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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一百零四章 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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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拍响惊堂木,厉声道:“何人。”
“圣人恕罪。”
审案途中公然闯入,按律会被抓起来罚板子,而来者回应声音平稳,没有丝毫露怯。
蔺不言跟着众人循声而去。
漂浮尘埃凝成模糊人形,巳时日光斜上,蛇影悄然游走瓦片间,檐外传来几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鸟叫,震得灰尘簌簌掉落,来者模样显露无遗。
一袭郁金色衣衫,碎金光斑点缀裙边,银步摇轻颤,乌发下的一张脸蔺不言认得——前不久见过数面的长宁帝姬。
这一回,真是个平地起雷。
蔺不言眨了眨双眼,只见长宁的嘴角微微牵动,旁人猛然一看还以为帝姬是回应她。
变化细微,转瞬即逝,公堂之上诸位更关心帝姬来此何意,无人关注于此。
从大门到堂前中心的这一段路本该平静无澜,等长宁帝姬站定后的下文,但她抬脚离开时,身后天光半漏,这才惊觉竟还跟着一人,夺去了所有注意。
此人非帝姬身边宫婢非宫中常见之人。
说来也巧,不仅在场诸位都认得,蔺不言甚至十分熟悉,此人乃今日频频被提、始终未现身的蔺川。
她那位不知所踪的父亲,与帝姬一同现身。
前有质疑蔺家勾结盗贼,后说蔺川身为大理寺卿却失踪,动机不纯,紧跟着人又出现了,看这架势是特地跟着帝姬殿下前来,朝中重臣与圣人最喜爱的帝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凑到一块儿,出现在盗圣案的现场,他人看来反倒加重蔺家的嫌疑。
直至两人站定,行礼完毕,圣人仍不语,场面诡异一度无人敢出头。
官场内香饵遍地,必有人愿意当这条悬鱼。
旁侧有人大声喊道:“长宁殿下出现在此怕是不合规矩。”
话里话外意味深长,皇城周边守卫森严,即使身为帝姬,无圣人许可也不能擅闯。
对于这番针对意味明显的声讨,长宁帝姬置若罔闻,默然抬起右手,竟是蔺川递上一物,她接过后朝所有人亮出,其正面写着:敕命金符,皇城内外,诸门无禁。
一枚御制的金符。
长宁帝姬对众人道:“圣人特赐,诸位皆见之。”
话音停,御赐金符正对圣人。
蔺不言往圣人的方向看去,只见圣人直直盯着堂下的这枚金符,目光里瞧不出什么情绪,仿佛此物与其无关,并非从他手中所出。
下一刻,圣人开口道:“虽有金符同行,可此举罔顾律法,扰乱公堂,若给不出个缘由,重罚勿误。”
“长宁愿领罚。”
“臣愿领罚。”
二人纷纷应下。
圣人问:“为何闯公堂?”
反而是一直默声的蔺川单刀直入,“今日臣来迟是为了一桩多年前的大案。”
“李家灭门之事?”
“正是。”
圣人又道:“与本案有何干系?”
蔺川直言道:“此贼人与其颇具渊源,留他一命或许能发现当年之事的真相。”
“竟有这事儿。”圣人略显惊奇之意,甚至再三确认,“所言当真?”
“臣寻得一人证亲口所说。”蔺川解释道,“今日便可立即带来一同询问李家走水案。”
“李家走水案多年未丝毫有进展,今时得线索不易,不妨暂关押贼人几日。”圣人抬首面向堂下诸位,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话说得合乎情理,可单凭蔺川一句话信服力不足,底下难免会出现些顾虑与怀疑的交谈声。
直至一道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话音响起——
“圣人仁泽,思虑周全,实乃臣等之幸。”沈相一顿咬文嚼字地称赞,没等听的人品出个中意味,他话音又一转,“只是贼人血案加身,祸害民众多时,天下皆等一个结果,此举实有疑瓜田李下之嫌,恐动摇民心,难以服众。”
沈相的话一出,底下有几人随声附和,也有人不赞同此话者。
朝中站队乃常有之事,公堂之内各种声音交汇也常见,可唯独圣人迟迟未出声,他任凭此局面变得杂乱。蔺不言想知道这位掌握权利与生杀大权的人会怎么走,她的目光转向圣人所在位置。
只见圣人拿起其中一枚暗器藏叶,抬手举起,看其模样想借日光看清楚些或在此物上寻找什么。
没等众人对此行为想出个所以然,听圣人反问一句:“沈相这话是想说朕以公谋私,以民心威胁朕?”
“老臣绝无此意。”沈相边说着边双膝跪地。
“随口玩笑,沈相怎得当真了。”圣人笑了笑,神色陡然一转,仿佛从未问过那番话,末了他还诧异地扫了眼底下,连忙说,“宣平候还不快扶沈相起来。”
“多谢圣人。”
这头刚起身,便又听圣人道:“众卿意见僵持不下,无法得出一个结论,想必是多年官场沉浮,视野受限所致,而民心所向兹事重大,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听听朝堂外的声音。”
“这……”
底下传来一阵阵迟疑的话音。
圣人像铁了心,对此视若无睹,接着自顾自地说道:“据闻蔺家五娘少时长在临安江家,天生通透,少时常出府邸,入田埂帮农事,踏清溪,不拘闺阁绣户,颇有江氏之风,今日此女既在场,不妨想听听。”
话音停,陷入死一般寂静。
听听多么动人的称赞,从圣人嘴里说出即便是应对场面话,也近乎是一种极高的赞誉,可惜蔺不言听着听着便心底自嘲笑了起来。
毕竟去年还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上京闺秀,今儿个到圣人嘴里变成不拘小节的江氏女郎。
她又不是蜤蜴,隔段时日变幻一次。
这些话自然放心底蛐蛐,圣人称赞、世家评判、坊间传言,好坏也罢真假也罢,如同提及江氏之风一般,需要时是耀眼光辉,不要时则是锋利刀子。
全凭一张嘴罢了。
待这一大段前言说完,圣人既不等她回过神应对也不等底下作反应,转头问道:“蔺不言你认为此举会同沈相所言失民心吗?”
猛地被点名的蔺不言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回应:“此话过重了。”
圣人问:“重在何处。”
蔺不言直说:“李将军守城功绩流传民间,时至今日坊间仍口口相传,而后走水案轰动上京,其死因之迷坊间更谈论多年,皆叹息此案无果,若知晓今日有机会查清真相,定当称赞英明神武,又怎会失民心。”
圣人点点头以表认可,话音一转再问,“可仍有一事未说清,此举当真会有以公谋私之嫌?”
这次蔺不言没有立即回应,她不是怕得罪人,何况今日本会成为众矢之的,只是她还需要一句话。
蔺不言露出犹豫神情,迟疑道:“不敢妄加揣测圣意。”
“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天下无不漏风的墙。”蔺不言说道,“李家走水案成为一桩悬案,天下皆知,若故作掩饰,或不顾眼前线索,反倒引人生疑,猜忌流言便会四起,待到被戳破之日会寒天下人之心,是否因公谋私已然不重要。”
“你倒是个胆大的。”圣人并未作出其余反应,转而问旁边的长宁帝姬,“方才见长宁欲言又止,可有不同见解。”
“长宁以为所言极是。”长宁帝姬行礼说道,“民无信不立。民非稚子,与其忧百姓知弊,不如以实情昭告,正合圣贤所言‘取信于民’之道。”
“儿臣也认为此言甚妙。”太子的话音横插而入。
见太子笑意盈盈走下台阶,嘴里话貌似未说全,他继续说道,“唯独不明话中之意。”
这话听着像朝蔺不言来,可太子一步步走到蔺川与长宁帝姬的面前,
“李家赤胆忠心,惨遭奸人陷害,多年案件未果,如今突然冒出的线索却与一介贼人挂钩,偏偏还在今日,坊间又会作何猜测。”太子明明是质疑,说话的语速却是以娓娓道来之感,说到此处,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正走到了蔺川的面前,露出一个笑容问道,“蔺公是被有心者蒙蔽或是居心叵测呢?”
看样子,太子想问的是蔺川。
谁料没听见蔺川的回应,却见长宁帝姬倏地开口:“太子的说法比沈相有过之不及。”
“看来长宁妹妹持相左的意见啊。”太子面色如常,甚至嘴角带笑,若非接下来的话针对意味十足,所处地方又为公堂,看表情反显得二人是在拉家常。
他转向长宁帝姬,倏地低声惊呼,“我忘了,妹妹今日与蔺公同来,莫非见过口中的人证了?”
“长宁一介女流,后宫之人,见识短浅,乃敢与太子哥哥争辩。”
一番自谦自贬的话,但长宁帝姬仍维持站立姿态,头未偏,眼未斜,步摇垂珠未动,品不出丝毫让步意味,仿佛刚刚那番话并非出自她口。
可话头既然牵起,势必不会轻放过。
太子誓不罢休追问: “长宁妹妹的话像是不满我。”
“岂敢。”长宁帝姬说道,“怕有意者给长宁安个居心叵测的罪名。”
“妹妹向来言行合仪,未失分寸,今日一反常态啊。”太子欲言又止,身形向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他半侧身面对众人丢下一句话,“莫非是被我无心说中什么。”
面对从天而降的脏水,长宁帝姬神色不为所动,“太子殿下若想教训长宁直言便是,何须曲里拐弯。”
“既如此,身为兄长便直言了。”太子说道,“民贵君轻,身为皇家人站的理应是天下百姓,长宁妹妹的立场怕有失偏颇。”
刚刚她的论调被太子用作利器刺来,长宁帝姬转头看向这张熟悉的脸,依旧只道:“长宁一句未言,太子殿下从何处得出此番结论。”
太子叹了口气,“妹妹一直在回避啊。”
“太子殿下未曾不是。”
“若如此,便要怀疑妹妹……”
“放肆!”
惊堂木与呵斥声一齐斩断了这场争执。
接着,圣人斥责道:“公堂之上,成何体统。”
“是儿臣失礼。”
二人认错认得出奇一致。
随后纷纷退至两侧,中间又只留下了陆行知一人,而圣人的目光停在他身上。
公堂诸位皆等着圣人后续,蔺不言也是如此。
只是她心底生出一股预感,即将等来的东西会彻底结束今日公堂之争。这时,她抬头迎上投来的目光——沈瀛。
他在朝她笑。
而沈瀛的位置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从原本站在沈相旁边变成了太子与长宁帝姬身侧。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圣人的声音——
“本案已有定论。”
“罪犯陆行知,凶狡贪暴,数十口性命皆丧于此人,依律处斩。”圣人再次拍响惊堂木,“七日后西市行刑,不得有议。”
“圣人英明。”
一起一落,已成定局。众人异口同声为这桩案子添上了最后一笔。
圣人抬了抬手,说道:“今日便到……”
“此案结果我不满。”
最后一个“止”字未能出口,被一道凌厉女声活生生打断。
该说今日不宜断案还是出门没看黄历,闯入公堂、干扰断案、直言打断圣人结案陈词逐一发生,竟还全在同一天。
这一回,又是哪个胆大的?
阳春三月,日光和煦,惠风和畅之时,门外忽地刮起一阵狂风,猛烈地撞上刚紧闭的槛窗,掀开了圣人案前一张张的状词。
就在恍神间,这位闯入者已然露了面。
比起长宁帝姬擅闯公堂又不急不缓的模样,这位几乎是话音落地同时人影便出现了众人面前,只是诸位神色有所不同变化。
来者为久居深宫不问世事的嫔妃——乐妃。
宫宴后这位乐妃如同人间蒸发般,再没见过也没听过关于她的消息,加之平日里深居简出,更是不出席各种宴会场合,去年初宫宴甚至是至今的唯一一次露面,乃至这号人物对大多数人而言早早抛之脑后。
今日场合出现的确令人惊奇。
尤其是此刻乐妃所去的位置是公堂之上圣人的左边,她没有从正门闯入,而是圣人即将结案后退入后堂的侧门。
蔺不言看明白了,乐妃没想过让圣人离开。
空中云层聚散离合,漂浮无依,金光变换不定,这一刻光亮猛地变强,填满整个公堂,匾额照得透亮,横平竖直的网被金光笼罩,天花顿时无所遁形。
乐妃便就是如此走到案桌前方,面无表情开口:“你不能杀他。”
一句无尊称的话脱口而出,圣人听了后未作表态,默然看着身旁的乐妃,然而堂下先有朝臣出声道:“后宫干政罔顾礼法,请乐妃速速回避的好。”
乐妃视若无睹,平淡地重复说到:“这案结不了,也不能杀他。”
对此,蔺不言立即说道:“乐妃可是指李家走水案?”
“走水案与贼人,圣人自有公断,后宫妃嫔又有何资格插手。”接下这话的竟然是沉默良久的蔺川。
“没人比我更有资格。”
一句令众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丢下,乐妃转身盯着堂下诸位,一字一句将接下来的话说完:
“我原姓李,名乐以。”
那位活着的李家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