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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 85 章 ...

  •   “还记得三年前赤狄使臣前来我安京求和的时候,那个小王子痛哭着跪在地上,与朕讲那赤狄的大雪、天灾,食不果腹的百姓和混乱的政局……不想,这才短短几年,他们那时候的谦卑竟然就全都忘在脑后了,”皇帝揉着胀痛的脑袋,向后陷在自己的龙椅之中。
      这椅子太过坚硬,并不舒服,他已经累了,比起坐在这里,他更想回到后宫,在丽水阁的软榻上……

      他的思绪猛地顿住。
      丽水阁中……已经没有他此刻心念着的人了。
      都是因为方才还在宫殿中对他无礼的那个灾星……

      宋嫔被押送到宫中慎刑司已经几天,皇帝没有下令审讯,宫中之人也不会轻易动手。毕竟有太多人都见识过宋嫔几次复宠的手段,也知这位神仙,虽然因为出身不好,位子一直上不去,却实在是皇帝心里的第一人。现在公主的事情被皇帝按住,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只要皇帝还存着庇护的心思,叫宋嫔安静几天,等人都忘得差不多了,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反正受欺负的是那最不受待见的韶歌公主,宫中有谁会在乎她?恐怕就算将此间事情原原本本地在她亲生母亲皇后娘娘面前讲上一遍,那疯子还会呵呵乐着,当话本笑了呢。

      万筹立在堂下,堪堪收敛住自己想要冷笑的心思。
      三年前那个前来和谈的小王子?
      陛下啊陛下,你可知他就是赤狄机动甲胄部队的统帅,在登州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二皇子夏沛。
      那样一个人精,生长在政变不断的赤狄皇族——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爷爷杀了亲子、小叔叔杀了侄子、父亲又杀了小叔叔,自家终于在夏氏皇族的男孩快要被屠杀殆尽后,登上最高位——皇位短短十年变换三次,而后,赤狄朝堂又因为皇子们的争储而重新陷入混乱之中……在这样的局势下,他一边在都城运营,把自己的哥哥推向太子之位,一边在边境驻军,赤狄军权几乎要全部被他收入囊中。

      ——这样的人,哪怕他年纪再小,你真当他在长乐宫中的一番表演,是真情流露吗?

      皇帝啊,皇帝。
      万筹不禁感慨。
      他和当年那位立志兴邦盛国、流芳百世的少年君主相差太多了。
      他早不是……那个值得万筹把妹妹终生托付的良人。

      妹妹、
      万筹的良知久违地刺痛了他一下。
      真是年纪大了,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妹妹了。
      呵、呵呵。
      嘴上埋怨着君主面目全非,可他万筹呢?

      “爱卿啊,你说……”皇帝缓缓睁开眼睛,“赤狄积贫如斯,怎么就有了能力,忽地凭空造出许些杀人怪物来呢?”
      司徒胜的军报,他看的直犯愁。根据边军的经验分析,最近参与演戏的,可绝不像三年前那样,不过是小打小闹。单单显露出来故意给大安守军看的,就不下百余座,其行动力和作战的持久力,都远非当年可比……

      “陛下或许还记得,三年前,赤狄二皇子,与我们签订的一个出口协议吗?”万筹走近了两步,低声道。

      皇帝察觉到他不正常的神色。
      也隐隐想起一些当年的事情……
      那时候赤狄提出用国内盛产的各色珠宝,交易安国的紫石英。

      那个王子哽咽着说,赤狄应用紫石英的历史很长,因为地处严寒,所以他们早就发现了这种石头可以剧烈燃烧的属性,那里的人更多应用紫石英渡过漫长的冬日,若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万万不会将这种东西拿来研究武器,此后也必定会安分守己……

      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毕竟王子很会找时机,这事情是在一个小型宴会上,还是在皇帝微醺之后提出来的。
      但当年反对的声音依旧很大,甚至连万筹都劝他不要养虎为患。

      “那一年江西蝗灾,国库之中已经快要无钱赈济,”皇帝道,“赤狄给出的价格,当时朕不是也同你商议了?比起市面上的紫石英简直高了太多。这样的利润,足可以填补断收的粮食,这难道不是好事?”
      “还有,十年前黄河大水,连老太傅都折在那场天灾里,这些年河南积贫,连带着多少良田荒芜,还起义不断,”他继续说,“那笔钱,有不少都拨给了河南,重赏之下才有勇夫,现在那河南太守,若不是因为想多拿些银两接济家中,怎会下定决心远调去干实事呢?”

      “万筹,”皇帝说着忽然抬眼,“当年河南的灾民,你万氏不是帮忙安置了不少吗?这两年河南的财政和粮食都有所起色,此事你该最最清楚才是啊!”

      听了这话,万筹一向平静的面孔上竟然出现一丝裂痕。
      但也仅仅是一瞬。
      他很快恢复,换上那微笑的假面,“陛下……所言甚是。”

      事实上,赤狄给出的珠宝的确价值不菲,高昂到按照皇帝的规划接济江西与河南之后,剩下的东西,依然令人心动。

      这也是皇帝在万筹的生意里入伙的开端。
      如今紫石英矿也是皇帝的命根子,他和万筹,前所未有地成为了真正的利益共同体。

      “赤狄人卑鄙无耻,当年抓了咱们边军那么多人去做实验,现在突飞猛进,想必是早年研究的成果,”皇帝淡淡道,“朕其实并不担心边郡——司徒胜、司徒申,这两兄弟和赤狄有不共戴天之仇,司徒军挡在前面,还真能叫那些赤狄蛮子打进内地不成?”
      他哼了一声,“赤狄张牙舞爪,不过是明面上的东西,算不得什么,真正难办的,是日后司徒军的权,和太子的关系。”

      “陛下、陛下!”

      门扉被猛地推开,主管太监冲进来。

      皇帝怒道,“你今日两次闯门——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陛下、国舅大人!”总管跪下大吼,“那那那,韶歌、韶歌公主!夺了东宫的马飞奔出城去了!”

      “你说什么?”皇帝猛地站起来,万筹也面露惊色。

      “她要干什么?”皇帝快步上前,冲到主管太监身边,“她要干什么!”

      “不不不知道……”总管太监哆嗦着,“公主……公主一边纵马,一边大喊自己的名讳,嚷嚷宫中有人要杀她,还……还架了一把刀在脖颈上,扬言若有阻拦她就……就自刎!”

      ……

      “驾!”
      韶歌夹紧马腹,缰绳在虎口中切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她手腕上层层缠绕的绷带脱落,混夹血色的纯白在泥土里翻滚,马蹄毫不留情地碾过。
      于是洁白瘫痪在地底,污渍肆意浸染,它衰颓闭目,像是从未仰望过天空的颜色一样。

      行人四散着奔逃开来,惊慌的喊叫四处回荡,安京城中平静了太多年,没有人敢在大街上纵马狂奔。哪怕是杀人放火的穷凶极恶之徒,也不敢这样张狂地提着尚还在滴血的刀刃,从无数平民之间飞驰而过。

      “快停下!”
      前方已经出现城门,收到消息的禁军列队,严阵以待。

      韶歌丝毫不惧,她在马背上坐直身体。

      “我乃公主魏韶歌,”她喊道,“谁敢拦我?”

      “不论你是何人,在安京纵马——”

      “若有一人拦我,我便死在此地,”韶歌已经到了门前,“敢伤我者,屠你九族,谁想试试,尽管上前!”

      “你你你——”

      韶歌对眼前的人和拦马路障丝毫不怵。
      她第一次摸马缰是少将军司徒申教的,这些年练马都是在机械军的训练场中,坐骑一水沙场拼杀过的宝马,区区路障,在她眼中不过如平地。

      禁军接到的命令只是阻拦公主,毕竟还没有人胆敢真正下达一个死活不论的命令来。
      马蹄声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禁军们终于在韶歌冲过来的瞬间散开。

      眼看着近乎疯狂的女孩歇斯底里地奔向不知何处的目的地,眼看着被吸引的人群如潮水般追随上公主的脚步。
      谁人都知道,暴雨将至。
      却只是听着这轰隆隆的雷声,而无可奈何。

      “……大人,咱们真的不拦一下吗?”

      东城禁军统领叹了口气,看着即将散去的滚滚烟尘,“怎么拦?”

      手下几人面面相觑。
      “可……上面的命令……”

      “任务没能完成是一回事,伤了公主是另一回事,”统领道,“没看到她要干什么吗?她要自|杀!要是公主死在咱们这,咱们还活得了吗?”

      “可这韶歌公主明明不受宠……”
      “你当太子死了?”下士脑袋被暴击。
      “再说你没听这两天的传言?这公主和司徒少将军是一对儿!都说皇帝盛怒,把司徒少将军抓到大理寺去了——司徒家军功盖世,谁敢杀他?等他出来了发现情人没了,就算陛下能放过咱们,他司徒家能吗?”

      大相国寺。
      几乎所有的香客都被门前的动乱吸引。

      正在讲经的方丈被迫打断,率领诸多弟子行至寺门口,实在被远看过去的景象惊个够呛,不由得掐紧佛珠,默诵佛号。

      “本宫被宋修容所害,遭歹人劫持掳至郊外,囚禁几个日夜!”

      韶歌字字如同泣血,情感充沛、情节流畅,已经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就算是刚刚凑过来挺热闹的孩童,都要能一字不落地把公主这悲惨故事讲出来。

      “而今父皇出于旧情,非但没有惩罚于妃子,还要将我远送他乡!”

      韶歌跪在寺门前,受尽委屈无处申诉的情态,简直太惹人怜悯。

      “韶歌公主?不是前些日子刚刚嫁给万国舅家……”
      “哎呦,你没听人家刚刚说了吗?那宋嫔设计,抢了韶歌公主的夫婿,换给了自家女儿,现今在国舅府中的,是照月公主!”
      “啊?照月!她不是早先就和万小公子一对儿?”
      “万小公子风流之名谁人不知?不过是一桩旧情!七夕节小公子在四通街包下酒楼与韶歌公主相会,谁人不知?这桩可是皇帝钦定的皇亲!再说,他还是韶歌公主的亲表哥呐,亲上加亲……怎么看都是该和韶歌公主才合礼法嘛。”
      人群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议论声,这故事是愈发血肉丰满、惟妙惟肖了。

      “如今姐姐已经嫁入万家,本宫却被亲人囚禁宫中!”韶歌也恰讲到了此处,“本宫自知此身已经与国舅高门相配不上,也无意扰乱姐姐与表哥良缘,只是想讨一个公道!想要害我损我之人被绳之以法,却因为父皇一己私心,无处申诉!”

      韶歌从未摆过一宫之主的架子,更没有亲昵地称呼那些与她血脉相通的亲人为“父皇”“姐姐”,只是生在深宫之中,每日所见所闻,哪怕仅仅截取一点儿,都比世上最精妙的话本子还要高级得太多,演上这一出真假混杂、吸引眼球的戏,简直太容易。

      “那万宏信不过是个花|花|公|子。宋嫔深受恩宠,想要什么样的女婿找不到?干嘛非要抢你的?”一个大妈仰头,倨傲地俯视跪在地上的韶歌,大声问,“你怕不是逃婚不成,失了身子,在这胡乱攀咬吧!”

      韶歌缓缓抬头,看过去。
      许是她现在周身散发的能量太盛,根本无人敢和她对视。
      人群中却已经传来了异样的声音,关于她的母亲、她的命格,都毫不避讳地出现在人们口中。

      “早就听说你和司徒少将军有私情,你们逃婚不成被抓回去。照月公主是为了皇家颜面才替你出嫁!”
      “你这祸水——自己不干不净也就罢了,还要连累救国的英雄!”
      “是啊是啊,司徒少将军是何等英明,怎会看上你这克疯亲娘的妖女,定是你纠缠于他,真是灾星!”

      韶歌只是冷笑。
      难听吗?
      一般吧。
      毕竟这么多年,她听到更难听更恶心的,简直太多了。

      “宋嫔为何谋划?”
      韶歌一开口自带威仪,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因为她嫉恨我母后,她嫉恨我,但凡是我们的东西,都要抢去……连夫君也不例外。”韶歌缓缓挤出个笑来,见者无不心中打怵。
      “你们说的没错,她是宠妃——那是因为因为她抢了我母后的恩宠,”韶歌笑出声来,狠厉地敲打自己的胸膛,“就是我那被我克伐生了大病的可怜娘亲!二十余年前,宋嫔在帝后即将成亲之事被纳入东宫,她想做正室,太子妃却另有其人,此后,她便但凡是我母后的东西都要抢!”

      “你们说的对,父皇何其宠爱照月和魏诏——可你们可曾知晓,就连这两个名字,都是她宋安允偷来的!”韶歌低吼道。
      “当年我哥哥诞生,钦天监推演名字,定了暄、召二字,母后选了‘暄’字,父皇却喜欢‘召’,母后便许诺,他们第二个孩子用‘召’字。现在呢?诸位,看看丽水阁二位的名字,再看看本宫的!”

      这并不是韶歌凭空编纂的。
      长乐宫中最清闲、最会欺凌人、最会嚼舌根的侍从,全都在椒房殿和鸣乐阁。
      关于这件事,韶歌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据说当年皇后怀韶歌的时候,还因为想用这个字,和皇帝置气良久。而韶歌当下叫了这个名字,想必是当年皇后的坚持获得了成功。

      “皇家诸多儿女,好像还真只有这三位是从‘召’的……”人群中已经掰着手指头计算起来。
      “按理说韶歌公主与那两位的确不应该从同字,毕竟嫡庶有别……”

      “宋安允不知道如何知道了这个字,”韶歌继续道,“趁着自己有孕,央求父皇赏赐,而他竟也答应了——这是给本宫兄长卜卦的名字,是为我母后卜算的字,是留给本宫的,他们……凭什么要白白占了去?”
      “就凭一句帝王恩宠?”韶歌骤然发问,她如泣如诉,“魏韶歌有生之来一十五年,从未得父母之爱半分!难道就活该被人糟践吗?若世上人人都能攀附权贵而肆意轻贱他人,那要这王朝礼法和用、要这纲常伦理、天下大道!都喂了狗吗?”

      掷地有声。
      此间无人不被撼动。

      你看,这世道就是这样,谁说的更多,谁演的更像,谁就是真的。
      什么对的错的,真的假的。
      呵。
      活着已经足够艰难,谁还管什么道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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