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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揽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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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低头看了看自己:浅紫色春衣下,还穿着早上扮男装时穿来的鞋。因没有女子的发饰,头发也只是从两边抓起两络,向后反手打了个结稍微固定住,剩下的仍披散在背后。
与其说滑稽,更多的是促狭。
尤其是被唐雎一语戳中之后。
“把这身衣服换了,”盈渌不满地看着安宁,“确实不适合你。”
“好。烦请陛——请你帮我准备一身侍女的衣服。”
“你可以叫陛下。这条不作数了。”
“是,陛下。”
“你说你会做饭?”
“是,陛下。”
“……那时的饭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不是我送的。”
“那做饭就免了。我不是每日都来这别院,平日你就随便住着,穿自己的衣裳便是,毕竟也是安陵国的公主。我来了自会使唤你。”
“是——”
“霄齐,回宫。”没等安宁又一句“陛下”说出口,盈渌已转身走了出去。
于是,安宁就真在这别院住下了。
正殿背后,西面是先前唐雎下棋的小花园,只一个空荡荡的圆拱门,无人看守;东面则少见地又立了一面照壁,要绕到照壁之后,才可看见一处小院的入口。东侧小院中的花园换成了露天浴池,背后似乎还有些建筑,不过就有守卫了。
安宁就住在这东边的院里。说是小院,且就只有一间房,可就这单单一间房,却比她先前沐浴的那个偏殿还要宽敞些。
这怎么也不能是打扫做饭之人住的房间吧……甚至还有人来送饭给她……
真是大鱼使唤小鱼,小鱼使唤虾米了。安宁心想。
看来这秦王也不是毫不讲理。不过,与其说是看在安陵国公主的份上,更多的,应该是因为自己和紫陌有关联吧。
*
两年前。楚国。
公子殊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小床上。两边挽起的紫色纱帐,告诉他这是女子的房间。
他记得他的船沉了,他落了水,船夫却自顾自匆匆游向了对岸。
不识水性的他徒劳挣扎几番,腹中、鼻内都灌进不少水,再后来便失去了知觉。
看来是大难不死,被河边的人救了。
说来可笑,秦楚交质,他身为秦国太子,本是要前往楚国当人质的,却不曾想才到半途,就遭此暗算。
不知是秦国有人想他丧命,还是他国之人故意害他,以此挑拨秦和楚的关系。
可他到底是命硬。
他直起身准备下床时,那纱帐的主人便走了进来。
之所以可以这般笃定,是因为那人身着一身深紫色春衣,如这纱帐般飘逸轻盈。
她整个人也是飘逸轻盈。那春衣的料子难掩修长曼妙的身姿,走起路来,也像微风卷起纱帐,似是有力,又似漂浮。
一头长发乌黑如夜,正如那一双修长的眼。
她脸上带着面纱,那一对眉眼,便更令人难以忽视。
此时的殊未着上衣,可她眼不斜视,径直走了进来,递给他一套衣服。
“向邻居大哥借的。”
“多谢。”殊伸手接过,眼神仍与她相对,“失礼了。”
“不过,命都是姑娘救的,这点唐突,反倒无关紧要了。”
紫衣女子似乎也被他的回答提起了兴趣,声音中也有些许笑意:“救人的不是我,是那邻居大哥把你背来这儿的。”
“那就多谢姑娘收留。”
“叫我紫陌就好。未问公子姓名?”
“子迎。”公子殊顺势改了名字。
不可轻信,这是他一贯的信条。
自幼在宫中长大,见过太多虚与委蛇和巧言令色,所以他从不轻易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因为对他来说,错一步,就有可能丧命。
这次也是如此。刚到楚国边界,就有人对他的船做了手脚,船行到半路,已经灌满了水,最终倾覆。
原本当人质就不是万无一失,但想不到,他还未到楚国国都,就已遭此算计。
随行的其他人乘了另一艘船,不知有没有生还。他乘的船在拐过一个渡口后便与他们拉开了距离,想来也是早有征兆。
他们或许会来寻他,可同样,那些想置他于死地的人,见不到尸首,有也可能来搜寻。
所以此时最好掩藏姓名,静观其变。
很快公子殊就见到了紫陌口中的“邻居大哥”。
此人名叫段襄子,虽是一介商人,头脑却不只装着营生买卖之事。或者说,他将很多事,诸如求取功名、治国理国,都当成是做生意,因为“都离不了盘算和交换之术”。
他也向公子殊提出了一桩买卖。
“看公子器宇不凡,加之这腰间的佩带,已表明公子并非寻常人家。而今日又听闻那秦国公子在途经此地时遭遇意外,生死未卜。”
“你想要什么?”
“成功。”
“你用什么来换?”
“在下愿保公子周全,陪公子回国。”
“回国?你既认为我是那秦国公子,就该知道我是要朝着楚国去的。”
“那是在公子落水前。”段襄子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城边的河风平水静,且船夫一定是通晓水性、熟练掌船之人,然而公子还是落水了,这就表明,是有人故意为之。”
“现在并不知是谁的手笔,公子若怀疑是他楚国不仁不义,也不是不可。”
“若是这楚人要害公子,公子断然没有继续前往楚国的道理。”
“而既是故意为之,就无法断定这一路上还有什么危机。此处比起郢都,还是离澍阳更近,等公子安全回到澍阳,此事又能证实不是楚人所为,到时公子才好安心前往。”
“再者,这楚国公子想必也已在半路,若是他顺利到了秦国,而楚人又无法证明此事非他们所为,那公子就算是不去当这个质子,也是有理有据。还平白留了个楚国公子在秦都,岂不是一举两得。”
于是,公子殊同他达成一致,等他打点查探好,就让他陪同自己回秦国。
“既是你救的我,怎么又安排我来这里住?”殊问起段襄子。
“也算不上是小人救的公子,小人见到公子时,公子已被救上岸了。”
殊心想,这紫陌看起来纤细,却能将我从河中救起,也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小人之所以让公子住这里,是因为此处更能掩人耳目。小人的住所离渌水边更近,加上又成日在那河边钓鱼,若是有人要找公子,就免不了要来问小人。若是那不善之辈,说不定还会来小人家中查看。”
“而公子会在紫陌姑娘这里,倒是出人意料的。”
后来殊便明白了这“出人意料”的意思。
紫陌所住的地方,不远处就是“揽月楼”,这地方名字虽高雅,也有许多文人才子和风流雅士,可他们成日流连丝竹、饮酒作乐,多半也是冲着那里多才多艺的舞女和歌姬。
这“揽月”揽的,恐怕有一半是风月。
而紫陌也是那“月”。只不过她性子孤冷,又不爱以色侍人,所以成日带着面纱,多半是弹琴,偶尔一舞。
殊也不常见到她。她虽会来给他送饭,但就像那纱帘一般,往往都是飘过无痕,并不与他闲谈。
有一晚,紫陌又在揽月楼弹琴。
她坐在一个微微高出地面的台上,戴着面纱抚琴,身上仍是穿了一身紫衣,虽是比平时更厚实的料子,领口却敞得更开些,隐隐可见微陷的锁骨。
纵使已戴了面纱,她和那台下的看客听客之间,仍放了一道屏风。只不过与寻常屏风略有不同,是用珠帘做的。
这珠帘并不完全紧密,加上窗外偶尔风起,于是在珠帘微晃之时,台下的人也能看到坐在这后面的紫陌。
而紫陌,就在这珠帘的间隙中,看到了坐在下面的公子殊。或者说,是她以为的“子迎”。
可紫陌似乎并不高兴见到他,一曲弹完,便忽然起身离去,比平日结束得更早些。
第二天,紫陌照常来给他送饭。
殊问她:“你不喜欢我来?”
“是。”
“不想见到我?”殊知道并非如此,因为她仍是来给他送饭了。
“你若来揽月楼看我,和那些男人有何分别?”
“……”殊见她如此直白,也不拐弯抹角,“我知道了,以后不去了。那我若要和他们不同,便要请你多来此处见我了。”
“我不是每天都来?”
“我不是指送饭。”
那日之后,紫陌有时会在送来午饭之后,在殊这里多留一会儿。说是多留,其实这本也是她的房间。
有时她会在梳妆台翻翻找找,找出一只落单的耳坠;有时就斜倚在自己床上,让殊给她弹琴。
“你救我时,也戴着面纱?”
“说了不是我救的,不过是使唤手下的小喽啰。”
“那这小喽啰,倒是挺有力气。”想到此,殊心中也有了些笑意。他虽一度失去知觉,恍惚间似乎记得有人从身后托着他的身子往上推,还狠狠拍他的脸。
“这面纱之下,可曾有人见过?”
“当然。不过——都不是男人。”
“你似乎很讨厌男人?”
“你还行,不是很讨厌。”
“那,愿意和一个还不算太讨厌的男人走吗?”
“……”紫陌却没回答,懒懒地起身,“到时再说吧。”
这一天来得很快。那日傍晚,段襄子来找殊,说是一切已准备妥当,明日一早就可动身。
于是,殊直接去了揽月楼。
如今天下战乱已久,许多卖艺之人都是四处辗转,今日在此处明日又走了,也不稀奇。殊心想,只要她愿意,应该随时可以跟他一道离开。
然而他还未进揽月楼,就听得周围出来的客人闲谈,才知紫陌竟是这揽月楼的花魁,且已被那城北徐员外争得,今夜便是“一睹芳容”之日。