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歌如许》久拾

84、第 84 章

　　“司徒申……到底是触犯了律法，职位和俸禄上还是要有所惩罚的，”皇帝缓声道，“机械军也不能继续全权交给他，朕会着人在兵部遴选，此事稍后再与太子商议吧。”

　　“陛下怎么到现在，却又讲起律法了？”不等魏暄生气，韶歌的话已经先怼了过去。

　　“魏韶歌！”皇帝拍了桌子，“你如何同朕讲话！”

　　“陛下又是在与韶歌讲什么话？”韶歌丝毫不怵，“司徒少将军曾救我性命！在我大安，何时营救皇嗣之功如此微不足道，还是魏韶歌的性命在陛下眼中本就轻贱如同蝼蚁！”

　　“营救皇嗣！哼，”皇帝站起来，“魏韶歌，你可还有半分廉耻？你难道要叫朕公示天下，说朕的女儿、大安朝的嫡公主！被一群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山匪给糟蹋了，这何异于在朕的脸上抹灰？你叫天下人如何看朕、如何看你哥哥，如何看我魏氏皇族！”

　　“……”

　　“呵，”魏韶歌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父皇！”魏暄眼眸猩红，“皇室名声为何不在勤政爱民，而要放在韶歌一人的清誉之上？韶歌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父兄难道不应该以手刃仇人为先？您眼下却为了这毫无用处的颜面……”

　　“你以为，我不想她魏韶歌，并非生在我皇家吗？”皇帝低喝道，“在其位谋其事，她魏韶歌生成了公主，就该维护你眼中这毫无用处的颜面！”
　　“不必这样看着朕，魏暄，只是你此刻没有坐在朕的位子上，你且眼光放得长远一点，看到天下人肆意编排你的妹妹，甚至因此胡乱揣测你、揣度朕！你可知人言可畏？你可知市井野谈能叫黑白颠倒，能让你、让朕，让文武百官耗尽心血垒出来的政绩化为泡影，让你时刻想着的臣民，反过来诅咒谩骂于你！”

　　魏暄想要反驳，却被韶歌按住了肩膀。

　　“魏韶歌死不足惜，只错在玷污了你大安皇帝陛下的嫡公主，”韶歌笑了两声，一声比一声更叫人心痛，“不过为了这狗屁的皇家虚名，你就要叫为国家立功的武将寒心，你就要磨灭他的功绩。”

　　“他什么功绩、他司徒申什么功绩？”皇帝怒发冲冠，“那都是朕给他的！他的权、他的势、他的兵！都是朕给的！他现知晓皇家的丑闻，朕没有直接将他处死，已是格外开恩——还有你，魏韶歌，没有朕，你连命都没有。”
　　“是朕做了什么孽，生出你这索命的厉鬼——你给朕听好了，现在朕听你说话，忍受你的目无尊长、蛮横无理，早在顾念血肉亲情了！你若再肆意妄为下去，不管不顾地大放厥词，朕这就叫人给你拉下去，禁闭几年清醒清醒！”

　　魏暄：“父皇——”

　　“你也闭嘴！”皇帝吼向魏暄：“一个两个，都要造反吗？你以为，你拿着御令调任禁军的事情就这么完了？魏暄，朕许你调任兵马之权，是为了保护你储君安危、是为了护佑我安京万全的——不是叫你肆意调任，去满山找寻随便什么人！今日你再多说一句，就去大理寺找你那好兄弟司徒申，一起冷静罢！”

　　“儿臣——”

　　“咚。”

　　屋内地板上一声。

　　皇帝睁开因为头痛而闭上的眼睛，眼前的景象倒是叫他意外——魏韶歌竟然跪下了。

　　“陛下，息怒，”她叩首在地上，好响的一声，“都是……女儿的错。”

　　“……韶歌，你……”魏暄泄了力，瘫坐在地板上。
　　他从手臂的缝隙中看到，韶歌的泪，一滴滴掉在打磨光洁的紫檀木上。

　　“女儿自不量力，没有看清地位和尊卑，女儿万死，”韶歌匍匐在地上，话音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而今女儿已经明白，此生直到现在十五年，全赖陛下庇护，此后命运如何也自当全凭陛下做主，万万不敢再生造次。只是奢求一件，能否请陛下额外开恩，准许女儿前往东宫中养伤。”
　　“女儿离宫已经多年，不久前又在宫中遭遇惊吓……”

　　最终，皇帝还是同意了。
　　毕竟他看到韶歌手腕上渗透出来的丝丝血色，想着到底是受了委屈，自己若是一味打压，别给逼出什么好歹来……

　　“你早是这个态度，什么不能谈？”皇帝道，“魏暄，看好你妹妹，朕会让最好的太医去到东宫，这段时间，朕不希望再听到公主在外面又出现什么新的传闻。”

　　“莶枷山的事，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宋嫔那里，朕自然会再加惩罚，韶歌啊，你多向你哥哥学一学，有些容人之量，”他道，“等过些时日，朕会把你送到京外，以后你不必回安京，自然也就不会受这些流言困扰。”

　　“儿臣……”魏暄简直要把后槽牙咬碎，也不甘心把话说完。

　　“女儿谨遵皇命，”韶歌朗声道，语气平静得不可思议，“谢陛下……隆恩。”

　　……

　　万筹就立在门外。
　　他亲眼看着魏暄搀扶着走路不稳的妹妹，跨过了议政殿高耸的门槛。
　　两人心中各有所系，竟都没看到他这个舅舅。

　　屋中的对话他悉数听了过去，不论是皇帝还是太子，所说所做都丝毫不超出他的预料，只有这个魏韶歌……就如此轻易地妥协了？倒是叫万筹有些诧异。

　　对于魏暄来说，现在最好的解决方法当然是把妹子嫁给他最信任的友人司徒申，如此一来，魏韶歌便再也做不成皇帝拿捏他的把柄，司徒氏与东宫的联系也更加紧密，连带着边郡不少守军家族，都可以说是被迫站了队……

　　可皇帝呢？
　　万筹暗笑——放任魏暄为所欲为，怎么可能？如今的皇帝，可不能眼看着一个握兵权的太子不断成长，而内心毫无芥蒂。而且此刻边郡动乱将生，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真收了司徒申的兵权，叫他在京城做个闲散驸马……赤狄人恐怕要提前放炮来庆祝吧！
　　眼下枢密阁研究甲胄的具体进度他虽然不知，但他知道，当年被皇帝送去斯兰学习技术的可不止他司徒申一个——真正学成的却只有他！倘若机械军没了他，边地五郡凭借□□凡躯，当真能抗住赤狄从三年前便开始积攒的怒气？

　　“登州的示警战报一篇篇送来，魏暄那个小子，丝毫不想着为朕排忧解难，反而带着他那多事的妹妹来闹！”

　　万筹走进殿中行礼的时候，只见皇帝站在满地奏章之中嗟叹。

　　“太子殿下……重情重义，也是正常，”他弯着腰，说了一句。

　　皇帝摇了摇头，“爱卿啊，你还是尽快帮朕想一想。”
　　他随手向后一摸，拿到的第一篇就是司徒胜的，不禁啧了一声。
　　“眼看登州战火就要重燃，若司徒申在狱中的消息走漏出去，恐怕会动摇军心。近来太子行事太过出格，朕本想借着司徒申来敲打敲打他，可若在这个节骨眼上降职……未免有些不合适，”他道，“司徒申还是要回机械军去的，机动甲胄的试炼必须加快，最好在赤狄采取行动之前，就能援派到前线去——但兵部如今了解机械事宜的将领甚少，你看……应该如何是好？”

　　“臣以为……此事着急不得，”万筹故作思考之状，实际上，他这几日彻夜未眠，早就将能做出的选择推演了个遍，“眼下登州形势虽然紧张，却也并非迫在眉睫。”

　　皇帝一挑眉，坐回龙椅之上，“此话怎讲。”

　　“三年前一战，赤狄贸然出动机动甲胄，已经让本国军费不堪重负，再加上我们和斯兰签订协议，三年来，斯兰都未再向赤狄出口甲胄，这也是对其军事力量的打击，”万筹道，“如今赤狄小动作频繁，依臣看来，与其国内皇子争储的政局相关，二皇子夏沛一向主战，与他同阵的大皇子得势，势必给边防增添力量，而对于大皇子派来说，土地并不是目的，他想要借着演练的威慑，与我们和谈，多争取些利益才是目的。”

　　皇帝频频点头，“爱卿所言甚是。”

　　“因此对于边境，派件机械军前去，主要目的在于威慑，并不急在杀敌，”万筹说着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因此，陛下想要整治机械军，也不急在一时。”

　　皇帝：“爱卿的意思是……”

　　“徐徐而分化之，”万筹笑道，“机械军如此重要，机动武器在现代战争中占有如此高的地位，只有东宫坐下那几百人，可怎么行。”

　　皇帝扬了扬眉，他已经听懂了。

　　万筹：“司徒申大可以回去继续统领他手下的人，而我们只要再增设一支机械军队伍，他的权利不就被一分为二了吗？”

　　皇帝：“爱卿的谋划确实高明，可增设一个将领，这人选，不仍旧难以拿捏？”

　　万筹笑了，“不瞒陛下，臣近来百般思索，已经为陛下物色了个实在合适的人选。”

　　皇帝：“不要再卖关子。”

　　“此人正是，”万筹作揖下去，“二皇子殿下。”

　　……

　　韶歌和魏暄走到长乐宫外，韶歌终于打破了一路上的沉默，问哥哥碧娘正在何处。

　　“她先前被宋嫔囚禁，几经波折逃出来，也受了点伤，”魏暄道，“先前在的妃娘娘处，昨日刚被我接回来，早已经找大夫看过，没什么大碍。”

　　“好，”韶歌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魏暄看着韶歌，心中很不是滋味，“我本想着，等事情都解决了，再去接你回来，但……”

　　今日就算韶歌未曾冲到宫中，魏暄又当真能将那聘书送到皇帝的手中吗？

　　他心里面空荡荡的，或许是懊恼，又好像别的什么。
　　这些年，太多事情都如此这般。他总是笃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耗尽所有力气冲上去，却被现实狠狠摔打，无能为力，最后，不过落下一个……谁都对不起，又折损了自己的结果。

　　“事情不是这样解决的，”韶歌一笑，抬眼看他，“哥哥怎么还不明白呢？连规则都是那人设定的，哥哥行事永不逾矩，又怎能在他手下占得半分利益？”

　　……原来是这样吗。
　　魏暄苦笑，原来，韶歌竟看的比自己清楚这么多……
　　不，自己又何尝不清楚？
　　总归是，那些规矩道理，终究还是将他固在原地了，雷池以外，他不允许自己迈出哪怕半步。

　　“韶歌，先别想这些，安心养病，”他道，“此后的事情，哥哥会想办法的，必定不会任凭父皇随意安排了亲事。长嘉那里……我也会尽力周旋——”

　　“现今他在大理寺狱中白白呆了五天，就是哥哥尽力周旋的结果吗？”韶歌忽地一句，叫魏暄愣住。

　　“哥哥，”韶歌道，“我没有你那么大的眼界，心里也装不下苍生。韶歌的心思太浅，在乎的人一只手都数的清楚，现在这寥寥几人，没有一个能置身事外，韶歌这一颗心呐，全军覆没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怎么能这么说！”魏暄有些急，拉住了韶歌的手，“他人作恶——”

　　“恶人无处可循，”韶歌笑着摇了摇头，“追本溯源，隐去的始作俑者之外，我就成了那显而易见的最恶人，哥哥。”

　　“……都是哥哥无能，我没有保护好你，韶歌，千错万错都是哥哥的错，你别这么想，”魏暄几乎要落泪，“咱们回去了，好吗？咱们回家，咱们……”

　　“哥哥救不了韶歌了，”她道，“对长乐宫中那样一个豺狼虎豹，哥哥还能用什么东西去换我呢？用你的兵权，你尚未决断的太子妃人选，还是哥哥这……太子之位呢？”

　　魏暄动作顿住，“韶歌……”

　　韶歌笑着摇摇头，“哥哥，你本就拥有的太少，别再为我舍去什么了，此后还请珍重自身吧。”

　　魏暄：“你——”

　　“别怕，哥哥，”韶歌缓声道，“你看我这样子，又能做什么？今后的事，自然都听哥哥的安排。韶歌没什么想要的，不论是婚事还是这条性命，都全凭哥哥安排，怎样都好。”

　　魏暄只觉得心中一阵焦躁，简直想要原地空挥动拳头。
　　“韶歌，”他慌忙道，“这一切还没有定论，从前、从前都怪哥哥，你对长嘉的心思，我明明有所知觉，我却自私自利，我甚至都没问过长嘉、没有认真为这件事想过，只是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硬生生耽误你的姻缘，韶歌，此事当真是哥哥错了，这一回，绝不会——”

　　“哥哥，”韶歌打断他，“段夫人写的聘书，我能看看吗？”

　　魏暄一愣，“你怎么知——”

　　“段夫人告诉我的，”韶歌道，眉眼弯弯，她伸出手去，“我想看看，哥哥。”

　　魏暄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从怀中逃出来，搁在韶歌手里。

　　皇帝陛下万安万福，顿首恕妾大不敬罪。
　　犬子司徒氏申，表字长嘉，辛丑，甲子，戊申，丙申。天资朴鲁，幼蒙天恩，凭东宫之师传，慕于贵人。
　　嫡公主韶歌，清扬婉兮，蕙质兰心，才学兼备，品行卓绝。聊伸不腆之币、贫陋之家，祈结无穷之欢……

　　呵，韶歌心中自嘲一笑。
　　何德何能呢？我、魏韶歌，竟叫超一品护国夫人、卫国卫民的女将军，语气卑微至此。

　　她指尖拂过司徒两个字。
　　小时候懂的太少，闻所未闻的两个字，便可以在心田驰骋，开拓出好广袤的天地。
　　现在懂的仍然少，却不幸刚好明白了，两个字以外，还有太多东西。
　　心里可以空出一块，这没什么的，人生不如意太多，和她一样失去一部分心的人，太多太多。

　　可他，却不能就此困这样低矮的一方天地里。
　　长空万里驰骋，一世嘉娱安享。
　　他那么好，这些才是他的。

　　她腰间摸出一个火折。
　　魏暄根本来不及反应——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

　　火苗几乎在一瞬间窜起来，火红的书贴，墨色的字，顷刻间融化在妖娆曳动的烈焰里。

　　“殿下！”祁澈牵马前来，“已经备好马车，这是你来时的马……”
　　看此间气氛不好，祁澈连忙收了话音。

　　“公主，”祁澈作揖，“公主万安。”

　　“祁将军，”韶歌看过去，嘴角微微上扬，连火光即将烧手也不顾。

　　“韶歌！”魏暄猛地一推，灰烬和残火掉在地上，才没有灼伤韶歌已经伤痕累累的手。

　　韶歌像是根本没看见身旁焦急的哥哥，只盯着祁澈看。

　　祁澈背后冷汗直流。眼前的韶歌与她上次相见时候简直相差太多，活像是被抽空了皮囊，换了个贫瘠枯瘦的灵魂，硬塞进去……

　　他不觉向后退步，可就是在这一瞬，韶歌跑起来，在所有人都未做反应时候，奔到马侧，一手拽住缰绳，翻身上马！不过眨眼功夫，祁澈手中的马缰便易主，韶歌勒马用劲太过，马儿双蹄腾空，一声长嘶！

　　“韶歌！”魏暄伸出手去，却被韶歌闪身避开，马蹄眼看就要擦到魏暄的身子，祁澈来不及思考，飞身将魏暄扑出去。

　　“韶歌、咳咳咳——”魏暄整个人摔在地上，“你要去哪！！！”

　　韶歌根本不理，她向太子护卫队中冲去。饶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无法徒手揽住奔马。不远处马车牵头的马匹，更是被激得焦躁不安，隐隐有发狂之势！

　　韶歌在人群中来回，兵士四外躲闪，她看准了，俯身一捞，一名近侍的佩剑，便直接被夺到了韶歌手上。

　　“剑、我的剑——”

　　那人叫喊着仰倒，只见韶歌剑拔出鞘，“若有人挡我——”
　　她看向揽在路前的几人。

　　剑锋挥动，没有向他人，却架在自己颈侧，“我立刻自戕。”

　　此间几十号人，顷刻连大气都不敢出。

　　“韶……韶歌！”魏暄还趴在地上，目眦欲裂。

　　“哥哥，”韶歌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就当……韶歌对不住了。”

　　语罢，她用剑身一拍马臀，骏马嘶鸣，撒开四蹄，向长乐宫外狂奔。

　　——我也曾心怀幻想，也曾精打细算，也曾做好最坏的预料，计划押上我的一切。
　　——却不想原来我如此一文不值。
　　——也罢、也罢。

　　——谁叫我不懂规矩、目无尊长。
　　——谁叫……你这么想要我死呢？

　　——那就、
　　——谁都别活了。

作者有话说

　　恭喜韶歌get发疯技能（bushi）
感谢，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