼瞧龙宿,后者也在看着他,扬了扬尖下巴示意他打开。

      盒盖一开,剑子蓦然怔住。
      “是这个?”惊讶的情绪下,语调不由异样。
      龙宿唇角上勾,“剑子,说好愿赌服输,一直没履诺,我还以为是你忘了,想不到竟然还记得此物。”
      剑子戳了戳盒子里的物事,收起讶异神色,淡淡道:“所以,你今天是来讨债的?”
      “非也非也,是我好久没见到你,难以抑制内心汹涌澎湃的思念之情,讨债不过是见你的借口。”
      “抱歉,我对一个昨天才一起吃过晚饭的人,实在难有思念的感觉。”
      不理会某个捂着心口控诉爱人无情的家伙,剑子从桌边站起,“也罢,今天就还了你这债。”
      说着,他转身走进书房,背手关门前还说了句:“不准偷看。”
      剩下龙宿对着桌上盒盖大开的盒子,眼眸流光,期待非常。

      盒子内平铺的绒布正中,指头高的白玉底座上同样以白玉雕出两个高装巾子,广袖长袍,腰系玉玦,玉树临风的青年男子,相对而立深弯下腰,双手抱拳相抵,正行礼。

      这件事,说来话长。

      ***

      剑子给龙宿打电话时,学校里的樱桃树正值花期,他边走边低头看着手机,在按下通话键的那一刻停步,恰恰走到樱桃树下。
      昨夜才下过雨,梢头花瓣被打下大半,星点粉白落了满地。
      电话响过两声长音后才被接听,龙宿抱歉道:“刚才在忙,让你久等了。”
      剑子想说根本没有久等,开口说的却是打这个电话的用意,“龙宿,这个礼拜我去不了了,下次吧。”
      那头立时静默下来,剑子忽然觉得周遭的空气在绷紧,下意识加了句“抱歉。”

      难得他有个三天的短假,龙宿也有空,便兴致勃勃地和他商量要去哪里度假。剑子懒得花太多心思,就说随你的意,不要人太多的地方就行。
      旅游热区是万万不能去,也不知是看风景还是看人,比肩接踵走马观花,往往搞得身心俱疲,还不如窝在家里听听音乐看看书。
      剑子想偷懒的本意是不错,只是在看到龙宿别有居心的笑容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待看到龙宿交给他的“甜蜜蜜二人温泉乡之游”计划书时,剑子终于知道什么叫后悔不迭。
      想要抗议,龙宿早挂上了哀怨表情,“剑子,就当是去度蜜月吧。”
      剑子在心里哼哼,去年的海滨之旅,前年的茶花之旅,你也是这么说的。
      谁家度蜜月度得如此频繁,也只有疏楼龙宿的大脑回路天生与众不同。
      什么叫知己?你在想什么我都明白,你会说什么我都知道,如果再加上恋人的亲密关系……剑子准备了一肚子的吐槽话没来及说,都被龙宿结结实实堵了回去,不得不同意和他第N次的蜜月旅行。
      至于堵话的方法,佛曰不可说,剑子曰不准说。

      现今不得不打电话取消早已定好的计划,剑子心知对不住龙宿,做好了受责备的准备,握着手机的手指不由收紧,等着那边打破沉默。
      “是不是临时有课?”龙宿的声音依然温和,全无他预想中的责怪。
      “不是,”他犹豫道,“我要去趟鬲溪。”
      “哦,”那边拖着长音,“去做什么?”
      “买纸,”他语速不禁快了些,仿佛想要解释什么,“储备的连城宣纸快没了,一直忘了买,新接的修补工作要用到,这种纸每年产量不多……”
      “剑子,”龙宿突然打断他,“我陪你去。”
      “边陲古镇,深山老林的地方,你也要去?”
      “那不正好?”龙宿的声音颇为轻松,“你不是想去人少的地方么。”
      剑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心情倏然复杂。
      可惜每每他刚有点感动的情绪,龙宿便会自动讨打,“既然说是深山老林,我怎么放心你一人前去,万一被人贩绑架还得我赎你出来,在身边守着才方便。”
      剑子嘴角一抽,沉声道:“在做这种荒谬的设想之前,不如先担心下你自己,若真有求赎金的人贩,龙宿你才是不二选择。”
      那头居然越发起劲,“抓住你,我自然方寸大乱任人勒索只求你平安,就算将我洗劫一空我也不会皱一下眉,但是抓我……剑子你有钱来赎么?”
      “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剑子答得干脆,“只有靠智慧过人,能力过人,华丽过人的疏楼龙宿自己脱身了,剑子会为你加油。”

      被剑子挂掉电话于是没能及时回击让龙宿郁闷了段不短的时间,一直到他躺在古镇鬲溪的客栈床上,扭头看着已然熟睡的剑子,还是很想揪揪他颊边的白毛。
      手都碰到了,想想又收了回来。
      没关系,白毛在旁,来日方长,迟早欺负回来。
      龙宿怀着这样不良的心态给自己和剑子盖好被子,顺手把人往怀里一搂,心情愉快地睡觉。

      ***

      傍山依水的古镇,天也亮得比别处早。几声鸡鸣,几阵雀啼,即是天然的闹钟。
      龙宿睁眼的刹那,窗外恰飞过只燕子。
      客栈天井里有人在汲水,木桶顺着滑轮的转动一点点下到井里,触到水面时一声咕嘟闷响,等盛满了水,又沿着粗麻绳一节一节提上来。
      清晨初汲,冷冽甘甜,正是井华水。

      意料之中,剑子早已起床出门,旧漆方桌上给他留了字条,说是去找个住在鬲溪的老朋友。好一个知交遍天下的剑子仙迹。
      龙宿收起字条,洗了把脸,被井水凉意激得全身毛孔都张开来,脑子瞬间清醒。再一抬头,窗前又飞过燕子两只。

      鬲溪的古建筑群近似徽派风格,黑瓦白墙,留着明清余韵。小巷狭长,仅容两人并肩走过,七拐八扭曲折往复,青石板路边长着不知名的小白花,墙根青苔湿滑。
      打定主意出门找人,龙宿从客栈一路行来,却没见到几个行人,想询问也没有对象。
      又转了一道弯,街道陡然宽阔起来,约摸是镇中主道,两旁的店铺拉门大开,能瞧见里面四方厅堂干净敞亮。
      离他最近的一扇支摘窗吱呀呀地打开来,露出一张十几岁女孩子的脸,乍一见他,乌溜溜的大眼睛蓦地睁大,没过多久,圆脸蛋也莫名红了起来。
      龙宿听见声响,转头看去,见那女孩身前的木格盒子里摆满了木梳,梳柄上刻着云纹,水纹,鲤鱼,喜鹊,岁寒三友,花中四杰。
      走得近了,能闻见木梳香气幽静,再仔细闻香气却淡了,原来是香樟木做的。
      小姑娘见他走过来,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摆,也忘了兜售生意。
      龙宿心下好笑,声音放柔了些:“打扰了,我想打听个人,不知你有没有见过?”
      乌黑的大眼睛朝他面上一扫,又迅速收回目光,连点了好几下头。

      龙宿站直身体,仔细地想了想,伸手比划,“他跟我一样高,白头发黑眼睛,两颊边有团蓬松白毛,额前刘海支楞着,长相看着很严肃其实性格挺柔和,今天大概穿圆领白色T恤,米色休闲长裤,他平常走路,是这个样子……”
      说着,他微微低下头,眼睫低垂,双手放松地垂在身侧,不紧不慢地在梳子铺前走了个来回,最后回到窗前站定,笃定地说:“你要是见过他,肯定能认出来。”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忽然一笑,“我见过,”年轻的嗓子极是清脆,她往远处一指,“前面那路往左拐,有家卖古董的店,我看见他跟店老板一道往那边走了。”
      龙宿一欠身,“谢谢你。”转身正要走,想起什么又唇角一勾,回头问:“这把梳子多少钱?”

      见他拐过巷口,人影消失,小姑娘才拍拍心口舒了口气。再想起那人打听的人,今早提水的时候,白发黑眸的男人从她身边走过,那时拎着水桶的手一顿,忍不住就站在那里看着他和积英斋的胖老板闲谈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
      那人说,你要是见过他,肯定能认出来。
      何止是认出,应该说,只要见过就会记住。他和银紫长发的男人一样,都让人很难忘记。

      柄上刻着高山青松的梳子躺在龙宿的口袋,他朝积英斋走的时候,手指老是有意无意地划过梳齿。
      往左一拐,远远地就看见斋子的匾额,简陋的木板上三个墨黑草书:积英斋。
      木板门扇朝两旁拉开,半膝高的门槛里,地面铺满竖条青石,及腰的红木长柜台前放着把黄花梨木梳背椅,剑子正半坐在椅上,一手搭上柜面,肘下压着一刀宣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板闲聊。
      仿佛是有感应般,他停下谈话转过头来,看见龙宿,轻点点头又转了回去。
      不知怎的,龙宿与他目光相接的那一刻,总觉得剑子好像对他笑了一下。

      比起剑子,积英斋的老板见到龙宿明显欢迎得多。像这样一个散发着“我很有钱”气息的人,在鬲溪着实难得一见。
      当下绕过柜台走出来,也不再理会剑子,操着口本地方言殷勤道:“这位朋友一看就是识货的,来这边看看。”右手向前指向墙边两排博古架,“您瞧这宣德铜炉,敞口三足,兽首衔环……”
      “假的。”身后有人轻声道。
      龙宿顿足,忍住笑意,故作惊讶道:“原来,是假的么?”
      “什么假的!不要听他乱说,”胖老板偷偷瞪了剑子一眼,面上肉抖了抖,努力岔开话题,“您看这个,正宗明代竹雕香筒,扣口是紫檀木,您瞧,筒身上这幅松下听琴图,多精致的刀工……”
      “仿货。”有人再次煞风景。
      “喂喂喂,”老板终于忍不住了,“我说你啊,是专门来坏我生意的吧。”
      剑子尚未答言,龙宿已讶然作笑:“原来如此,还好有这位路见不平的正义人士出言相助。”说话间他的人已踱到剑子身边,俯身凑近道:“这位先生,多谢你的帮忙,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我们交个朋友?”
      剑子懒得陪他演戏,直接伸手拨开他的脸,对老板说:“不是我坏你生意,是这生意做不成。”
      “怎么做不成,难得见到个有钱肥羊,要不是你一直打岔,早就卖出去了。”胖老板眼见生意不成,索性把话说开。
      龙宿闻言,搂住剑子肩膀,很是伤心:“剑子,有人叫我肥羊。”
      “他说的没错,你确实长着一张标准的肥羊脸。”那只禄山之爪不知不觉已经移上他的腰,剑子不由黑线万丈。
      “你们认识?!”胖老板嘴巴张成圆形,这才反应过来。

      “相识已久。”龙宿笑得意味深长。
      “不堪回首。”剑子终于成功地把腰上的爪子拍开。

      既然知道这两人是熟识,老板很自觉地放弃了宰龙宿的打算,回到柜台后面躺上躺椅,端起一个紫砂茶壶对嘴啜了口,没精打采地挥手,“随便看。”
      龙宿拉了把梳背椅过来,坐到剑子旁边,“买到纸了?”
      “嗯,”剑子抬起手臂,将下面那沓宣纸抽出来往龙宿面前移,“你看。”

      小小的连城宣纸,需经过原料粉碎、沤制、蒸发、制浆等等七十二道工序。每一道都严格按照传统的手工技术,不添加任何化学原料,是以厚实绵密,耐用易藏。
      指腹摩挲过纸面,龙宿微笑起来,偏头看向剑子,开口道:“片纸非容易,措手七十二。用来书写作画,即使岁月洗练,也能保持旧时颜色,清晰如昨。”
      百年不褪色,千年不变黄。呕心沥血,精诚至此。

      剑子直视向他,这回脸上的笑容,龙宿是清清楚楚看见了。
      “原来真是个行家。”店老板咬着紫砂壶嘴,瞅了龙宿一眼。
      “所以我说你这生意,做不成嘛。”剑子扣了扣柜台,慢条斯理道。
      龙宿颊边梨涡乍现,大大方方揽住剑子,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嗷!”
      后面这声呼痛,是某位教授不小心踩到某人脚的缘故。剑子丹心可表,他真的是不小心,绝对不是故意为之。

      老板拿起旧报纸遮住脸,看也不看他们,“我看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龙宿正要再调侃几句,眼角余光一转,鎏金眼眸忽地亮了,一搂剑子,“你看!”
      墙边壶形博古架最上一格,摆着方玉器,这玉器却是别致,白玉底座上有两个青年男子相对而立,高装巾子,广袖长袍。二人皆深弯下腰,双手抱拳相抵,向对方行了个礼。
      剑子起身朝博古架走去,伸手从架上把那块玉器取了下来放上柜台,再看向龙宿时,他的目光里倏地多了点狡黠。
      “猜猜,它是做什么用的?”
      听见似乎有热闹可瞧,老板掀开报纸一角偷看。
      银紫长发的男人面上似在斟酌,鎏金眼眸一流连,却有了几分不怀好意,“猜中了,可有奖励?”
      剑子略一沉吟,道:“在我能力范围之内,随你。不过猜错了的话……”他一字一句道,“下个月的碗,你来洗。”
      “没问题,”龙宿颔首,“那么……我们就来打个赌吧。”

      ***

      书房里,CD机上正转着一张碟片,悠然琴曲自音箱里倾泻:青竹孤柏,傲立崖畔。霜梅清姿,临溪独照。泉水泊泊,松涛漠漠。
      桌上平铺展开一张连城宣纸,墨已入砚,笔却迟迟未落。
      剑子盯着空白的宣纸,在琴声里慢慢平静下来。

      “如果我猜中了,你画一幅画送给我吧。不要临摹,而是完完全全,由剑子仙迹创造的作品。”
      那天,龙宿缓缓地,带着不容回绝的坚定,说出了他的赌注。
      彼时剑子一愣,眉头不由轻蹙,他真没想到龙宿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剑子,”龙宿见他迟疑,微笑着补充,“不用想得太复杂,从心所向,随心所欲即可。”

      如今他站在桌前举笔不定,当日的赌约,自然是他输了。
      原本也没指望真能难住龙宿,只是要履约的时侯,却开始犹豫。从心所向,随心所欲,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爽性画幅花王牡丹,金鸡报晓,富贵又吉祥,配他刚刚好。剑子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这时,飘散在书房里的琴曲忽而换了曲目,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恰是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
      明月清风能我共,高山流水只君知。
      尖新曲调,须遇知音。

      剑子闭上眼睛,杂乱的思绪被琴声一条条地理顺,倏尔脑中一片清明。
      他睁开眼,手指握紧斑竹管,心如朗月明如镜。
      黑眸沉静如水,笔下行若流云。

      ***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龙宿坐在外面静静听着从书房传出的深长古调,唇边扬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锅里蒸的榆钱早飘起清香,他关了火,走回餐桌边坐下,想了想,又打开了锦盒盒盖。

      雕工精致,白玉人像的五官也被清晰描出,俊朗昳丽,倜傥风流。四方底座掂在手里颇有分量,乍看上去是块极雅的镇纸,其实,是一种形制少见的笔格。
      以玉为原料的笔格,常塑成山形或子母猫,人像甚是少见。

      那时龙宿沉默片刻后,说出答案,剑子倒没有多意外的样子,像是早清楚他会猜出,只抱起纸张跨过门槛,道一声:“走吧,回家。”
      龙宿与他一同离去,路过梳子铺时突地步子一停,“剑子,我有点事要办,在客栈等我。”
      他转过身,大步往来路走去。

      胖老板正用鸡毛掸子扫拭柜面,瞥见他进来也没搭理,心想反正做不了生意。谁知龙宿直直走向博古架,“这白玉笔格,我要了。”
      老板瞅了他好几眼,“假的,你也要?”
      金眸闪过一丝快得来不及看清的光,紫发男人说了句让老板后来琢磨很久的话。

      “是真是假重要么,我喜欢就好。”

      ***

      咔嗒一声门锁扭动,剑子拉开门,侧身倚门,头偏了偏,“进来。”
      龙宿一步步走向他,离得近了,看见剑子脸上的表情,既放松,又惆怅。他不由伸手握住他的手,握紧了,再一步步带到桌前,并肩而立,低头看去——
      刹那间,他呼吸一滞。

      山水空灵,白云浮动。泉落秋岩洁,花开野径清。迷蒙细雨染了满山碧色,烟雾轻袅如仙人居。层峦叠翠间,隐约露出凉亭一角飞檐,不远处,乍现油纸伞边缘颜色。
      无声胜有声,无人自有人。
      风雨故人来。

      “好一个空中有物,物中有声。复如远道望乡客,梦绕山川身不行。”龙宿缓缓道,犹如梦呓。
      一时竟感沉迷其中,脱身不得。
      “不比范山人画山水,过誉了。”剑子晃了晃与他相牵的那只手,低声说。
      “哪里过誉,剑子出手,自然横扫八方,不过……”龙宿笑,空出的那只手指向画缘那处空白,“怎么不题词?”
      剑子手脱出,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这嘛,特意留给你的。龙宿出手,自是气韵冠世。”
      龙宿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冷不丁笑起来,朝他一伸手,“挽袖。”

      衬衫的袖子向上卷起,露出结实手臂。剑子低着头给龙宿卷袖子,偏偏那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暧昧地冲他吹一口气,刘海都被吹进眼睛。
      剑子大人不计小人过,等把两只袖子都卷好了,才一甩手,朝旁移了两步,催促道:“快点,不然榆钱要凉了。”
      “你就惦记那些榆钱,”龙宿揶揄,提起笔顿了顿,道:“看我写的,是不是你心中所想?”
      说罢,运笔如有神,洋洋洒洒,须臾即毕。

      暮云山漫漫,卷雨水泓澄。应路寻旧缘,山中有故人。

      “剑子你说,我写的如何?”龙宿放下笔,转头问。
      淋漓草书映在瞳中,剑子侧过头,良久,不言亦不语,只将一双黑亮亮眸子对上龙宿。
      四目相望间,心有灵犀一点通。

      所谓高山流水情,不过是最懂的人,最暖的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GUEST 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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